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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四点,哈利站在瑞迪森布鲁广场饭店十九楼客房的莲蓬头下,希望胶带在热水冲洗之下可以维持黏性。热水暂时缓解了疼痛感。他被分到的是一九三七号房。他接过钥匙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好是国王诞生的年份,这不就是作家阿瑟·凯斯特勒书中提过的“共时性”吗?但哈利可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只相信人类的头脑具有寻找模式的能力,而事实上这类模式是不存在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个抱持怀疑态度的警探,只是不断地怀疑和搜查、怀疑和搜查。他看见模式,但怀疑罪行,反之亦然。
  哈利听见电话响起,铃声清晰,但低调愉悦,属于高级饭店的声音。他把水关上,走到床边接起电话。
  “有位小姐来找您,”接待员说,“她叫萝凯·凡斯柯……抱歉……她说应该是樊科。她带了东西要给您。”
  “给她电梯钥匙,请她上来。”哈利说。他看了看挂在衣柜里的那件亚麻西装,看起来活像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他把门稍微打开,将浴巾围在腰际,在床沿坐下,侧耳聆听。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接着便是她的脚步声。他依然认得出她的脚步声,坚定而短促的碎步,仿佛她总是穿紧身裙。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站在他面前。
  “嗨,裸男。”她脸上挂着微笑,把包丢在地上,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胶带。
  “只是临时凑合用的绷带,”他说,“你不用亲自跑一趟的。”
  “我知道,”她说,“可是我找不到你的衣服,一定是在我们搬去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不见了。”
  是被丢掉了,哈利心想,很合理。
  “后来我把这件事跟汉斯说,他说他衣柜里有一大堆衣服闲置着,虽然跟你的穿衣风格不一样,可是你们的体形差不多。”
  她打开包,哈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拿出一件鳄鱼衬衫、四条熨过的内裤、一条上头有折痕的阿玛尼牛仔裤、一件v领毛衣、一件添柏岚外套、两件绣有polo标志的衬衫,甚至还有一双褐色软皮鞋。
  她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柜,他起身接手。她在一旁看着他,面露微笑,把一绺头发顺到耳后。
  “就算那套西装烂到不能穿了,你还是不肯买新衣服是不是?”
  “这个嘛,”哈利说,挪动衣架,这些陌生的衣服散发着一丝熟悉的气味,“我必须承认我考虑过买件衬衫,也许再买条内裤。”
  “你没有干净的内裤了?”
  哈利看着她:“请定义干净。”
  “哈利!”她拍了他肩膀一下,大笑几声。
  他露出微笑。她的手没有离开他的肩膀。
  “你好烫哦,”她说,“好像在发烧。你确定你这些所谓的绷带底下没有被细菌感染吗?”
  他摇了摇头,但其实他从钝钝的抽痛清楚地知道伤口已经发炎,然而多年的犯罪特警队经验告诉他,警方已盘问过播放涅槃乐队歌曲的那家酒吧的酒保和酒客,得知杀了持刀行凶者的男子离开时下巴和脖子都有很深的割痕,并已通知市区所有的医生,查问了本地所有的急诊室。现在可不是被警方带去审讯的时候。
  她抚摸他的肩膀,往上抚摸到脖子,又回到肩膀。他心想她一定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而她就像已停产的先锋牌电视机,这牌子的电视机性能优越,光看就知道了,画面上的黑色部分非常黑。
  他设法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饭店因为怕房客自杀,窗户无法完全打开。即使是在十九楼这么高的地方,他还是可以听见高峰时段车流的声音、偶尔响起的喇叭声,以及某处也许是其他客房传来的不合时宜、来得太迟的夏日歌声。
  “你确定你想要吗?”他说,没用咳嗽来掩饰嘶哑的嗓音。他们站立原地,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紧盯着他瞧,犹如专注的探戈舞伴。
  她点了点头。
  如此深广无垠的浓烈墨黑将他吞没。他甚至没注意到她移动脚步去关房门。他听见房门关上,那么轻柔,宛如一个吻。
  他们做爱时,他满脑子只有深沉的黑与芳香的气味。黑的是她的发、她的眉、她的双眼。气味是她身上的香水,他不曾问她用哪种香水,但这味道为她独有,在她衣服上,也在她衣柜里。过去他把衣服和她的挂在一起时,就会沾上这种香味。如今这味道也出现在这间客房的衣柜里,只因那个男人的衣服也挂在她的衣柜里。那些衣服是她从家里拿来的,而不是从那个男人家。说不定把衣服给哈利穿根本就不是他的主意,说不定她只是直接从家中衣柜里把衣服拿出来,再带到这里而已。但哈利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她只是自己借来的,如此而已。现下他拥有萝凯,拒绝的话他就一无所有。因此他保持缄默。他用一贯的方式跟她做爱,热烈但从容不迫,不让自己被她的贪婪或急躁所影响,只是缓缓地表达热情,使得她一会儿低声咒骂,一会儿又喘息不已。不是因为他认为萝凯喜欢这样,而是因为他想要如此。因为她只是借来的,他能够拥有的只是这几个小时。
  她达到高潮时全身紧绷,用矛盾而又委屈的神情看着他。一时之间,他们曾经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涌上心头,几乎令他落泪。
  事后他们同抽一根烟。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们在一起?”哈利说,吸了口烟,把烟递给她。
  “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啊,这只是……一时的,”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应该远离每件事、每个人才对。”
  “他是个好男人。”
  “这就是重点。我需要好男人,但为什么我不想要好男人?我们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但为什么又总是该死地这么不理性?”
  “人类是心灵扭曲又充满瑕疵的物种,”哈利说,“这一点无药可医,只能稍微缓解。”
  萝凯依偎在他身旁:“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你总是有不屈不挠的乐观态度。”
  “我认为散播阳光是我的责任,亲爱的。”
  “哈利?”
  “嗯?”
  “我们有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吗?”
  哈利闭上双眼,聆听心跳声,他和她的心跳声。
  “过去是回不来了,”他转头面对她,“但如果你心里对未来还有期望……”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这只是枕边细语,不是吗?”
  “傻瓜。”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把烟递给他,起身下床,穿上衣服。
  “你知道你可以住我家楼上。”
  哈利摇了摇头:“维持现状比较好。”
  “别忘了我爱你,”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不要忘记,你可以答应我吗?”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房门再次轻柔地关上。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表。
  维持现状比较好。
  不然他还能怎样?回到霍尔门科伦区,住到她家,让迪拜一路追踪到那里,最后把萝凯也卷入这场冲突,就跟过去的雪人案一样?如今他已清楚看见,从他一下飞机开始,所有行踪都被他们清楚掌握,他通过药头对迪拜传话的行为根本是多余的。他还没找到他们,他们就会抢先一步找到他,然后他们会找到欧雷克。
  因此他唯一能掌握的优势就是他可以选择地点,他可以选择要在哪里让他们动手,而他也选好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广场饭店,他来这里只是希望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睡上几小时,重新打起精神。他选择的地点是莱昂旅馆。
  哈利考虑过联络哈根或米凯,跟他们解释目前的状况,但这样做只会逼得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他逮捕。即便不联络,警方迟早会把夸拉土恩区那家酒吧的酒保、维斯特墓园的警卫和马瑟卢大道的老妇这三方证人的描述拼凑在一起:一名男子,身高一米九二,身穿亚麻西装,一侧脸颊有道疤,下巴和脖子缠着胶带。再过不久,警方就会对哈利·霍勒发出通缉令,因此情势迫在眉睫了。
  他起身下床,呻吟了一声,打开衣柜。
  他穿上熨过的内裤和马球衫,看着那件阿玛尼牛仔裤陷入沉思,然后摇了摇头,低低咒骂了一声,又穿上他那套亚麻西装。
  接着他从衣帽架上拿下网球袋。汉斯说他只有这个包放得下猎枪。
  哈利把网球袋背在肩上走出门。房门在他背后轻柔地关上,宛如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