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雨越下越大, 整个天幕都如同泄洪的河提,砸在地上溅起豆大的水洼。芭蕉叶低垂着,几乎快要压到地上。
  撑着竹青色油纸伞的萧则站在寂静的高墙下,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从墙头跳下, 半跪在他面前:“陛下, 梨月白去了那位的船上唱曲, 不好得手, 他也应当和今日之事无关。至于那个易容成洛姑娘的丫鬟已经拷问过了, 提供的线索不多,但属下已经派擅长追踪术的弟兄去探查了。”
  伞面低垂, 雨滴拍打其上,让萧则的声音也显得朦胧不清:“去把萧渝给朕找出来。”
  那下属低下头应了一声“是”,又道:“陛下, 那个丫鬟如何处置?”
  鞋尖转了个面,踩碎一地的雨水。油纸伞抬起,露出一双结了寒霜的眼:“杀了。”
  玄黑色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个极窄的弧度,很快就消失在了无边暴雨中。
  雨水顺着屋檐的缝隙淌下, 像断线的珠帘。卧在美人榻上的萧渝伸出手指接住了一滴雨水, 白猫缩在他的鞋边。
  他始终仰脸笑着,手指一起一落, 乐此不疲地弹起水珠。
  鼎炉里插的香烛已经燃过第二根,眼看只剩下一点缭绕的烟雾。
  躺在池子里的洛明蓁无意识地张了张皲裂的唇瓣,手腕脚踝都缠着薄如蝉翼的丝线,只要她动一动身子, 就会割开一条细小的口子, 鲜血不断渗出, 苍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血泊里。
  失血让她的思绪越来越迟钝, 眼前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她感觉不到疼痛,可身上似火烧一般,尤其是心口,灼热得她浑身不安。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连饿都感觉不到。
  她挺起胸膛,喘着粗气,呼吸却明显一下比一下微弱了起来,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慢慢流逝。
  好难受。
  睡着了应该就不难受了。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乌黑的长发在血水中如云浮动。
  无边的黑暗吞噬着一切,明明还不到傍晚,天上却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亮光。
  花船上挂着粉色的灯笼,卷在风中,随着河水飘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岸上的屋舍都看不清,只有朦胧的灯影,将整条街道都染成了橘黄色。
  河水拍打着船身,吱呀晃动。一身蓝白色戏服的梨月白站在船舷上。如水的长袖在风中高高扬起,锦缎似的墨发拂过他的眉眼。修长的手指将一缕碎发挽到耳后。
  风浪太大,一尾银鱼被拍到了船头,因为缺水而不住地摆动着身子。鱼鳍一张一合,将水珠子弹到了梨月白的衣摆上。
  他垂眸瞧着不停挣扎的银鱼,伸手怜惜地将它捧在手心,侧坐在船头,缓缓弯下腰,将水中的银鱼放进了河水中。
  水漫过他的手腕,打湿了长袖,银鱼头也不回地拍着尾巴消失在了水中,梨月白收回手,弯了弯眉眼。
  船舷正中是一间用帷幕阻隔的房间,烛火映出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那人端坐在席位上,烹茶的炉子顶了起来,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风将帷幕掀开一角,吹动了那人肩头披着的玄色狐裘大氅。头戴九珠华冠,身着暗紫色蟒袍。面如刀削,形容俊美。薄唇微抿,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眼神低沉幽深,像立在沙漠中被风沙侵蚀的崖壁。也只有这样一双看穿世事的眼,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年过四十的人。
  他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目光看向坐在船头的梨月白,瘦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鱼羸弱,纵使你放它回去,它也熬不过今夜的暴雨,你救不了它,不过是死的早晚罢了。”他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倒是总爱发些无用的善心。”
  梨月白转过身,低头笑了笑:“蜉蝣在世,不过一瞬,能多活一时,也是一时。”
  雅间里的男人轻笑了一声,瞧着手里的茶杯,良久,才缓声道:“月白,再为本王唱支曲儿吧,唱那首《帝后离》。哪一日也该让我那个好侄儿听一听,他应当会很喜欢这首曲子。”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喟然长叹一声,“可惜那孩子长大了,不再与本王亲近,想当年,他还唤本王亚父。”
  他虽叹气,眼底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梨月白始终低着头,只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雅间里的男人单手握拳撑着侧脸,在梨月白的的唱腔中,半搭着眼皮,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似笑非笑地自语:“这孩子离家太久,总归还是得回来的。”
  风卷着细雨,飘向远处。
  马蹄声响彻在竹林里,一批黑衣人接连策马而过。雨水从竹叶尖上滴落。
  隐藏在竹林里的小屋子顶上,猝不及防落下如雨的箭矢。美人榻上插满了长箭,却唯独不见卧睡在上面的人。
  很快,一群黑衣人破窗而入,里面早有埋伏,两拨人厮打在一起。
  密道内的萧渝听着头顶的厮杀声,缓缓睁开了眼:“皇兄,你还是来了。”
  茶几上的香烛已经燃到了第六根,还有一个时辰,洛明蓁就会死。
  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着,白猫跳进了他的怀里。他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兴奋的光芒。只剩下一个时辰,就算他们到了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洛明蓁的。
  她死定了。
  他行至石门前,准备从暗道离开,手刚刚扭开机关,一柄剑压在了他的肩头。冷冷的剑刃贴在他的细嫩的脖颈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反而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人莞尔一笑:“皇帝哥哥这是做什么,你这样,会吓到渝儿的。”
  浑身都被雨水打湿的萧则冷冷地看着他,将手里的剑往他脖颈上压了几分:“她在哪?”
  萧渝眨了眨眼,疑惑地歪了歪头:“皇帝哥哥,你在说什么,渝儿怎么听不懂?”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萧则的袖子,开心地道,“皇帝哥哥你都失踪了好久了,渝儿好想你,你难道不想渝儿么?”
  剑在他的脖子上划出血痕,萧则眼神只有冰冷一片:“朕不想再说第二遍,把她交出来。”
  萧渝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往前一步,任由萧则手里的剑割伤他的脖颈:“渝儿这么想你,每天都想见到皇帝哥哥,可为何哥哥张口闭口都是在讲那个虚伪的坏女人。”
  他仰起脖子,舔了舔唇角,“渝儿在她身上割了口子,她会亲眼会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地往外流,直到所有血都流干净。很快了,皇帝哥哥你别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她就会死了。”
  握着重剑的手在一瞬间僵硬。
  看着萧则眼里流露出的一丝痛苦,萧渝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大笑着:“皇帝哥哥,你是难过了么?你竟然会为了那么一个女人难过?怎么办呢?等会你找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应该会更难过吧?哈哈,渝儿就是喜欢看你痛苦的模样,会让我更加喜欢你的。”
  他咧开嘴大笑了起来,越笑身子抖得越厉害,整个胸腔都不可遏制地震动着。
  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巨大的声响撞在墙上,萧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却又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萧则缓缓抬起手,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掐在他的脖子上的手指用力,迫使他扬起了头。看着他不断涨红的脸,萧则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感情变化。
  他加重了掐在萧渝脖颈上的力道,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话虽如此,可他掐在萧渝脖子上的力道一直压抑着,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说,她在哪儿?”
  萧渝抖着肩膀,想笑却笑不出,他死死地瞪大了眼,艰难地吐出话语:“你找不到她的,她死定了,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游戏而言,你输了,她就死。你赢了,你就杀了我,怎么可以坏了规矩?”
  他脖颈上的伤口渗出鲜血,顺着萧则的指缝滴落。
  萧则眼里的温度彻底冷了下来,掐在萧渝脖子上的手也慢慢收紧。
  他面无表情地道:“朕最讨厌威胁,后果,你可以试试。”
  萧渝喉头不住发出声响,苍白的手却握住了萧则的袖子,无力地拉扯着。他咧开嘴笑了笑,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你不会杀了我的,你也不敢杀了我。我死了,母后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是一直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想得到她一点点的爱么?可惜,在母后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她只疼爱我……你杀了我,她就会杀了你。”
  萧则皱紧了眉眼,瞳色深处掩藏的痛苦被勾了出来。
  “给朕闭嘴!”
  萧渝仰起脖子,面上还是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你杀了我吧……不过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你死在母后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定会比现在精彩千万倍。你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不过是将杀心蛊放在了一碗莲子粥里,你明知道那里面有毒,还是喝了下去,不过就是因为这是她亲手递给你的。你以为你这样,她就会心疼你么?可惜在她眼里,你只是她一生的耻辱,你就算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萧则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一双眼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胸口的暗红色花纹像是要破开他的身体一般。脖颈的青筋鼓起,眼里满是痛苦。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受控制起来,他的左脸抽搐了一下。手下力道快要失控时,他咬了咬牙,狠狠地将萧渝往旁边一甩,萧渝撞在墙壁上,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萧则抱着双臂,可胸口的花纹不住地跳动着,一点一点蚕食他所有的理智。萧渝仰头笑了起来,那笑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暗红色的花纹已经从脸上延伸到了整个脖颈。
  他抬起染血的手指,带着肃杀之色,像是看一个死人一般看向萧渝:“朕说了,让你闭嘴。”
  萧渝捂着胸口,一面吐血,一面还在笑:“你杀吧,杀了我,也许母后还会多看你两眼。”
  萧则面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落在人身上,像抖了一身的雪沫子。
  他缓缓走过去,剑尖在地上拖曳出刺啦声。恍惚中,耳畔响起了一声细弱的:“阿则。”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的得让他抓不住。眼睫一颤,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下来。
  是谁在叫他?
  他抬手捂着头,脸上的花纹跳动得更加厉害。直到余光看到茶几上第七柱香已经快烧到了一半,他微张了嘴,心口像是别人剜了一刀,隐隐疼了起来。
  她要死了。
  他不能让她死。
  一滴鲜血落在了他的鼻尖,他动了动喉头,喃喃地念了一句:“洛明蓁。”
  他抬起头,头顶上是一道绘着花纹的天花板。缝隙里,又是一滴鲜血落下,砸到了他的眼尾。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手臂颤抖了起来,重剑掉在地上,疯了一般往密道跑过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捂着胸口的萧渝,他望着萧则离开的背影,眼神冷了下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走了进来,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看得到他身后背着一把断刀。
  靠在墙壁上的萧渝掀了掀眼皮,嗤笑了一声:“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春十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