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41章 心事
  赫连皇后静静地坐在榻前,面对着案上的三尺白绫,一杯鸩酒。
  蜡烛的火光照着金杯,照着杯中的酒水。酒液有点微微的震颤,细细的涟漪荡漾开。雪一样的白绫呈一捧。
  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那个小子,怎么可能真的尊奉她做皇太后呢?他利用她,利用完了,她就该死了。
  没什么可恨的,宫里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呢?换做她,她也会这样做的,正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她拿性命做赌注,搏大局,输了,赔上性命也是应当,这是天下万物不变的法则。
  只是有一件事,她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不甘心,那就是闾夫人的事。那件事不是她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就算没有闾夫人的事,她也逃不过一死,作为将死之人,给活着的人做跳板,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一直记得,小时候看到过的一个画面。她经过草原上,看到一只死去的狼,尸体已经腐烂了,野鸦和秃鹰围绕着,争相啄食它的腐肉。那会她才七岁,看到这一幕,感到非常震惊,受了很大的刺激。后来入了宫了,她发现,幼年时见到的那一幕,非常熟悉,时时在眼前上演,只不过死狼和秃鹰都变成了人。
  这宫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生和死。有人鸡犬升天,有人满门抄斩。昨日玉堂金马,今朝落魄樽前。每一个人的倒下,都伴随着另一个人的站起,每一个死去的尸骨,都成为后来者的食粮。
  看够了,也看厌了。
  罢了吧,早知道有这一天,她也没什么可惦念的。她没家人,也没儿女,一个人活,一个人死,也不牵累谁。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束白绫,缓缓走到殿前。她抬起头,将那白绫挽成一团,用力一抛,抛上宫殿的横梁。
  这天晚上,冯凭正写着字,韩林儿进来告诉她一个消息:“皇太后薨了。”
  冯凭听的心一跳:“真薨了?”
  韩林儿道:“就在半个时辰前。”
  赫连皇太后的死——自然不能算好死。二十多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又没生病,不可能无故身亡,冯凭和韩林儿估摸着,这是皇帝,拓拔叡的意思。
  因为自从赫连皇太后薨了以后,皇帝白皙年轻的脸上,明显绽开了笑容。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乌洛兰延回京的关系,兰延和贺若回京以后,拓拔叡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有点旧态复萌了。
  拓拔叡出宫打了一次猎。随行的是乌洛兰延,贺若,独孤尼,还有身边一群宦官。冯凭难得的,也跟随去了。不过这个季节,寒风萧瑟,已经不是什么打猎的时候了,马到高岗上,吹了一天冷风,回程路上一直感觉背心凉凉的,回了宫中,感觉有点难受,不想吃东西,上床躺到半夜,便开始头晕发烧。
  冯凭身体还是挺好的,一整年也难得生一次病,不过一病就难愈。期间,拓拔叡来看过她两次,关心了几句。
  拓拔叡的第一个年号,兴平元年,在紧张仓促的气氛中过去了。冯凭对这一年的记忆大概是,死了不少人。朝中剧变,死了很多大臣,很多都是祸殃全家,夷九族,夷三族的。拓拔寿乐死了,长孙渴候死了,杜元宝死了,包括拓拔叡的母族闾氏家族也有兄弟死于谋反。
  其中具体的原因,已经难以说的清。很多事情,并非是拓拔叡一人能做主的。皇帝并非是权力的化身,皇帝处在天下利益的中心,所有利益相关的博弈都围绕他展开,他要在各种利益相关者之间纵横捭阖,保持平衡,能做的选择其实非常有限。后宫的女人们,作为外朝斗争的延伸,命运则更加飘忽不定了,因为她们作为丈夫,家族的附庸,常常是覆巢之下的牺牲陪葬。闾氏死了,赫连皇后死了……
  正月,保太后常氏去了保字,尊为皇太后。短短三个月,她得到了后宫之中,一个女人能得到的最高尊位。
  尊位是虚的,利益是实的。同年,常太后异母兄常英由肥如令迁为散骑常侍、镇军大将军,赐爵辽西公。弟常喜迁镇东大将军、祠曹尚书,带方公,三妹皆封县君。妹夫王睹迁平州刺史,辽东公。常氏父、祖、母氏,皆得到追封。就是小常氏的丈夫,墙头草似的刘之孝,也官升了一级,常氏一族起自寒微,而今可算是成功晋位,满门荣耀了。
  这日天气好,常氏在后宫中设家宴,招待的刚刚进京的常家的兄弟,亲戚姊妹。冯凭素来和常氏亲近,自然也在座。她见到了常氏的家人,意外的发现,常氏的兄弟姊妹,人物都挺出众。
  常氏一大家子,男的英俊女的貌美,子侄辈的,如刘襄等人,也都长的白玉团团,瓷人儿似的,放眼望去,还颇有点琼枝玉树盈庭的意思。
  冯凭作为常太后的干女儿,和常氏兄弟一一打了照面。一家兄弟,常英年纪最长,约摸三十多岁,生的相貌堂堂。此人还是一位美髯公,留了一把三寸长的胡须,乌黑油亮,可算是标志了。唯独长相,跟常家其他人不太像,常家姊妹都是白皮肤,常英肤色却显黑,冯凭听说过,常英是常氏父亲前妻所生的,不是一个老娘,所以长的不像。
  常英是常家最有能力的一位,最早出仕,一直做着小官吏,颇有政绩。常氏被尊为皇太后之后,他得了辽西公的爵位,入朝做散骑常侍,拓拔叡好像挺喜欢他的。这人有些能力,按照眼下这个情形,他应该会得到拓拔叡重用。
  常喜是二兄,长相就和常氏姐妹相似了,白皮肤,非常俊秀。此次他被封带方公,也入了朝做官。不过他年轻,比不上兄长混迹官场久了有名声。
  小常氏是早就认识的,她实际上是常氏的二妹。大妹常炜早就出嫁了,有三个儿女,此时都带着,最小的常小妹,年纪才十四岁,还未出嫁。常氏兄弟姐妹感情非常好,冯凭从小常氏和常太后平常相处就看出来了,长兄常英和几个弟妹不是一母所生,关系却很好。
  冯凭看着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忍不住就心生羡慕。她想起了自己的爹娘还有兄弟姐妹,心中说不出的冷落。
  她也是有兄弟姐妹的。
  几个月之前,常太后和她好像没太大不同,然而现在,常氏一族已经占据风光,她却只能依附于常太后。
  冯贵人,太渺小了。
  她以前没太察觉。
  吃得饱,也穿的好,拓拔叡对她不错,常太后看起来也很疼她。然而实际一细想,其实她什么都没有。
  她嫁给拓拔叡,却连家人的面都见不到,拓拔叡说的给她哥哥爵位,好像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兑现。冯凭心里一直还等着等着,结果他好像是忘了,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再提起。她的兄弟姐妹,她还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是死是活。她每天待在紫寰宫,拓拔叡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来了,说几句话就走了。除了担忧还是担忧,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她想跟他问哥哥爵位的事,却不敢问,好像在跟他索要好处似的。
  她脸皮薄,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想这个问题。直到今天见到常家人,跟常氏一比,那感觉就有点鲜明了。
  这个心情,她不敢向任何人说,包括韩林儿。她一晚上脑子里都在想这件事,贺若,乌洛兰延,连小常氏的丈夫都升了官了,她想要哥哥进京过分吗?
  这个问题,没人能同她商议。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心头失落的很,胡乱闭着眼睛睡了。但是接下来许多天,她心情都一直很低沉,想到拓拔叡就有点不开心,莫名的感到委屈。
  韩林儿看出了她的心事。
  她起初时常提她哥哥,因为那阵想让拓拔叡把她哥哥调到京里来,这样她身边能有个家人依靠,结果这事没成,她哥哥没进京,反而调到别地去了,韩林儿就看到她当时有点伤心。不过她那个性子,伤心也不会跟人说,直到看到常氏一大家族浩浩荡荡的受封进京。
  韩林儿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一个小贵人,能跟皇太后比吗?以她在宫中的地位,她哥哥就算到了京中,也不可能得到什么高官厚爵的。皇帝身边重要的人多了去了,有外亲内戚,有功臣重臣,有豪门贵族,哪一个都需要拉拢,哪一个都比她这个小贵人要紧得多。朝廷的官职又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僧多粥少,冯家罪人出身,当初又遭遇大祸,到现在子嗣凋零,独木难支,很难获得晋升。于其弄回京里来,做个小官,还不如放在地方上。
  只是告诉她真话,她又要伤心。
  这日,冯凭坐在床上跟珍珠儿学绣花,突然门外有人来,抬头一看,却是常小妹。常小妹穿了身鲜嫩的鹅黄色衣裙,头上簪着一朵洁白的茶花。
  “你在做什么?”她笑道。
  冯凭笑说:“我在学绣花呢。”
  “你绣的什么?我能看一看吗?”常小妹边说边走了过来。冯凭把绣样子给她,笑说:“当然可以了,你看吧。”
  冯凭邀请常小妹到榻上坐,一块玩。常小妹很喜欢她,接连好几天都过来跟她一说话,还一块睡觉呢。
  直到这天,韩林儿告诉她:“臣听说,太后有意将小妹许给皇上。”
  冯凭才明白,常小妹近段日子总和自己亲近,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愣了一会儿,半晌没出声,轻轻地哦了一下。她垂着眼,伸手去,拿几子上的剪刀在手上,一开一合,低着头慢慢玩着。
  韩林儿看到她那个心不在焉玩剪刀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掩饰尴尬,心上一疼,也没办法安慰。
  哪知道过了几天得知,这事竟然没成。也不知道是为何,好像是拓拔叡那边不答应。韩林儿说:“太后好像认为是乌洛兰延在皇上耳边吹的风,阻挠了此事。”
  冯凭道:“兰延?”
  韩林儿道:“臣也不是很清楚。”
  事是真的了,常小妹没过多久就出宫去了,冯凭再也没见到她。
  韩林儿见常小妹一出宫,她就掩饰不住的高兴起来,心里更疼,更替她难过了。他有点担心她,忍不住说道:“小贵人心里装着皇上,一听说皇上要娶谁就难过。只是他是皇上,就算现在没娶,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妃嫔,将来还会立后,小贵人现在就应当有心理准备。”
  冯凭抠着手帕,低声说:“我知道。”
  韩林儿蹲在榻下,摸了摸她头发,说:“要是这点事就伤心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小贵人现在得太后的喜爱,已经是难得的了,就算皇上真娶了常小妹也没有什么,小妹先前不是就在认真同小贵人亲近吗?这宫里,能做朋友就是好事。你看,你当初是太后带到皇上身边的人,跟太后关系匪浅,我看太后娘娘也是真重视你的,不然也不会让你去常家的家宴。小贵人在宫中无依无靠,唯独能依靠太后,不要因为这点事就和太后多心生疏了。常小妹现在不能入宫了,皇上的后宫没有常家人,太后会更加重视小贵人的。”
  冯凭盼哥哥进京,没有盼到,却意外的有个韩林儿,时时安慰她,跟她讲一些体贴话儿,竟然也像哥哥似的,让她生出了一种可以信任依赖的感觉。
  第42章 补吏
  冯凭骑在马上,看着前面的拓拔叡。他穿着一身鲜艳的胡服,一路边说边笑,乌洛兰延贺若同他调着情,太监在身旁接腔捧哏。冯凭既不会*,也不会捧哏,从出宫开始就一言不发。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让人烦躁。
  他身边的人太多了。
  哪来这么多人呢?根本就没有她立足的位置。乌洛兰延贺若成天到晚地讨他欢心,太监成天到晚在他面前巴结,一个个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妙语,哄的他成天,从早到晚都是那么的心花怒放,跟喝了马尿似的笑个不停。
  她看的烦透了。
  有那么多高兴的事吗?
  怎么一个个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唯独她不开心,她很烦躁。
  如果可以,她真想往他嘴里填一把马粪,看他还怎么高兴,怎么笑。
  她发现她不喜欢看拓拔叡高兴。拓拔叡一高兴,她就会被遗忘到角落。
  拓拔叡伤心,就会想起她了。
  但是他这高兴好像是漫无边际的。冯凭估摸着,他能高兴到八十岁,八十岁,掀着个豁牙,八成也这样乐。
  她真的是心情很不好。
  乌洛兰延看出来了。
  以往,就算她插不进去大家的谈话,她也会傻兮兮地仰着脸笑,听的很专心的样子,时不时找一句插嘴。今天她却一直低着头,没有笑,也什么都没说。她的马一直落后几步,离大家有点远,拓拔叡叫了几次跟上,也没跟上。
  乌洛兰延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冲拓拔叡挤眼,笑道:“皇上惹她生气了?”
  拓拔叡莫名其妙,回转身也看了一眼,迟疑说:“没有吧?她就是那个样子,闷不吭声的,随她去吧。”
  乌洛兰延说:“明显生气了。”
  拓拔叡说:“朕又没得罪她!”
  乌洛兰延说:“女孩子嘛!”
  拓拔叡将信将疑,转头向冯凭说道:“你落在后面干什么?跟着!”
  冯凭将他们悄悄话听的一清二楚,更加不想理他了,只假装没听到。
  她没有上前。
  乌洛兰延笑道:“我说生气了吧?”
  拓拔叡道:“朕哪惹到她了?”
  贺若一直没说话,听他二人对话很无聊,开口回答道:“吃醋了。”
  乌洛兰延嗤嗤笑。
  拓拔叡道:“别胡说八道。”
  拓拔叡心情正好,不想被个小丫头片子破坏。生气就生气呗,他也不晓得她在生什么气,也懒得理会,叫了她几回她不理,拓拔叡也不管她了,自己玩自己的,到了苑中,便进山林打猎。
  冯凭心情烦闷,坐在山坡上,手里采了两根狗尾巴草把玩着。蓝天上漂浮着白云,草地上驻扎着雪白的毡帐,但是她的心沉甸甸地装了一块石头。
  拓拔叡每个月都要出宫打猎。虽然他平日很少到紫寰宫,但是每次出发去打猎,他都会跟李贤说:“把冯贵人叫上,一起去。冯贵人喜欢骑马。”
  冯凭心想:她不喜欢骑马。只不过因为他喜欢骑马,她想跟他一起罢了。结果每次出来,都是一个人冷落着,看他和别人高兴。她心里非常难受,与其这样,还不如找个借口,不跟他出来呢。可是她又舍不得见他一面的机会。
  每次心心念念盼着这一天,每次都这样失落地,孤零零地一个人。
  冯凭正独自坐着,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回头一看,是乌洛兰延。乌洛兰延穿着一身灰色的薄锦袍,人又高又瘦。他比起刚回京那时看着要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五官线条也柔和起来,皮肤白净,大致恢复了旧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