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容央回神,忙撒开手来,眼神又惭愧又钦佩。
  褚蕙笑笑,把她放开。
  这时吴氏已卷起长鞭匆匆赶来:“殿下!”
  容央整理衣裳,闻言转头:“二婶婶……”
  吴氏赶紧上前一个劲赔罪,脸色自然十分之难堪,容央讪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静了静,还是忍不住道:“二婶婶这么追着蕙姐儿打,可是……她犯什么错了?”
  吴氏口呿舌挢,褚蕙灵机一动,过来打圆场道:“没有没有,我没犯错,嬢嬢也没打我,这是我们家例行的特训,她在练我呢!”
  容央:“……”
  转眼朝一片狼藉的小院里看去。
  照这个练法,也不知一年要重葺多少次庭院哦。
  褚蕙极快看吴氏一眼,趁势而为道:“大嫂是有事来找我的吧?”
  容央点头。
  褚蕙便立刻把她手腕握住,朝吴氏道:“那我先去陪陪大嫂,晚些再来给嬢嬢请安!”
  容央再次猝不及防,吴氏则是防不胜防,一声“诶”尚未唤出,就眼睁睁看着褚蕙拉纸鸢似的把容央给拉走了。
  ※
  一炷香后,练武场外水榭。
  取来提盒的雪青、荼白把水果、糕点、热茶凉饮一一端上小石桌,容央捧来一盏碧螺春饮下,缓过来后,蹙眉道:“所以,二婶婶是在逼着你成亲?”
  把前因后果一口气倾吐完的褚蕙长叹一声,点点头,取来那盏清凉的木瓜汁饮下。
  容央又理解,又不能理解。
  理解的是像褚蕙这个年纪,的确是该谈婚论嫁了;不理解的是催婚就催婚,哪有人家催出这阵仗来的?
  容央心念微转,小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二婶婶给你选的郎君呀?”
  褚蕙长眉一蹙,思索道:“倒不是不满意,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一个,应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容央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肯嫁?”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郎君,那不是蛮好的郎君吗?
  褚蕙看向她,莞尔一笑:“因为我不想嫁人。”
  容央哑然。
  褚蕙握着杯盏,看向水榭外练武场的方向。天高云淡,一杆杆长*枪掠过,耀眼的红缨舞动,喝令声宏亮,交锋声铿锵。
  “我想上战场,像叔叔伯伯、大哥二哥们那样。斩敌寇,卫关城,像一个真正的褚家人那样。”褚蕙缓缓道。
  容央一震,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你们褚家的姑娘,也有上阵杀敌的吗?”
  褚蕙笑着,眼神澄亮:“当然。”
  容央显然意外,静默片刻,又转回脸来:“那二婶婶为什么不让你去?”
  褚怿曾说过,褚家男儿最晚弱冠、最早束发就要去前线,如果姑娘们也能去,那年龄应该也不至于太晚吧?
  褚蕙脸上笑容微滞,低声:“我娘就剩我一个了。”
  容央怔然。
  褚蕙道:“我原本还有两个哥哥,很多年前,都不在了。就是居庸关告急的那一年。我爹去得就更早,是庆义十六年春天在关南云中山里没的。那年,我还很小,我娘听到我爹的死讯,说什么都要去云中山里找人——她年轻时是做飞贼的,有回不知道怎么地偷进军营里去,被我爹逮了个正着,后来逃跑时出意外,差点丧命,又被我爹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我爹说,她太折腾人,要娶了她这祸害造福人间,我娘不答应,就被他一路绑回京城,按着脑袋成了亲。”
  褚蕙笑着,回忆道:“我娘是个暴脾气,整日里跟我爹打打闹闹,但其实,心里一直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那一年,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太小,她一定会追去关南,不说带回我爹的尸骨,至少也要报个仇,杀几个辽兵,打一场胜仗。她本来可以做吴兰桡,但为了我和两个哥哥,她只做了母亲,只做了褚家二爷的遗孀。
  “打那以后,她的念想就全在我和两个哥哥身上,天天督促我们练枪法,学兵法,催着俩哥哥去前线,去守城,去打仗。可是俩哥哥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轮到我时,她就慌了,怕了,后悔了,拿着姑娘的身份说事儿,一回又一回地把我入伍的事往后拖,拖到今年,就开始安排大婚了。”
  褚蕙苦笑两声,垂眸道:“其实我能理解她,但是,不去北关骑一次战马,上一次疆场,我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我苦练那么多年的枪法,就是想替我爹、替我两位哥哥打一场他们没能打完的仗,要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人,我是绝不会点头的。”
  容央默然,其实褚蕙父兄的事,早在上回来侯府时她便听褚怿提过了,但这一回听,又是不一样的无奈和酸楚,总感觉每个字像都一把刀,刀刀地扎在人心窝上。
  “就没有比较折中的办法了吗?”容央试探着问。母亲不敢再放手,女儿不甘就此罢手,硬对硬拉锯着,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褚蕙愁眉锁眼,显然十分为难。
  容央心念悄动,探近道:“其实,你可以找一个像你大哥那样的夫婿,同你一起上阵杀敌呀。”
  褚蕙撩起眼皮,目光意外。
  容央偷笑着,静等她恍然大悟,然后猛夸自己聪慧机智。
  然而褚蕙却只摆手,坚决地道:“我只喜欢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
  容央:“……”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有一个大秘密(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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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警告
  风吹动两位少女细软的鬓发, 褚蕙认真说着,英气飞扬的一双凤眼前发丝拂过。
  容央看她一会儿,把唇边的一根绒发挽去耳后, 沉吟道:“其实, 我以前也是喜欢白净斯文的。”
  比如方仲云, 比如宋淮然。
  王忱虽然算不上白净,但至少跟“斯文”十分沾边。
  至于褚怿,除了有一张不错的脸蛋外, 一来冷傲, 二来粗糙, 三来更不像有什么文采的模样,哪里符合自己对未来夫婿设置的标准?
  谁又能知道, 兜兜转转下来,竟是越看越顺心合意,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容央因道:“但缘分呢, 就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人合不合适, 还是要多多相处才能知道。既然现在二婶婶给你挑的郎君本就是你喜欢的类型,那你大可跟他多处处, 找机会提一提你想去北边的事, 指不定他理解后,会鼎力支持呢?”
  褚蕙一怔, 敛神深思片刻, 答:“那……他要是不支持呢?”
  容央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不支持,你自然就会有不支持的应对之策, 只是眼下倒不必把条条后路都备妥,像那淮阴侯韩大将军,不就是斩断后路,方能有背水一战之功么?”
  褚蕙听她竟跟自己聊起韩信来,会心一笑后,又抱拳道:“多谢大嫂开解。”
  容央展颜摆手。
  褚蕙笑着又道:“听说后天的七夕,就是大嫂的生辰了?”
  容央嗯一声,倏地想起什么,道:“蕙蕙你是哪天生的?”
  褚蕙答:“十月初三。”
  容央心中有数了,凑近:“那,你大哥又是哪一天的呀?”
  褚蕙表情微怔,似意料不到容央会困于这个问题,握着杯盏静了静,答道:“冬至。”
  容央扬眉:“那是很好的日子啊。”
  冬至是大鄞的三大节日之一,素有“亚岁”、“冬除”、“二除夜”之称,可见国人对其的重视。
  容央不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过?”
  还不肯告诉她到底是哪一天。
  褚蕙微微低头,沉吟少顷后,低声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我来说,但大嫂既然问了,我也不能藏着掖着。六岁前,大哥的生辰还是每年都过的,而且年年都办得比除夕还盛大热闹,但六岁以后……”
  褚蕙黯然而止,几次尝试措辞,屡屡梗住喉咙。
  最后只道:“大伯母,是在大哥六岁生辰那天去的。”
  容央大震,骇然睁大双眸。
  褚蕙解释:“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后来听府上人说,大伯母是带大哥去看南戏时遭的意外,动手的是大辽潜伏在京中的密探。那两年,大鄞和大辽隔三差五就交战,大伯率领褚家军雄踞三州,屡立奇功,成了大辽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那天夜里,大辽的密探是想绑架大伯母和大哥来威胁大伯交出三州布防图的,但是……”
  但是……
  褚蕙再次戛然而止,脸色较之刚刚,竟像凝重许多,容央的心悬在这片沉默和凝重里,煎熬得如被凌迟。
  “忠义侯,当时在吗?”容央紧张地问。
  “在。”褚蕙缓声,“大伯母的尸首,是他亲自抱回来的。”
  栏杆外,蘸水的垂柳在秋风里飒响,开始枯败的草丛里藏有寒蝉低嘶,褚蕙道:“大家说,大伯母是自戕的——因为不想让大伯去抉择。褚家人在家国之间,只能选国,不能选家,所以那时候的大伯是不能抉择的。后来,大哥的生辰就再也没有办过,那一天,大伯也基本不会回府,日而久之,生日就只剩下忌日,等大伯再一去,对大多数活着的人而言,冬至这天,也就只是一个节日了。”
  容央愕然地垂着眼,反复回忆上次问褚怿生辰时的情形,纤长的手指在瓷盏外越压越紧。
  褚蕙感慨道:“大伯和大伯母的感情也是很深的,在大伯母生前,大伯就一直不肯纳妾,哪怕多年来两人只有大哥一个孩子,也一直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大伯母死后,大伯也没有续弦,最后捐躯疆场,一生就只大哥这一点血脉,以至于大哥每次出战,奶奶在家都紧张得夜不能眠,生怕他像我那俩哥哥……还有其他的哥哥、弟弟们那样。”
  褚蕙苦笑两声,转头去果盘里拿了个林檎果来吃,香脆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水滋滋的甘甜,褚蕙忽然间像是明白为什么褚怿那么爱吃甜食了。
  “所以,老太太很急切地想要长房开枝散叶,哪怕褚怿娶的是我,明知会冒犯我,也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把其他女人塞进他房里……对吗?”
  褚蕙因容央这一句诘问愣住。
  容央以手支颐,垂眸晃着瓷盏里凉下来的碧螺春,脸上神情冷寂下来,落寞下来。
  “我明白了,理解了。”容央缓而低地道,“也不快乐了。”
  褚蕙:“大嫂……”
  容央扯唇笑笑,把那半盏凉茶喝下去,她突然间想起上回去兴国寺探望明昭帝姬的事来,青烟缭绕的内室里,姑姑背影孑然地跪在佛像前,用着最冷漠最讥诮的话谈起忠义侯府:——这种人家的男人,从来都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你们眼下刚刚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纳妾,自然是要先哄着你,疼着你,好诓你尽早把孩子生下来的……
  所以,那或许并不是姑姑的戏谑和成见,而是成为侯府的新妇后必须要去面对的现实,对吧?
  容央的心蓦然像被一大片冷水淹住,横竖都喘不上气来,她惊愕于这种处境,但又纠不出这处境的错。
  忠义侯府征战疆场,一代代为国尽忠捐躯,于家而言,唯一能尽力保留就只那一点血脉,有什么错?
  她堂堂一国帝姬,不给予这保卫家国的将门支持,反而要把褚怿据为己有,归根结底,是哪一方不够明事理,识大体?
  容央不能强说前者错,也做不到承认后者的错。
  “大嫂。”褚蕙又唤一声,容央抠着瓷盏外的青花纹,恍如不闻。
  褚蕙赧然一笑:“大嫂难道忘了我刚刚说的,大伯和大伯母的事了?”
  容央依旧不应。
  褚蕙便道:“既然大伯能为大伯母做到择一而终,大嫂为何就不能多给大哥两分信任呢?”
  容央终于撩起眼皮,淡淡地看过去,褚蕙展颜道:“大哥和大伯一样,都是用情专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