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藏针
  回头却说瑶玉而今养在柯老夫人房里,每天在柯老夫人跟前陪祖母说笑解闷。她母亲王氏自从被柯老夫人放出来,也一改常态,痛改前非,不理俗务,连儿子娶亲之事也全部推给苏氏,甚至照顾柯家有柯家才与柯大爷的事情也全部托付给自己表妹简小燕。每日一心一意在柯老夫人面前奉承,与瑶玉一起照顾柯老夫人生活起居,一日三餐。
  且别以为王氏就此改邪归正,要做贤妻良母好媳妇了。其实王氏如此,一来是因为儿子科举败白,王氏做老封君的美梦破灭。而来也是她嗅觉灵敏,嗅到柯家隐藏的机会,她眼下正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忙碌。
  她自觉再为全家谋福,不耐烦窝在家里照顾窝囊夫君柯大爷。再者又有简小燕上赶着帮忙,她正好借机偷个疏懒。用柯三爷二房这个鱼饵勾着简小燕替她卖力。她自己见天在柯老夫人跟前奉承。
  要问她倒底看见什么机会,却也比较靠谱。只因如今柯家来投之土地越发多了,已经达到了一千五百亩,这写土地,可加可以分到一半税金,也就是之前国家所收十去其三的税金,如今由柯家与地主平分,每家一点五分。别看这份额小,土地多了合起来也是几百银子了。
  再有柯大爷米铺已经开张,因为柯三爷是父母官,大家很给柯家米铺面子,生意十分红火,柯家眼下经济情况大为好转。
  这使得原本死心的王氏心思又活络起来,暗怀鬼胎打算盘,想让把长媳拱上当家主母位置。
  她心里盘算着,自己长媳乃是柯老夫人内侄孙女,只要自己稍微奉承,日日灌迷汤,柯老夫人定会把长房嫡孙媳妇杨秀雅扶成柯家当家主母,自己则学柯老夫人掌管全局,那时自己吃香喝辣还不是名正言顺呢。
  回头却说班头一声通报,柯家当家夫人苏氏心头大喜,忙着去到怡安堂告知柯老夫人,柯老夫人还道三儿子一家都到了,也急忙忙整衣起身,一行人齐齐来到门口迎接。
  恰逢王氏母女正在柯老夫人怡安堂奉承,见柯老夫人亲自起身来迎三房,心中顿时气不忿:这个商贾之女又来出风头了。
  王氏自从栽过跟斗,如今越发深藏不露了,心里刻毒,面情上却言笑笑盈盈,母女相视一笑,挤掉了清明谷雨,一左一右搀扶着柯老夫人出门,以显示她跟瑶玉在柯老夫人心中的位置。
  方氏一行人车马自边门通道而入,直达二门方才下车。出行婆子,秋云冬云先到方氏车架之前搀扶方氏下车,随后抱出一对双胞胎,由奶娘抱到柯老夫人面前请安问安。
  柯老夫人一见两个孙子,一模似样黑眸曈曈、粉白娇嫩,胖乎乎满脸笑,顿时甜透了心房。双眼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先抱一抱小石头,摸摸他饱满的天庭,抚抚圆润的后脑勺,笑呵呵道:“看看我孙子这脑门壳,这后脑勺,这就是戴乌纱的胎子。”回头又把大石头抱在怀里,喜滋滋弄了脑袋亲脑门,最后一拍大石头肥屁|股:“嗳哟,瞧这屁股肥实,一看就是坐大堂的哟。”
  柯老夫人只顾夸她一对胖孙子,倒也把初时柯三爷没回家的遗憾也抛丢了。
  方氏瑶草瑶枝下车,笑盈盈给柯老夫人见礼问安,柯老夫人只顾喜滋滋逗趣孙子,装作瞧不见也罢了,连侄儿媳妇楠枝母女请安也不正经答复,只是胡乱点头就过去了,抬脚就往怡安堂而去,留人喝口水也不说一声,面子情也不敷衍了。
  楠枝夫妻在祥符县也是有头有脸,受人尊称一声柯老爷柯夫人,此刻热脸贴上被柯老夫人冷面孔,顿时面色讪讪的有些挂不住,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忌讳,惹到这位婶娘了。
  方氏虽然不知道柯老夫人发的什么邪火,私下估计是柯三爷没手召唤回家慰慈亲之故,想来楠枝受了无妄之灾,遂与她牵手一笑,诱引着她瞧那瑶草瑶枝姐妹。
  楠枝这一看顿时释然,是呢,人家正经孙女也不理呢,何况自己只是外人呢。
  也不跟着讨人厌了,只要告辞家去。
  苏氏见走了冷眼柯老夫人,生怕方氏楠枝不痛快,连女儿也顾不得细看,迅速上前亲热挽住方氏与楠枝说笑:“三婶,十三婶,几月不见,二位婶子越发精神了,油光脂粉妯娌都不敢厮认了。”
  方氏楠枝都笑:“是呀,几月不见,你这嘴巴更利索了。”
  妯娌们见礼不迭,王氏也上来寒暄,方氏也与她笑着与她应酬几句,只是摆脱她的搀扶,抬脚先走了。
  却说王氏,自从方氏进门起,一双眼睛就死盯着方氏全身上下观瞧,见那方氏石榴红色金丝金银花褙子,同色牡丹花裙,头上振翅凤钗,那凤嘴里一个珠子足有莲子大小,熠熠泛着荧光。额上一挂珍流苏抹额,烘托的一颗红宝石在脑门上闪闪烁烁,端的是富贵至极,吉祥无边,只把个王氏看的眼珠子淬了毒,恨不得扑上去抢过来自己戴上才舒服,只可惜有那贼心没贼胆,一口烂牙差点把烂根咬断了。
  大房女儿瑶玉,起先摇摇摆摆走出来,端着架子一脸笑,对自己一身银红襦裙金钗环很有信心。及至见到瑶草一袭汴京最流行的粉蓝底子五彩花草纹样缎面交领衫子,月白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襦裙,粉蓝色的广袖上也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纹样相映忖;手上戴着同色宝石花蕊指花。头上是粉蓝色襄珠缎带扎双髻,蓝晶晶宝石小簪花,把瑶草一张俏脸更衬得粉妆玉琢,恍若瑶池小仙子。
  再看瑶枝竟然与瑶草打扮一摸一样,就连青果青叶枣花荷花几个丫头也是一身光鲜,头戴玉花,分别跟着瑶草瑶枝身后,小心伺候。
  瑶玉顿时咬碎银牙,这两个丑小鸭竟然压了自己一头,鲜衣怒马丫头环伺,倒显得自己村姑一个,实在可恶。顿觉得自己头上小凤钗分外俗气,落后一步,乘人不备,狠狠拉了下来捏在手里。
  其实瑶玉一身银红小夹袄,同色襦裙,腰间翠环压裙边,与头上小金凤钗正相衬,柯老夫人把她打扮得很好,只是瑶玉受了王氏影响,贪心不足,总想着傲视众人,只可惜她娘错嫁了柯家志大才疏大爷,教给了女儿高雅品味,孤傲秉性,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身份与财力。
  却说瑶枝一贯与瑶玉交好,见瑶玉盯着自己手上,便一抬手笑道:“大姐姐莫不是喜欢这指花呢,很简单,我就会做,这次回家要住一段时日,我教大姐吧,保你一学即会。”
  瑶玉冷笑:“你会?这蓝宝你也做得出来呢?”
  瑶枝顿时尴尬:“这个,当然不能,其实指花不镶嵌珠子宝石也很漂亮,只要跟衣服同色系,没人注意这个的。”
  瑶玉却一笑:“哦?指花都是跟衣服配套的?你初十所穿礼服也有配套指花么?”
  瑶草闻言顿生警惕,这瑶玉的占有欲瑶草可知道,她可是连女婿也敢换敢抢之人,忙着打岔:“大姐二姐,祖母伯母都走远了,我们跟上吧,当心祖母责备。”
  却不料瑶枝已经同声说话了:“这是自然,不过那件配套的红宝石花蕊。”
  瑶玉眼中一亮,瑶草顿时叹气,忙一拉瑶枝示意她快走,不叫瑶玉再缠上。
  谁料瑶玉却抢先拉住了瑶枝:“二妹呀,我晚上来找你,你教我做指花哟!”
  瑶枝与瑶玉亲热挽手:“哎!”
  瑶草见瑶枝丝毫不理睬自己暗示,只得自己率先走了:“你们慢慢聊,我去书房瞧祖父去。”
  青果青叶迅速跟上瑶草,只听瑶玉声音钻进耳里:“二妹,我的礼服没做好,我能试试你的礼服么?”
  瑶枝口吃声音:“这样啊?”
  瑶草主仆三人相视一笑,快不去了怡安堂后院老爷子书斋。
  柯老爷子对瑶草比柯老夫人热情多了,见了瑶草竟然一下吧瑶草举起来打个旋子。瑶草咯咯笑着虽然高兴却不得不提醒祖父:“祖父快些放下孙女儿,当心闪了腰可不是好玩的呢,祖母可要骂人了。”
  柯老爷子笑道:“我的乖孙女可回来了,我还怕谁说呢!来来来,写几个字瞧瞧,可进步了?”
  柯老爷子言罢忙着开砚台,磨墨,铺纸。
  瑶草却歪头一笑:“青果,拿上来。”
  青果奉上礼盒,瑶草笑嘻嘻推柯老爷子:“祖父快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柯老爷子一摸胡子一挑眉,瞧着瑶草一乐和:“嗯,好好好,看看我孙女给我带了什么好宝贝。”
  随着礼盒揭开,柯老爷子哈哈哈大笑:“端砚徽墨?嗳哟,好东西呀,还是我孙女儿疼我。”
  紧着一弹药草脑门:“别是这一年偷懒书法退步贿赂我吧,这可不成,礼物收下,处罚照旧!”
  瑶草笑而不语,压制提笔,饱蕴墨水,于砚台便刮了几刮,写下柯老爷子常挂嘴边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柯老爷子见了瑶草一手簪花小楷越发俊逸流利,很有风骨,摇头晃脑一通猛夸,复又叹息:“可惜呀,可惜了!”
  听话听音,瑶草听这话也听得多了,知道祖父这是心满意不足了,虽然孙女能干,倒底不是孙子,不能光宗耀祖,可惜了好料子,故而有此一叹。瑶草虽然不恼怒,却也不服气,遂一撅嘴:“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复关山五十州,几人能上凌烟阁,几人能封万户侯?”
  柯老爷子闻言一愣,随即又一次哈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对,改得好,世上几多男儿汉,能封王侯有几人!大都不如我孙女呢,遗憾什么呢!来来来,给爷爷抄遍兰亭序,我拿出去镇镇那些老家伙,它们孙子写得好算什么,我孙女写得好才稀罕呢!”
  瑶草见祖父这般老可爱,忙着奉承:“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祖父高才也!”
  一时书斋里祖孙互相拍马夸赞声不绝,听得青果青叶,以及柯老爷子长随长青抿嘴直乐。
  等瑶草奉承完老爷来到怡安堂,各人正在大肆咀嚼方氏带回的点心鲜果。
  瑶枝看着瑶草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柯老夫人此刻已经恢复正常脸色,见了瑶草和颜悦色搂住,好一通垂怜。
  瑶草极力配合,说自己时时惦记柯家村,惦记祖父与祖母,惦记自己院子里花草树木,八哥鹦鹉。
  方氏生怕瑶草提了八哥柯老夫人不高兴,忙着打岔招呼瑶草喝茶。
  熟料瑶草半真半假之话,倒把柯老夫人信个十足,呵呵直乐:“这还好呢,总算是把祖父祖母排在八哥鹦鹉前面了,那年她老子姥姥家玩了半年回家来,我问他,‘三儿,去了这一向都想谁呢?’你们猜他如何说的呢?”
  这是柯老夫人第一次暴露儿子丑事,方氏苏氏等都笑道:“媳妇们愚笨猜不来!”
  柯老夫人笑道:“谅你们也猜不得,他倒说,‘娘啊,儿子想后园子绿衣瓢虫,娘做的夹肉葱油饼也想得紧。”
  众人大笑不止,瑶草差点喷了茶。
  一时苏氏言说晚餐即将上桌,柯老夫人这才放了方氏母女回房稍微漱洗再来。
  瑶草回到自家小院里,房中一切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就连房前花草也是生机盎然,廊下的八哥鹦鹉见了瑶草一行直叫唤:“小姐来了,倒茶,倒茶呀!”让瑶草别觉温馨。
  青果告知瑶草说,二夫人苏氏这大半年每逢五,十五,二十五,都会派人撒扫三房庭院,花草树木更是日日浇灌。
  一时瑶草等简单漱洗,回到怡安堂正厅用餐,今日是柯老夫人与儿媳孙女洗尘,满桌子女眷,男士统统私下吃饭回避了。
  饭后,柯老夫人留下方氏母女说话,把其他一体人等都打发了。
  瑶草以为柯老夫人要细问柯三爷在任上生活琐事,熟料错了。
  柯老夫人抿口香茶,木脸木色发了言:“本以为老三会回来呢,如何这般公务繁忙,侄儿婚事也顾不得了?”
  方氏忙着起身行礼,道:“这个并非夫君有意推诿,祥符县虽不算京都地面,却是京都脸面,虽是七品,却独当一面,掌管一县百姓,财政军事一手抓。这样的地方虽然好却也容易让人惦记,别人睁大眼睛挑错处,只恨不能撵了别人自己好补缺。京中要员一顿饭的功夫就可以到达祥符查看一番,夫君委实不敢轻忽,还请婆婆谅解一二。”
  柯老夫人闻听这话,若有所思,脸色稍稍好转。
  你道为前后不过一刻,柯老夫人就变脸呢?
  原来方才方氏母女这洗漱片刻,王氏趁机下了蛆。
  也是这王氏贼心不死,想就这次机会再把表妹简小燕推销给三房柯三爷做小,却不料柯三爷根本没回家,让她万般计策无法实施,不免失望。也是她生就苍蝇命,就爱下个蛆,刚刚瑶玉套了瑶枝话,给她传递了消息,忙着去给柯老夫人下蛆,说方家二少娶亲之时,柯三爷亲临助兴,自己侄儿婚事却不理会。
  柯老夫人一听儿子挺岳家不挺自家里,当然生了气,以为儿媳妇挑唆的,不免要拿儿媳妇做筏子。
  这会儿听闻方氏言说,汴京祥符来往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心中顿时了然事情始末,脸色稍霁。
  方氏刚舒一口,不料想柯老夫人又摔一个难题:“嗯,既然这样我也不说什么,只是眼下你大伯儿子家为那孩儿着实让人担心,他已经整十七岁,却没过童生试,我想让他跟着他三叔去衙门寻个事做方好,等他们两口儿婚后,你就带他们去任上历练,只当你们多生一个了,可好呢?”
  方氏顿时语塞:“这个?衙门有出息的差事至少也要秀才能担任,像典吏、主簿、县丞都是朝廷委任正当官职,知县有推荐的权利,却无委任权利。书吏一职倒可以自转,只是现在已经委任了十三叔,十三叔虽是柯家旁支,总是同宗同族,撵了他换上家为侄儿,夫君恐怕要被族中长老们诟病,倘若传扬出去,也是为官大忌。”
  柯老夫人听这话是不愿意了,顿时皱眉不悦。
  方氏心思飞转忙又道:“当然,大侄儿若是真的从此无心科举,衙门不缺他一口饭食。”
  方氏这话看似乖巧,言下之意不能深想。她是不在意多养个闲人吃闲饭,就看柯老夫人舍不舍得柯家十七岁的长房嫡孙就此混吃等死了。
  瑶草闻言差点笑出声,记得自己春上养八哥,柯三爷干涉不许,方氏就是这般偷换话题:“一只鸟儿打什么紧,我们家又不差它吃的一把米呢!”
  柯三爷被她搅合,后来又被方氏劝说一番,女孩子又不科举,养只鸟儿也可培养耐心与爱心责任心,这才作罢。
  只是这是夫妻夜话,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柯老夫人先头见三媳妇终于答应下了,十分满意,喜滋滋一笑,忽然间,那笑容无端端僵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