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难猜
  柯家驹摆的满月酒宴之时,苏氏偕同杨秀雅前来吃酒,苏氏方氏这一对妯娌见面分外高兴。方氏忙着把苏氏杨秀雅介绍给来贺的亲朋好友。
  苏氏这些年的衣料多为方氏赠送,打扮起来比汴京城里阔太太也不逊色。宋夫人方三夫人余夫人这些官太太倒也没觉得苏氏身上有村气。又又方老夫人知道苏氏与方氏感情甚好,奔波来贺,对她甚是亲热,大家伙坐在一起说笑倒也和谐。
  苏氏是个玲珑人,所眼一看,知道方氏待自己比亲姐妹也不差,对方氏这个言行一致妯娌愈发敬重。
  因为瑶枝已经年满十三,方氏心里对她也是真心爱护,已经留心替她多方相看婆家,只是瑶枝倒底只是侄女儿,而汴京人看惯了满世界权贵,多有些眼高手低。如今汴京城才子可是期望一朝及第天下闻,香车宝马颜如玉。瑶枝嫁妆在议亲之时也是一个障碍,许多人议亲,遂嫁妆更感兴趣,张口就问有多大田庄,有所少压箱底银子。
  不过,方氏倒底有几分面子,也有不吝钱财看人才者。如今意向人家看好三户,原要写信家去,恰巧苏氏前来吃酒,正好趁机便摆出来让苏氏瞅瞅。
  一家是汴京工部员外郎家庶子,中了举人,会试落地,家境虽好,只是庶子到底隔一层,将来家产要薄些。
  一家是汴京城一家米粮商行小东家,家中也有几百亩土地,本身是个童生,因是独子,估计今后要接手家产,再不会出仕。
  另有一户祥符县刘姓大财主,家有良田千顷,世代耕读,农商并举。只是他没有方家运气,至今在祥符县没有走出去。子孙也多碌碌辈,往上数十代,也无一人出仕做过官。所以想跟官家结亲,沾沾贵气。
  刘家其实想求瑶草,大财主俊俏少爷配县太爷才女千金,正是权钱结合。只是方氏看女儿眼珠子似的,却不会用爱女换银钱。撇开银钱不谈,方氏也嫌对方只是庶子(刘家无嫡子,庶子却多)。想这世上婆媳本就难处,隔肚皮的婆婆就更刁钻了。且这家刘老公公为了广求子嗣,内宠甚多,四五十岁的人倒有十五六岁的姬妾,方氏也怕刘家儿子门第师。
  这刘家方氏原本不欲说给苏氏,且是那刘家求不得瑶草主动改求瑶枝,方氏怕苏氏他日闻得风声,以为自己不尽力,所以提了出来,成不成,全凭公苏氏自己。
  且说苏氏瞅着三家,挑来拣去均不甚满意,工部员外郎家少爷倒是个读书人,她怕女儿受穷,也怕嫡母婆婆不好相处。其他两家财力不愁,又恐女婿无用。
  方氏了然笑笑道:“婚姻是双方乐意,我们挑人家,人家也要挑。二嫂不喜欢也无妨。依我说,索性再等等,三侄子两年后中举再议亲,那时太爷侄女儿加上举人妹子,身价又自不同,何去何从,二嫂自己参详。”
  其实这几家说起来比杨家都要好许多,只是杨家是亲眷,孩子是苏氏自小看着长大,便觉得格外合心好把握。陌生人再好,看起来就面孔恐怖,甚不放心。
  此刻听了方氏之话,正中下怀,两年后瑶枝刚及笄,议亲正是时候。苏氏一喜又一忧,又怕儿子他年功名不济,女儿婚事两头落空,因迟疑道:“就怕那时?”
  方氏一眼看出她的隐忧,遂笑道:“汴京藏龙卧虎之地,到时候就不比这几家好,总要差不多才是。”
  苏氏闻言安了心,当了杨秀雅面,苏氏便转达了柯老夫人意思,柯家才婚期定在下月初六,期望方氏回去。
  方氏且不会再趟大房浑水,只叫苏氏替自己转呈,就说自己方出月,孩子瘦弱,不宜奔波。
  不过方氏也不会让人挑理儿,当即表示人不回去,礼不会少,允诺给新媳妇一身大红尺头,一套赤金头面做表礼。
  杨秀雅见比自己那会儿轻了许多,心里兀自顺畅。
  瑶草见杨秀雅在场,苏氏几次欲言又止,便拉了杨秀雅去自己院里说话,说有东西带给祖父大人。
  杨秀雅去后,苏氏这方才言说,柯大爷七月底回来了。
  方氏眉头挑挑:“找到那人了?”
  苏氏知道说的简小燕,摇头道:“没有,不过也不知道大爷在那里寻摸一个女子,到有三分似那简小燕,宠得什么似的,不过,老太太也狠,硬性叫那丫头子签了卖身契,才封了通房。大爷如今性情大变,三五天到庵里走一回,逼问简小燕下落,回回都把王氏打得半死,王家典吏因为与老二结亲不成跟柯家竖了路。王氏如今可是日子难挨,依我看,不是哪一日被打死,就是她自己忍不下去寻短见了。”
  方氏闻言想起一句话,恶有恶报!遂笑道:“栽花栽刺,全在自己,她自作恶,也该报应。只我以为她一贯彪悍傲强,这回定然借着儿子中举再次翻转局面,怎的倒安静了?”
  苏氏撇撇嘴:“怎么没吵,得了消息就拽起来了,威胁两个看守婆子开了门,私跑回家,那会儿婆婆刚巧不在,公公可威风一回,当即把她五花大绑,堵了嘴巴送回庵里去了。又把两个婆子打骂一顿,说再有下回,要打杀发卖。三婶你想,公公一辈子何曾作恶过,这回真是被大房气惨了,如今只看孙子还顺眼,大爷一照面,非打即骂。”
  方氏奇道:“婆婆最疼大伯了,还不跟公公杠上了?”
  苏氏笑得更畅快了:“这你可猜错了,如今大爷可惨了,私房银子都为简小燕花个精光,公公婆婆还要他偿还起上次卷走公中二百两银子,把他每月月例扣个精光,他两个如今靠着那买来通房五百个大钱磨牙花子。那小娼妇也不是个正经的,大白天搂着大爷滚床,吆喝厨房做这做那补身子,还想跟秀雅侄媳妇借首饰,被婆婆闻听骂了个狗血淋头,威胁要发买,她才老实了。”
  苏氏又说起了柯家为,如今已经绝了读书念头,朱仙镇上米铺收回了自家管理,庄子上的事情也帮着手,做事倒比大爷要强些。
  柯家为也不干涉大爷跟王氏事情,凭他们打死打活,只是不大爱跟大爷说话了,父子两个能避开就避开,能躲就躲开。大爷几次想跟他要钱,他分文没有,不过每月回家倒有点心吃食也分给大爷一份,衣物浆洗缝补也吩咐杨秀雅仔细照应。
  杨秀雅如今越发像柯老夫人了,精明苛刻,别说那小娼妇,就是瑶玉如今也讨不到一丝便宜。
  柯家为如今也对瑶玉冷淡不少,一改之前娇惯宠溺,一味严厉苛刻起来,柯老夫人也变了脸,瑶玉如今日子很难熬了。
  方氏见她说得口干舌燥,递杯茶水让她润喉,笑道:“这回柯家可是破了祖训,要有庶子出世了。”
  苏氏一笑:“你太小瞧婆婆了,我料定那娼妇蛋也不会下一个。”
  方氏了然一笑,忽然想起柯老爷子那封信来,又道:“秋菊呢?”
  苏氏掩嘴一笑:“这原是公公托词,婆婆回去就把她嫁给我们庄上佃户儿子,婚后还在府里帮忙,如今专管厨房,婆婆先时凶了她一顿,后来发觉秋菊嫁人,欢天喜地磕头谢恩,混没那心思,婆婆倒回了味,拿她当了贴心人,如今万事依靠着,我也倒省心不少。”
  方氏没想到柯老爷子耍花枪,笑而点头:“也亏公公想得起,这就好。”
  苏氏附和着,妯娌两个倒把这个甩手公公夸了一通。少顷,苏氏又道:“我原想着春节乘着大家都在,给有儿定亲,明年秋下完婚,女家就是我哥哥小女灵芝。如今听三婶一说,干脆缓一缓,等后年与瑶枝一起办好了。”
  方氏回想起那个清秀灵巧丫头:“嗯,那丫头我记得,只是二嫂要想好了,所谓做官,其实就是权钱互利,有个硬气岳家扶持事半功倍。”
  苏氏点头:“这我何尝不知,可我就一个娘家哥,我不拉巴谁拉巴?”
  方氏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瞒你说,眼下正有几位夫人打听三侄儿呢,我预备看看再说,如今你有了这话,我就好办了。”
  苏氏叹气:“我原也是想在外面结亲,可是我爹爹亲自开口,我也没法子。”
  方氏拍拍苏氏手:“你苏家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乃是良善人家,定然恩惠子孙,这门亲却也不错。”口里说着这话,心里觉得可惜。却也卸了一副担子,她们姑舅联姻,好与不好自己都不落埋怨了。想起当日承诺,遂笑道:“他日三儿小定,聘礼有我替他备办,也不枉他跟我几年。”
  方氏送别苏氏娘儿们,思绪却飞得老远。想着昔日仇人大房两口子如今相互残杀,如同行尸走肉,混吃等死。
  对苏氏二房允诺也即将达成,且苏氏也是个知礼识趣人,自己如今儿子也有三个,女儿聪慧,只等寻觅个好婆家,自己就算完事足矣。
  顺着大爷小妾,方氏无端想起那几个妖娆女子,不由皱起眉头。
  原来方氏怀孕期间,柯三爷长官同僚竟然送了四位水灵灵的姑娘上门,美其名曰:替方氏分忧。
  方氏当时气闷不已。柯三爷甚是尴尬,却也不好如上次一般发脾气推掉,只说叫方氏做主。
  幸亏瑶草机灵,言说自己院子缺人手,当即一股脑儿把四位美女要了去,因为那些人明面说的送丫头,瑶草接手也不过。
  瑶草说是接手,却也没带回自己院里,而是把她们直接交给了罗京娘当使唤丫头,分派在闺学做婢女,负责分管闺学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桌椅板凳,以及闺学洒扫。
  罗京娘嫌他们娇娘、丽娘、爱娘、月娘名字不好,重新给她们起了新名字,侍书,侍画,侍琴,侍剑。
  罗京娘每每行动,侍书,侍画,侍琴,侍剑,四大丫头便紧紧跟随伺,十分威风畅快。
  四个丫头俱是如青果一般,月例一两,吃穿一律优待,只不许她们随意走动,更是严禁她们出园子游荡,切断了她们一切勾引柯三爷机会。
  这些丫头被拘管着,知道做姨娘无望之后,慢慢死心,跟着罗京娘耳濡目染,也渐渐练习起书画,学着读书识字,渐渐身上有了书卷气。
  以后每有别人奉送丫头,瑶草便照单全收。
  两年后,瑶草竟然训练了八位满身书卷的丫头,柯三爷把这几位脱胎换骨的丫头撒出去,竟然换的上官欢心,连升三级,成了从四品,却也是在所难料。当然,柯三爷自己做官也很清正,也有能力,这是后话不提了。
  且说这一年春节,方氏瑶草再无躲闪,只得回柯家村朝祖。
  母女心中甚是忐忑,生恐柯老夫人再生花招,虽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过去,可是,年年斗智斗勇,也叫人兀自烦闷疲惫。
  谁知母女提着精气神回家去,柯老夫人一改常态,出乎意料的正常了,既没难为方氏瑶草,也没哭哭啼啼责骂柯三爷。反是乐呵呵抱着柯三少柯家驹爱不够。大甩手送了柯家驹长命金锁不说,还饶有兴趣研究柯家驹鼻子嘴巴都像谁,似乎真是把孙子爱到骨子里。
  苏氏揣摩着柯老太太心思逗趣儿说:“那日满月我就看出来了,小驹眉眼就似婆婆,婆婆您觉得呢?”
  柯老夫人越发笑得满脸菊花。倒把方氏看了几眼:“我送你的子孙扁钗蛮有用吧?”
  方氏忙着恭维:“正是呢,一切都是托了婆婆福气。”
  这是柯三爷做官后最和谐一个春节了。
  方氏受惯了柯老夫人突发状态,偶尔一次不絮叨了,真不习惯,实在拿不准脉搏,私下询问苏氏,柯老夫人忽然所为何来。
  原来大房两位孙媳妇行径让柯老夫人寒了心。
  杨秀雅把着米铺,公中除了米粮本金回收,利钱一概没有。这也不说,着些许银钱原是柯家为拼了前程不要得来,柯老夫人不忍心开口讨要。
  最是气恼,柯家才名下来投奔土地大约八百余亩,合约利钱,全部把在他媳妇田氏手里。
  柯老夫人不过问一声儿,两口儿竟然一样答复,说是要攥着将来替柯家才入士上下打点之用。柯老夫人当即气个仰倒,睡在床上半月之久,换了三幅方子方才起床。
  自此,神采飞扬柯老夫人沉默了半月之久,直到年前方才活泛些。
  苏氏说着只咂嘴:“她们比你签的还高些,你只要一钱,给人家剩二钱,她们要二钱给人家剩一钱,可真是能干媳妇。生生把她娘家二百亩土地出息省下来了。还有,老二九月起在私塾授课,每月五两俸银,都私藏了。他们也有脸,吃着公众,喝着公中,银子却攒在自家手里。年前我请裁缝上门裁衣,她们也有脸来,连我都不好意思说的,三婶,你要想个法子才好呢,哪有这般损公肥私呢。”
  方氏听得直笑,心想这会柯老夫人可算遇到对手了。口里却劝道:“二婶心胸大些,自有福报在后,只要她们对公婆孝顺就好了,我们犯不着跟小辈计较。”
  苏氏眉毛掀一掀,嗤笑一声:“孝顺?告诉你,这两位老太太亲手所挑孙媳妇,春节前不过每人孝敬柯老夫人老爷子一套衣衫,还是寻常料子,那针脚还远不及瑶草瑶枝。就她妹子瑶玉,一包饴糖,一方丝帕子就打发了。瑶玉公中裁了新衣服,想要一件新首饰搭配,还当以前呢,撒娇跟她哥哥要,却被杨秀雅田氏推说吃穿用度合该公中出息,指使瑶玉来问我。你说好笑不好笑?”
  估计苏氏憋屈太久了,说到最后兀自冷笑:“我都没见过这号人,爹妈什么教养?祖父母父母俱在,子孙就攒私财,这传扬出去可是牢狱之灾呢。”
  方氏不好插嘴,只拿话劝慰,好歹劝得她心平气和了。方氏想着自己反正不沾柯家一点一滴,只要不再生丫杈就好,方氏只想糊着、哄着,平安过了初一,一家子好动身返京。
  熟料,初一这日柯三爷一家子辞行之时,柯老爷子忽然召集家庭会议。甩出协议四份,让大家签字摁手印。
  柯家老兄弟三哥拾起一看,原来是家庭内部分家契约书。
  三兄弟狐疑看着柯老太爷:“父亲大人何意?”
  柯老爷子言道:“为父也老了,父管三十年,子管三十年,孙子也娶了媳妇中了举,我如今正该撒手享清闲了。说起来,我这个做爹爹不成器,没挣下什么财产,土地三百亩,一房一百亩,房舍个人住的归个房,开年起,各家分灶开火过日子,不过一条得依我,分家文书须得我下世后再呈官府备案。”
  柯大爷也是脸厚,柯二柯三还在发愣,他倒醒神了:“母亲手里另有一千五亩百亩土地,文书上因何不分?”
  柯老夫人尚未答话,柯老爷子茶杯子已经砸到他脸上:“不要脸的玩意儿,你弟弟投田你也争,你倒是脸还是城墙?”
  柯老夫人忽然一声嗤笑:“老大你也别眼气,你大方也有千余亩投田,你自去分配吧,我这千余亩土地,你就别想了,你该知道,你原本只有五十亩土地,另有五十亩是三房奉献呢,你若不要,乘早退还。”
  柯大爷捂着脑袋再不敢做声了,一头一脸茶叶末子也无人睬得他。柯家为柯家有只做惧怕祖父母的摸样,默不作声。
  柯老夫人接着言道:“我手里一千多母投田,原是三房所有,乃是三媳妇方氏孝顺我们二老零花钱,我依了老三建议,用来供给几位孙子求学读书。如今才儿已经中举,就不属此列了,另外为儿,有儿,琪儿三人,今后读书束脩,便由此出息。倘我下世,这些田亩回归三房所有。这些土地,原本不属公产,你们父亲没写在合约上。”
  说话间回头看着方氏,笑得有些勉强尴尬:“老三家里,你看可好?老三原本比他兄弟有出息,你也能干,就算我老柯家欠你的。”
  方氏没想到今日竟然得了这些公正话,原本也没抱希望能拿回来那些银钱,当初也是心甘情愿,无人逼迫,遂道:“一切有婆婆做主,媳妇无不依从。”
  柯老夫人点头道:“很好,我素日知道,你是个好的,古话说得好,量大福也大,你是我柯家好媳妇,忙着我立起柯家,所以祖宗福佑你子孙满堂得福报。”
  这话一出,别人尚可,只是一个个低头不语,唯有杨秀雅铁青了脸,手脚也抖索起来。
  柯老夫人却也不睬谁,自顾自说道:“大房王氏今日不在,瑶玉的事情我再啰嗦几句,瑶玉却养成些骄矜之气,不怪你们做兄嫂不喜欢,她的事情我管到底,不需你们操心了。柯家姑娘不能光身子出门,王氏来时也有二十四台嫁妆,我做主了,全部留给瑶玉,想来王氏也愿意,你们兄嫂不会争吧?为儿说的话我可记得呢!”
  柯家为见点了自己,忙起身回话:“孙儿谨听祖母吩咐。”
  柯家才也做了相应保证。
  柯老夫人点头继续言道:“还有,老大,你大房土地要抽出三十亩来归瑶玉做嫁妆,其余嫁资,有我备办,若你们做兄嫂的有心,就添些妆奁,无心便罢,只要你们过得去,我也不计较了。毕竟今后见面是你们兄妹,立世做人也是你们,我且活不得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