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乎
  商店老板放下夹子,不在乎生意成不成, 倒格外八卦, 逗了逗乖巧的八斤, 没眼色地问道:“是你家亲戚么?”
  许念漠然回道:“不知道。”
  他悻悻笑笑,似乎察觉到自己有点多嘴了,故意转移话题说了句:“这狗儿被你养得可真好, 才多长时间,肥了不少, 看着还挺讨喜。”
  许念不太想多说什么, 敷衍地随便聊了两句, 牵着八斤走了。大太阳暴晒之下的地面很烫, 小家伙儿飞快地跑动,巷道里人少,等走到拐角处,许念放开了绳子, 八斤欢快向红砖房冲去, 一会儿又跑回来,朝她大声地叫——
  “汪!”
  “汪汪!”
  砖墙上的青苔被持续的高温晒干, 裂成小块儿, 院墙后的三角梅不知何时凋落完全,只剩下枝干和绿叶, 秋天既是收获的季节, 也是凋谢的季节, 今儿才入秋, 一路走来,巷道上尽是落叶,黄的,绿的,各种形状都有。那棵黄桷树今年长得尤为茂盛,十分显眼,高大且枝繁叶茂,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
  有时间该修剪了,许念想。
  她不疾不徐走出拐角处,向家里去。
  红砖房门前,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正如商店老板所说,是两个高个儿的男人,年长的那个眉眼间与许念有三分像,头发白了大半,很瘦,瘦得都脱相了,像竹竿一样,连西装都撑不起来,他皮肤也白,面色一看就不正常,一副行将就木的病秧子样。
  隔得老远,他就瞧见了许念,虽然好些年没见了,但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八斤冲他们龇牙,可没冲上去,大概是害怕,身子紧紧贴着许念。
  猜都不用猜,许念便知道对方的身份,她淡漠地望了望另外那个男的,看起来确实有三十多了,应当不会是便宜大哥。
  假如生活是电视剧,此刻她应该眼睛微红,情绪激动到说不出话,或者哭着跑开,之后再经过一系列兜兜转转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似的狗血故事,最终上演重归于好、家庭和睦的剧情,然而不是,刚刚在商店里,她情绪的确有所波动,但这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走了一段路就没了,现在她看到许爸,真的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冷淡,疏离,眼里没有一点该有的情绪,悲伤也好,愤怒也罢,总之都没有,相反,平静得不像话,平静到她先开口问:“有事?”
  问的是另外那个人,而不是许爸,她知道许爸要来做什么。
  对方有点尴尬,看了看许爸,客套伸出手:“许小姐您好,我是齐永明,许总的私人助理。”
  许念不喜欢搞这一套,但还是伸出了手,这时八斤忽然闹腾,要往家里跑,她赶紧抓住绳子,齐永明很有眼力劲儿地收回手,恭敬退到许爸后面偏左的位置。
  许爸站在一旁干杵着,好几次似乎想说话,但又不知为何开口。
  周日,邻里邻居们都在家,许念不想让大伙儿看热闹,于是摸出钥匙开门,冷声道:“进来说——”
  院子地面上落了一地的树叶,不过所有东西都收拾得齐整有序,客厅里的场景一如以前,连家具都没怎么变过,许爸四下扫视,眼里有点哀伤。
  依照许念方才的态度,他肯定明白什么意思,他以为许念一定不会接受自己,兴许见面了,会大吵大闹,亦或是控诉他的种种不是,他会来这儿,自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都不是,与想象中截然相反。
  许念如此冷漠淡定的表现,无不在告诉他,她不在乎这些,更不关心。
  他在她的生活里,在她的人生中,什么都不是,所以不在乎不关心,无所谓要做什么,反正她不在意。
  进了屋,许念把八斤带到楼上,再下来。
  她没把这两人当客人对待,连一杯白开水都不给倒。许成良站在原地看着她,齐永明跟着一块儿站着。
  许念兀自倒了杯水喝,搬凳子坐沙发对面,说道:“坐吧。”
  许成良这才坐下,齐永明还是站在一旁。
  许念不管他,放下杯子,问:“前几天奶奶给我打了电话,让过去一趟,本来我打算明天去的,她说你七月中旬就回来了,一直在老家呆着,s市的生意怎么样了?”
  她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这番十分家常的话。
  许成良嗫嚅,泛白的嘴皮抖了抖,轻声道:“还行……”
  他抬头望着许念,犹豫了下,又说:“之前就想来看看你的,可是没有时间,七月十九那天晚上就到了,一下飞机就去了医院。”
  言讫,又看看对面。
  许念没问他去医院做什么,好像刚刚说了那么大一段,只是为了打破氛围罢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人呢,不能生病,一生病,不但想法会变多,心境也会大不一样,就拿他来说,没病没痛的时候,事业第一,家庭亲情什么都不管,可一旦病了,没救了,就开始多愁善感,回想这一辈子做过的、错过的,于是想要弥补。可现实就是现实,现实不会像他想的那样发展,现实不是做生意。
  父女俩相对坐着,从头到尾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许念是不想说,许成良想说的太多太多,可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许念给他倒了杯水,也给齐永明倒了一杯。
  许成良握着那杯水,久久不能平复,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许念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纠结,又像是哀伤。
  偶然一低眼,许念瞧见他手背上有淤青,还有许多小小的吊针针眼。
  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
  要不是这身昂贵的西装,这人真连个体面的样子都不会有,瘦得都快只剩一层皮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念觉得他很可怜,如果许成良跟她没关系,她绝对会同情他,可若是真的没有关系,此刻这人也不会坐在自己面前,所以许念不同情他。
  一个决绝放弃亲生女儿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他放弃了许念,可同时许念也放弃了他,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没必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太多时间。
  齐永明一脸为难,大概是想说话打破这种僵局,但明显此时此刻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许成良慢慢吞吞喝了小半杯水,情绪平复了些,说道:“我得了肺癌。”
  许念顿了顿,嗯了声。
  “晚期……”他又道。
  晚期,多半没得治了,只能靠配合治疗争取多活一天算一天。
  难怪会突然转性了一样。
  许念不自觉抽了抽指节,大概是震惊到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她抬起眼皮,看着许成良,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医生,治不了你。”
  许成良喉头一哽,久久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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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成良二人七点离开,顾容七点半提着一摞打包盒回来,菜都是从餐馆买的,这么热的天进厨房简直遭罪,不如直接买来吃。
  许念不想她担心,故而没讲下午的事。兴许是天儿太热,刚放下饭碗,她竟然流鼻血了,顾容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把人扶住。
  “别仰头,快坐着……”顾容说道,并帮她捏住鼻翼止血。
  折腾了两分钟,堪堪止住鼻血。可能是最近天气太干燥,这人又是易上火体质,才会这样,坐了十几分钟,顾容打水来帮她擦脸。
  “明天去医院看看,正好下午我要回新区。”顾容叮嘱,毕竟之前都没见这人流过鼻血,以防是其它问题。
  许念满不在乎,接过帕子擦擦脸:“没事,就是上火了。”
  顾容不和她争,反正第二天下午直接去店里接人,先去吃饭,然后去医院检查,去的是g市第一人民医院,本地最大最好的医院。
  因为流鼻血看医生,还是头一回,许念觉得有点麻烦,但迫于自家女朋友的威严,只得乖乖排队等号。看病的人从门口排到楼梯,队伍行进犹如龟速,她们排了三个多小时才等到,经过一系列检查,最后得出真的是上火导致流鼻血。
  许念好笑,但也感动,顾容很关心她。
  医院到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许念不喜欢这种感觉,牵着她下楼,医院一楼外面有个小型公园,排了半天队有点累,俩人过去,打算歇会儿再走。
  公园里人挺多,基本都是几个人陪着一个病人,也有病人单独坐着的,医院是最能体现人生百态的地方,即便是这个挨着医院的小小公园里,亦有诸多冷与暖正在发生。
  “周六休假,晚晚也放假,你有空没?”许念问,之前说了好几次要去水上世界,兴许这周就可以。
  顾容想了想,颔首:“应该都有空。”
  “那我晚点给晚晚发消息,约一下时间。”
  顾容嗯声。
  天热,风一吹,热浪直往脸上拍,长椅不能坐人,两人只好站在树下,没到五分钟,感觉这样站着实在受罪,还是决定回车上吹空调。
  刚走出鹅卵石小路,迎面就碰上了许成良,以及许母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