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吕布还在为无端取消的鸿门宴怏怏不乐,茫然地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忽得项羽的传召。
  整整一天过去后,项羽终归没忘了给楚军决策带来大转折的这位有功壮士,等一腾出手,即将他唤了过来。
  吕布在韩信带领下再次来到主帐,刚一入内,便看到里头不止项羽一人: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一瞅着七老八十、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以及一不惑岁数上下的将领扮相的人。
  二人坐席虽近,眉宇间却都氤氲着几分愠怒,应是才争执过、关系不睦。
  吕布的那对招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
  凭前者这把老骨头还能呆在兵营的,除亚父范增外不做他想;而后者……旁的不好说,眉头则与主位上的项羽有几分神似,他便猜是项伯了。
  这二人身份,确如吕布所猜想的那般,确为范增与项伯。
  刘邦为争取时间,为自己谋取生路,一天里先后派出使者三人,皆携厚礼,奋力对项羽进行解释。
  项伯虽不知刘邦还藏有搬来怀王心的后招,却也知事态严峻,倾力为其周旋;范增哪里愿见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识出刘邦奸诈嘴脸的项羽再入迷局,自是全力阻止;于是每当汉军使者前来,便是一场二人间的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叫项羽烦不胜烦。
  在项羽看来,一方是忠心耿耿的谋士,一方是至信至亲的小叔父,二人平日皆为楚军谋划倾尽所有,未藏私心,却不知何故偏偏与彼此过不去。
  他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居中调和了,每回遇着这种情况,唯有一边心下无措,一边木着张脸,由二人吵闹,自己充耳不闻。
  吕布眼皮微跳。
  这微妙一幕,竟透着似曾相识。
  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夹在妻舅魏续与高伏义间的争吵,而落得一个头两个大的自己……
  “参见将军。”
  吕布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扬声行礼,话语铿锵有力。
  哪怕低眉敛目,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出三人的目光都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范增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孺子可教’的和善,项伯的视线宛若平静、实则充满质疑,唯有项羽的眼神含着欣赏,还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必多礼。”项羽沉声应着,旋即赐座:“坐下吧。”
  “喏。”
  吕布不似旁人还嘴上推辞几句,而干脆得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得奉先来投,我不胜欢喜,还有那投名状……”
  说到这,项羽略顿了一下。
  原想的‘郎中’之位,分明已到了嘴边,但一凝视着分外英武昂藏、堂堂能言,眉目里又带着几分凌厉桀骜的吕布身上,那股子欣赏劲儿就莫名地不住往上涌。
  ——英雄难得,不当以常法拘束。
  下定决心只在瞬间,项羽眼也不眨,干脆利落道:“封你做连敖,你看如何?”
  范增淡定听着,不做反应,项伯则拧紧眉头,投向吕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震惊。
  眼前这人,到底有何能耐,又是在他眼皮底下建了甚么他所不知的奇功?!才得了心高气傲的项羽这般隆重赏识?
  须知连敖由连尹、莫敖二职合来,仅居令尹、右尹、大司马、右司马、左司马之后。武官之中,虽只称得上是中等武官,但对于吕布这无名小卒而言,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就如韩信投身入楚军已有二载,先是追随项梁,后并入项羽军中,期间辗转征伐,浴血拼杀,积功多时,才受提拔至执戟郎中。
  就这升迁速度,在旁人眼里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哪想吕布这一下直接飞跃,超他前头去了!
  最叫项伯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项羽的口吻里,还破天荒地带上了明确的征询意思——难道眼前这人若是贪得无厌、再索要高官的话,项羽还愿任他讨价还价、甚至允了不成?
  吕布眼底一片茫然。
  连敖是啥子哦?
  他对三百年后早已废除的楚国官职陌生得很,认的那便宜老哥韩信虽给他大致讲解了一通,但因没料到他能连跳那么多级,解释时也止步于郎中,哪会讲到在这之上的连敖。
  他眼睛亮亮的,满含期待:“请问将军,这连敖……能领多少兵?”
  项羽默然。
  范增眼角微抽,好心解围道:“连敖虽无领兵之能,却负有辅佐长官督运粮草之重务……”
  吕布这一听,顿时傻眼了。
  甭管说得多好听,这不就是个运粮草的么!
  他可不能干!
  他这当惯了发号施令的大将军的,会心甘情愿来这楚营里再重头当个小兵,哪是为了重温在军中积功步步升迁、得爵禄官职封赏的旧梦,而是为老仇人那祖宗的性命而来的!
  眼看着他已被这贼老天坑害,莫名其妙地丢了鸿门宴上刺杀刘邦的良机,当务之急,便是再寻个接近刘邦的机会。
  得亏他问了个清楚,否则真若当了这鬼帮着运粮草的小官吏,那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摸着滑不溜秋的刘邦一根毛!
  有这闲工夫,他哪怕去前线当个冲锋的小兵,也要靠谱太多啊!
  见他一副虎目圆瞪,俨然颇有异议的模样,本就为刘邦面临性命威胁而忧心忡忡的项伯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烦躁了,嘲道:“你初来乍到,虽有几分不俗,但疆场未赴,于军中寸功未建,若非将军赏识,岂会跃居连敖之高位?再有凌云壮志,也未要过于好高骛远。”
  他是不知这吕姓毛头小子究竟立了何等奇功,但这不识抬举的狂傲模样,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吕布眯了眯眼。
  对项伯这等吃里扒外、还厚颜无耻没点儿自知之明的,难免叫他想起能力平平、却因妻舅关系而被他尤其厚待、最后却因升米恩斗米仇而叛得比谁都干脆的魏续瘪犊子了。
  既是瞧不起的蠢蛋内奸在旁阴阳怪气,他只当是嘴里放屁,哪里会恼?
  只慢悠悠道:“左尹莫要误会,在下方才连连敖为何官职尚不清楚,岂会狂妄至嫌那太低?倒是自知功微,贸然居此高位,亦是难以服众……某慕将军巨鹿神威,若将军不嫌,还请赏某执戟郎中一职,如此既可陪侍将军身旁,还可与韩兄作伴。”
  说这漂亮话时,吕布心里的小算盘也拨得哗哗响。
  在项羽身边做执戟郎中,自有他的好处:闲时可与便宜兄弟兼同僚的韩信扯扯犊子,平日还更容易监看汉军动态。
  况且最有法子见着刘邦的,除却先锋,便是项羽本人了。
  做先锋得冒死杀出一条血路,还不见得接近得了刘邦,但刘邦若想不开了见项羽,必然是在需轻装简从出现的特别场合,更有利他伺机而动。
  从前他也做过好一阵子董贼名为义子、实为贴身侍从的活计,应付此职,可谓驾轻就熟,远比那破运送粮草的差使要好应付。
  谄媚奉承的话语,项羽近来听得极多,不止耳朵长茧,也鲜少往心里去。
  但这极合他眼缘的壮士,一脸直率道出口的夸赞与佩服,到底是不同的。
  ——项羽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甚佳。
  况且执戟郎中一职本便是他想为吕布准备的职位,见其进退有据,陈述时条理通顺,更是满意不已,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了。
  范增听了这话,则是对眼前这壮士的印象里添了‘机灵’二字:与其在难以出头的粮运处任连敖,官职虽要更高一些,但确实不比日日伴项羽出行的执戟更能入对方眼。
  浑然不知自己脑门上被盖了个前所未有的‘机灵’章子的吕布,在离开主帐后,便勉强重新打起精神去领亲兵服饰与那执戟郎中的印绶了。
  而在汉营之中,真正的机灵人张良,则在看到使者们全都铩羽而归、大难近在眉睫之内后,不得不对计划做出了新的调整:加紧令人伪造一份楚王心的诏令,再着人装扮成彭城使者,送去楚营。
  刘邦先是大惊,后是犹疑。
  不论是伪造王诏的下场或是难度,都比之前那件画蛇添足的血衣要严重得多,而血衣姑且穿帮了,更何况是王诏?
  张良冷静道:“且请将军安心。只要王不予以揭穿,那诏作得再假,也就成了真的。”
  仅靠短短两日,哪怕使者快马加鞭,也只能堪堪赶到彭城。
  再等楚王做出反应,派出使者,又要耽误两日——只怕汉军已被楚军雷霆全灭了,哪还有搬救兵的意义?
  既然拖延时间不成,那便只能伪造王诏。
  只要光明正大地送出,哪怕范增怀疑、要证明王诏为假,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便争取了他们反应的时间;而项羽若因此暴怒,更佳,怒火即冲着偏倚汉军的楚王去了,他们便有了喘息的空隙。
  而要验证诏书真伪,关键皆系于楚王一人。
  而楚王只要不愿做一项氏傀儡,要试图制衡势大的项羽,便离不开汉军的支持,自会默默替他们作此掩护。
  刘邦听了,未免心动:“那这送王诏的人选……”
  注定九死一生,他舍不得派出心腹干将,但此行又攸关汉军危亡,绝对不容有失。
  不等张良开口,郦食其已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请求将军授命,臣下愿意携此王诏,出使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