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
  “才婳进宫头一日就去了延福宫, 说了什么不知道, 只知道嘉肃皇后送她两盆栀子花,才婳回去后一日三次用栀子花瓣泡澡, 又喝一种栀子花做的茶。皇上还宫那日傍晚, 紫宸殿御案上有一封荣公子的书信,皇上看了后说去玉粹宫瞧瞧,说几句话就走,又命人到庆宁宫传话给你, 说是要过来用晚膳,长生说确实有人来过, 她也做了准备,只是皇上没来, 大力说皇上见到才婳后, 与她说几句话,寝殿的门都没进, 说是另有要事,才婳拦住了,说是荣公子给皇上捎了麻姑酒,要替荣公子敬皇上三盏, 皇上进去后,一直是才婳在说,皇上偶尔问一句, 不过听起来皇上挺高兴的, 皇上喝过三盏起身要走, 才婳扑了过去,一头扎在怀中就解皇上衣带,然后就翻云覆雨了。”羽雁一口气说完,停下来跟桃夭要茶喝。
  “麻姑酒里下药了吧?”桃夭递了茶给她。
  “这个我也猜到了,只是想不通那栀子花是什么名堂。”羽雁不解道。
  风荷抬手抚一下鬓发,低下头去。
  默然半晌问羽雁道:“可查了嘉肃皇后?”
  “自然查了,可那延福宫针插不进,防范得甚是严密。”羽雁说道,“根据我的经验,越是严密越有问题。”
  “那就旁敲侧击。”风荷咬牙道,“从宫中打发出去的中官宫女都住安乐堂,穆宗皇帝原来的妃嫔都在安国寺。”
  “知道了。”羽雁点头:“此事可要说于皇上?”
  风荷摇头:“先不说。”
  羽雁看着她:“你怎么打算的?”
  “好好养病啊,还能有什么打算?”风荷笑着闭了双眸。
  “又卖关子。”羽雁哼了一声:“跟你们说说宫里的新鲜事,皇上这一宠幸才婳,后宫那一潭死水起了风浪,先是前日清晨的时候,才婳一出门,玉粹宫屋檐上掉下一大坨黑乎乎的烂肉,上面又是脓又是血,溅了才婳一脸,才婳吓得晕厥过去,玉粹宫乱成了一团,殿头仇福大着胆子一瞧,是一只死烂了的老鸹,身上插着十数枝箭,宫里会射箭的不用说,定是宝仪宫的容妃。才婳差人告到皇上那儿,皇上说不过是只死鸟,大惊小怪。”
  “就是我跟你提过那只大老鸹。”风荷比划着,“就在御花园里,这么大的个头。”
  桃夭白着脸:“脓血溅一脸,可真够恶心的。”
  “毓庆宫那位淑妃也没闲着。”羽雁笑道,“昨日黄昏的时候,磨墨的小宫女打翻了砚台,墨汁儿溅在一幅画上,听说那幅画从进宫画到现在,叫什么宫妃图,是预备着敬献给皇上的,好脾气的淑妃大怒,命人杖责小宫女,打得皮开肉绽犹不肯罢休,崔尚宫闻讯过去拦住了,小宫女还是被打断了腿,此事也报到了皇上那儿,皇上说淑妃随意责打宫人,命她禁足自省。”
  风荷听着咬了唇。
  桃夭叹气说道,“良霄说前朝的事千头万绪,皇上常常夜半不睡,天不亮就起,殚精竭虑的,还要管后宫这些个破事,皇上不易,难怪性情大变。”
  “怎么性情大变了?”风荷忙问道。
  羽雁笑了起来:“就是严厉了些,文丰挨了两次打,大力那么老实忠厚,也挨了几次骂,一日早朝的时候,有位御史上折,让皇上想着皇嗣多进后宫,被皇上一通怒斥,骂得那御史狗血淋头,皇上说前朝尚焦头烂额,西北大旱湖广水涝,乌孙国虎视眈眈,不见你们上奏,倒操心朕的后宫,你自己的内宅整日鸡飞狗跳,妻妾争风家宅不宁,先回去闭门思过,内宅清净了再来上朝。”
  三人说一会儿话,风荷起身道:“我得去趟地牢,你们陪会儿岳儿去。”
  羽雁拍一拍桃夭:“岳儿交给你了,我去趟安乐堂。”
  桃夭说声去吧,叮嘱风荷道:“你小心些,让长生姐姐陪着你。”
  风荷笑说放心吧。
  进了地牢的时候,那女子正坐着晒太阳,瞧见她欣喜站了起来,郑重行个万福礼,微笑说道:“看来女史已经大好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救了我的命。”风荷含笑看着她。
  “女史用不着谢我,我还欠着女史一条命呢。”女子期盼看着她,“敢问女史,我的孩子可好吗?我问过长生姐姐,她不理我,多问了两回,她索性不来了。”
  “孩子很好。”风荷点头说道,“虽瘦弱,胎里也不足,有武大人精心调理,又有长生姐姐细心喂养,一日比一日活泼好动了。”
  她松一口气,迟疑着问道:“孩子是男是女?”
  “是个儿子。”风荷盯着她。
  她身子一颤,脸色灰败下来,喃喃说道:“若是个女儿,就能给他留个骨血,怎么偏偏是儿子?天地不容的儿子……”
  说着话眼泪滚落下来,悲啼说道:“奴婢尽力了,奴婢真的尽力了,奴婢这就见你去……”
  说着话一头撞向墙面,风荷一把拽住了:“我骗你的,是个女儿。”
  “果真?”女子扭头不置信看着她。
  “确实是个女儿,若我所说是假,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风荷缓声说道。
  女子一声长嚎,转身趴下去给她磕头:“多谢女史,我替穆宗皇帝谢谢女史。”
  风荷虽早已猜到,亲耳听到她如此说,心中犹是震惊不已。
  “我叫做连翘,今年十七,原是尚食局的小宫女,宫中低品阶的女官病了,都是我来熬药,去年二月的时候,穆宗皇帝即位,有一日尤尚宫来了,她跟司药大人说,皇上身子不好常年服药,跟前需要个掌药侍奉,二位掌药姐姐连连后退,正好我在那儿,司药大人指了指我,问尤尚宫道,尚宫瞧瞧,她可行吗?尤尚宫看着我说,瞧着倒是老实,她平日里怎么样?司药大人就说,很乖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杂活累活从不躲懒,也不会多嘴多舌,尤尚宫又问,她可懂药?司药大人摇头,她蠢笨,说是熬药,其实就是个倒药渣的,尤尚宫点点头,那就提拔她做掌药,于是,我就成了掌药,跟着尤尚宫去了福宁宫。”
  连翘说着话凄苦一笑:“见了皇上我才知道,堂堂天子九五至尊,竟那样可怜,清瘦羸弱倒是其次,没有人真的关心他,朝臣们敷衍他,妃嫔们躲着他,皇后则是利用他,本来他身边还有个忠心的大力,也被人寻机打发到了冷宫,我问皇上,怎么不设法让大力回来,皇上摇头,他在冷宫还能留一条命,在朕身边只是死路一条,太医们守在偏殿里日夜轮值,每日里又是汤药又是针灸,可皇上的身子越来越衰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开头还能抬着上朝,后来都撑不到下朝了,只能让霍大将军与徐相主持国政,皇上整日躺在龙榻上昏睡,偶尔醒来的时候就望着窗外发呆,他说朕不想死,朕还有些事没有做完。”
  “我的父亲是位游方郎中,所学庞杂,我打小就跟着父亲进山采药,熟识药性,进宫后为免灾祸,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看着皇上迅速衰弱,便起了疑心,我一样一样翻看皇上的药渣,有些煮烂难以辨认的,我就自己去尝,他们的手法极其隐蔽,可还是让我发现了其中端倪,我教着皇上摁压章门穴,皇上喝下药就背着人吐掉,皇上的身子渐渐好转了些,却不敢让人看出,依然装着羸弱的样子,他跟我说,身子虽然还不够强健,但是头脑清醒,可以筹划一些事了。”
  “其时昌献王进宫求见,他走后,皇上笑说道,如果他是先帝的儿子,一定江山稳固天下太平。”
  “昌献王荐了名医进宫,他为皇上把脉后,悄悄对我说,胎里本就气血不足,又加先帝过度溺爱保护,更加虚弱,如今毒已入肺腑,注定短寿,昌王爷说会按时按量进贡石耳,每日用上一些,不单可以延命,还可有皇嗣。可我知道,那些人不会让石耳出现在皇上的膳食里,我悄悄去求崔尚宫,其时嘉肃皇后生了大病,在宫中静养,各处管得松些,崔尚宫将昌献王派来的厨子安插进御厨房,又暗中联络了可靠的人,在皇上每日的滋补羹汤中加了石耳羹。”
  “皇上贴身的内侍换了两个,皇上说应该也是昌献王所为,有了他们的帮助,皇上的身子愈加强健,祁王被押解进京那日,皇上龙颜大悦,召我进去说话,他跟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先帝后的事,庆宁宫的事,嘉肃皇后的事,他又问我许多,问我如何懂得医理,进宫后为何藏笨守拙,问我昌王派来的名医说了什么,问我怎么说动的崔尚宫,又问我,你为何要对朕好?是因为可怜朕吗?他那样笑着,他的眼眸那样明亮,他说朕喜欢你,想要了你,你可愿意?朕注定短寿,你若不愿,趁着朕还活着,放你出宫,你找人嫁了,可一生安稳。我没说话,我抱住他靠在他怀中点头……”
  “九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悄悄告诉了皇上,皇上高兴得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皇上握着我的手说,你不能留在朕的身边了,有一日趁着冯保不在,皇上命我为他捶腿,捶了没几下,皇上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将我推到在地,大声喊着来人,那两位内侍闻声而进,皇上指着我说道,这个贱婢捶个腿都不会,将朕捶得生疼,拉下去乱棍打死,那两位内侍架了我出去,悄悄将我送进了冷宫,在冷宫里,是大力一直照顾着我。”
  “我以穆宗皇帝和孩子起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进冷宫不到一月,我听到了皇上驾崩的消息。” 连翘落下泪来,“我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子已有好转,怎么会骤然驾崩?”她悲愤喊道,“穆宗皇帝是被人害死的。”
  说着话趴在地上磕头道:“女史是皇上在意的人,求女史在皇上面前为我说句话,我要见一见皇上,求皇上为穆宗皇帝报仇。”
  “你怎么知道我是皇上在意的人?”风荷冷眼看着她。
  连翘趴在地上默然不语。
  “你在冷宫的时候,是大力照顾你,崔尚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你才能活下来,又因为精通医理,肚子里的孩子才能保住。”风荷笑笑,“那日是大力透了话给崔尚宫,崔尚宫安排人将你搁在角门处,你有意将浑身浇得湿透,看上去便分外可怜,见到你的人便不会狠心不管你,我说的可对?”
  “女史明察秋毫,说的都对。”连翘说道,“大力与崔尚宫心存良善,在宫中分外难得,女史进宫后,他们可帮衬着女史,求女史不要责难他们。”
  风荷伸手扶她起来:“你是为穆宗皇帝留下血脉的人,地位尊崇,不该跪我。”
  “我卑微惯了。”连翘低着头。
  “我进宫后,你可愿意在我身边助我?”风荷问道。
  “我愿意,我愿意在女史身边供女史差遣。”连翘看着她,“宫里有些人认得我,我可以毁容破相,我也不求见着孩子,只求她安好。”
  “何必毁容破相?青纱遮面足矣。”风荷笑着执住她手:“关于嘉肃皇后,你都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