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坐而论道
  不多时,一道苍老的身影,自大厅外缓步而来。
  来人,赫然是庄子。
  刘宣一看到来人,便转身面对庄子,拱手长身揖礼。
  面对庄子这样的大学宗、老前辈,即使刘宣在邯郸有了微薄的名声,甚至被人尊为‘刘子’,但和庄子比较,却犹如萤火之光与皓月般,有云泥之别。
  庄子微笑着点头,柔声道:“阁下便是最近在邯郸声名鹊起,人人称道的刘子吧。老夫听说了刘子的事迹,能令公孙龙昏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刘宣道:“诡辩而已,不足挂齿!”
  话锋一转,刘宣摆手道:“庄子,请!”
  “请!”
  庄子大袖一拂,示意刘宣落座。
  宾主落座。
  庄子开门见山道:“如果刘子作为太子的说客,大可不必说,以免徒增尴尬。老夫七老八十的人了,一把年纪,没心思折腾,也不想再招惹是非。”
  刘宣笑了笑,他不急着抛出目的,回答道:“在下来,是为了和庄子坐而论道。”
  “哦,刘子也精通道家学说?”
  庄子眼中,掠过一抹异彩。
  刘宣时称荀子,出身儒家,这是人人知道的情况。
  虽说,庄子对刘宣的具体才学、为人、处事等不怎么熟悉,但他对荀子很熟悉。荀子不仅精于儒家学说,更精研法家,涉猎道家、墨家等各家学说,是一个极有能力的人。
  刘宣作为荀子弟子,应当不弱。
  事实上,任何一家的代表人物,对其余各家学说都会有所涉猎。
  知己知彼,才能利于不败之地。
  刘宣神色坦然,道:“庄子缪矣,在下不精通道家的学说,有所了解而已。再者,在下所说的‘道’,不仅仅是道家的黄老之道,更涵盖儒家之道,墨家之道,法家之道,阴阳家之道,以及其他诸子百家的道……种种大道,不可胜数。”
  庄子深邃的眸子中,闪烁着摄人的精光。
  坐而论道!
  原来刘宣论的是百家之道,并不是仅仅是道家之道。
  庄子双手搭在腿上,挺直背脊,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道:“刘子请,老夫洗耳恭听。”
  刘宣拱手道:“请教了!”
  庄子摆手,示意刘宣阐述观点。
  刘宣神色镇静,不急不慢的开口:“在下认为,无为而无不为是道,仁、义、礼是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道,阴阳、五行是道,兼爱、非攻是道……何种学说,不论何种道,归根结底是人道。任何学说都脱不开人,总称人道,庄子以为然否?”
  庄子点头道:“万事万物离不开人,总称人道,并无差错。”
  说到这里,庄子略微停顿了一下,气势陡转,沉声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儒之间,有大区别;儒、法之间,道、墨之间,儒、墨之间,也有大区别。”
  说到这里,庄子心中微笑。
  刘宣和他论道,首先抛出人道的说法。,令他难以辩驳。
  只是细微中,又有差别。
  刘宣道:“庄子所言,在下赞同。”
  面对庄子的回答,刘宣先承认庄子的解释,旋即话锋一转,开始发问:“敢问庄子,道家和儒家之间,区别在于何处?”
  这个问题,其实很常见。
  道和儒的区别,以及各学派的区别,当世都有研判。
  这对庄子,也并非难题。
  庄子轻笑两声,从容回答:“孔子曾说一句话,‘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老夫认为这句话,阐述了道和儒的区别。”
  刘宣道:“理由呢?”
  庄子回答道:“儒、道之间,儒如山,道如水。”
  “儒家似山,巍峨雄壮,堪为中流砥柱。这其中,草木兽虫以之生,云雨风雷以之出。儒家内修身,外养德,达则善天下,穷则善起身,是入世的典范。”
  “道家似水,潺潺缓缓,柔顺而处下,利万物而不争。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守静以待,无为而无不为。正所谓,不争是争,虽隐于市却心系天下。”
  庄子一摞颌下的胡须,道:“儒家入世,道家隐市,虽有共同点,却有大区别。”
  刘宣闻言,肃然起敬。
  这番话,分析得鞭辟入里。
  刘宣忽然站起身,走到了大厅的中央,长身揖礼道:“庄子之言,堪为经典。庄子之行,堪为典范。在下替邯郸百姓,替赵国百姓,替天下的百姓,向庄子道谢。”
  “这和老夫的言行有什么联系?”
  庄子眼眸眯起,隐隐不妙。
  和刘宣论道,他阐述道和儒的区别,似乎中了圈套。
  刘宣回到坐席,解释道:“庄子说道家不争是争,隐于市却心系天下,此言大善。道家虽然不争,虽然无为,但终究是心系百姓的。”
  庄子闻言,大笑了起来。
  “好个刘宣,原来在这里打埋伏,竟等着老夫上钩。”
  庄子看向刘宣,颇为赞许。
  刘宣表面上论道,却故意问及儒、道区别,让庄子说出道家的宗旨。庄子一代学宗,身为当今道家的代表人物,自然尊奉道家的理念,否则便违背了道家的宗旨。
  刘宣道:“些许诡谋,难登大雅之堂。”
  庄子道:“你的话有道理,辩驳也直奔要害。只是,老夫未必遵从,未必要劝谏赵王。老夫不是迂腐不化的人,也愿意学学儒家,穷则独善其身。”
  刘宣瞪大眼,露出惊愕神色。
  庄子拒绝了!
  刘宣苦心孤诣的设套,就是为了让庄子上钩。没想到庄子随心所欲,根本就不中计。
  一时间,刘宣心头也乱糟糟的。
  庄子微笑道:“刘子心思缜密,辩才无双,足以劝服赵王。”
  刘宣摇头道:“我已经试过,但失败了。”
  顿了顿,刘宣继续道:“赵王喜好比武斗剑,剑道馆厮杀不止,流血不断。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百姓和官员也跟着好勇斗狠,死伤无数。长此下去,往小了说,每天死伤百姓;往大了说,国政必然受到影响。”
  “一旦赵国陷入危机,又会发生战争,会有无数百姓因此而罹难。”
  “庄子所心所欲,做出任何决断,宣都无法干涉,也无权干涉,更不敢阻挠。”
  “只是,庄子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死于非命吗?”
  刘宣语气诚恳,劝说道:“庄子是当世的学宗,我在庄子的面前卖弄才学,是自取其辱。但是我仍是这么做了,因为百姓无辜,不能让百姓惨死。”
  “如果庄子无力劝说,我不会劝。”
  “明知不可为,而强行为之,实属大不智。”
  “但是庄子辩才无双,舌上生风雷,胸中藏星斗,一言便可解救无数人。对庄子来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宣拱手行礼,道:“宣不自量力,恳请先生一试。”
  一番话恳切实诚,令人动容。
  庄子听后,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刘宣打铁趁热,继续劝道:“我明白庄子的顾虑,是担心涉足赵王和太子之间遭到波及。但庄子的忧虑完全是杞人忧天。”
  “第一,赵王是明君,不是心胸狭窄之辈。”
  “第二,庄子所为,是有利于赵国之举。赵王因此而生出嫌隙,更加害庄子,最后反而会让赵王名声蒙尘,为列国嗤笑。”
  “所以,赵王不可能对付庄子。”
  刘宣说道:“站在赵王的角度,他不论是为了赵国,还是为了自身的名誉,都不可能为难庄子的。所以,请庄子一试。”
  一番话,解除了庄子的隐忧。
  庄子脸上的褶子,忽然舒展了开来,道:“刘子真是一个好说客。”
  刘宣道:“庄子谬赞。”
  庄子眼中闪烁着精光,沉声道:“以刘子之能,你足以劝服赵王。看样子,刘子也有所担忧,担心赵王迁怒于你。”
  刘宣摇头,不承认这事。
  庄子思考了片刻,道:“罢了,老夫勉力一试。”
  听完刘宣的话,庄子也赞同刘宣的分析。再说了,能让刘宣欠人情,让赵悝欠下人情,也是不错的结果。
  “庄子大德!”
  刘宣松了口气,终于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