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成去非默然不语,半晌才抬起脸:“跟我去分洪。”
  两人知道拗不过他,多说无用,只得又忙着备分洪一事。
  第67章
  阴云消散,有见晴的趋势,已是翌日黄昏时分。
  成去非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一身泥泞从马上翻跃下来,脚下一软竟差些没落稳,身侧早有人扶住了暗暗惊呼:“大公子小心!”
  他无力摆摆手,不发一言进了府,脑子却仍是满的。分洪过后,湖熟、江宁两县灾情最为严重,灾民差不多有十多万,当地义仓里的粮食竟不足万石,只够应付十日左右,朝廷这边需尽快拨粮赈灾才是……
  早前的折子,今上只下诏由他全权部署,一场暴雨就能搅和出一个烂摊子来,成去非想到这里,困乏劲儿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几日,虞归尘从苏州办差回来,知道此事来不及先回虞府,径直赶到了成去非这里。
  屏风后是假寐的成去非,下人通报后仍不睁眼,只这样闭目沉思着。
  他实在是倦极。
  自大将军案了结后,朝廷人事自上而下,换了半边天。同大将军有些瓜葛的,倒也不曾全部法办,人都杀了,六曹怕是都要空了。杀伐与施恩并存,才是天子之道,那些留下的,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唯恐忠心表的不够。
  然而六曹里人事,自然一言难尽。
  成去非听出虞归尘的脚步声,这于他是万分熟悉的,随意道了句:
  “你回来了。”
  虞归尘见他清瘦许多,身上穿的仍是几年前旧衣衫,实在不忍再打扰他,便说:“我改日再来吧,你且歇着。”
  “无妨,你去苏州这一趟可还顺利?”成去非慢慢睁开眼,这些日子他确实清瘦,目光越发幽深了。
  虞归尘只得又坐下来:“一切妥当,眼下灾情……”他征询的目光望过去,成去非语气倒寻常:
  “要粮,朝廷拨不出来,要钱,国库空虚。”
  “端午讯暴雨连绵,水位猛涨,天灾本就不可预测……”虞归尘一番话还未说完,成去非忽硬生生截断了:
  “天灾不可拒,*亦不能免。”
  虞归尘去苏州前便有所耳闻,上游是城南城北几家的田,毁堤泄洪的事情倒也做得出来,成去非这样说,虞归尘已明白几分,见他脸色越发没了表情,知道他心底已然是难抑忿恨,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是冷硬如石。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大将军一事,他处心积虑,步步算计,于险中求胜,还不曾喘气,人便操劳到脱形几分……
  外头赵器眼见虞归尘进去已有一会儿工夫,婢子去泡茶却迟迟不来,不知怎么一回事,便抽身亲自去催一催。过了亭子,看见一人立在那蜂腰桥上,走近数步,便瞧清是步芳,想必是来见大公子的。
  于是朝桥上唤了声:“步大人。”不想步芳却无半点反应,仍直直立着,赵器纳罕,这人素日里敏锐得很,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近了身,才发觉步芳正盯着正南方,一动也不动,面上痴痴呆呆的,赵器起了疑,顺着那目光,虽只看到一抹背影,可也认出了是琬宁,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刻意咳了一声。
  果然,步芳满脸羞红地转了身,迎上赵器的目光,面上有些慌乱,嘴里竟说起胡话来,对着赵器便作揖:“赵大人……”
  赵器一怔,很快,步芳似乎清醒过来,自己也分外不好意思,干笑两声,赵器才顺势笑说:“我倒在步大人这里升了官,大公子在书房,大人快去吧。”
  看着步芳匆匆而去的身影,赵器忽想起前两日大公子还提及要给步兰石张罗娶妻的事,心底不由一动。
  步芳进来时,见虞归尘也在,忙见过礼,才把图纸掏出来,跪坐到几案前铺展开给成去非看:
  “大公子,照您的吩咐河堤修葺一事,已开始正式动工。”
  待步芳细细解释完,成去非才问:
  “河堤去年刚修过,花费要比别处还多出几倍,我知道有人开闸放水,可河堤就这么不堪一击,一场水便冲垮了?”
  步芳身子一紧,面色变了变,成去非只冷冷看着他,步芳被瞧得心里打怵,额间很快布满了汗,犹疑道:
  “既然这次重修了,大公子放心,小人一定给修好。”
  成去非还是面无表情,步芳更觉为难,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小人出身鄙陋,承蒙大公子不弃,才得一展平生所长,小人没什么可报答大公子的,只想着好好做事,能为大公子解忧……”
  “少废话,你早知实情?”成去非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步芳不敢同他对视,身子已深深俯下去:“丹阳郡不比别处,大公子岂会不知,有些事,”说到这,步芳抬首深深望着成去非,“小人以为大公子不知道的为好,就是大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小人见大公子累得脱了形,再生那些闲气,小人……小人这心里头……”步芳忽然哽住说不下去,目中已然泛着泪光。
  话说到这份上,虞归尘早领会其中涵义,手心也微微沁了汗,却听成去非忽低斥一声:“浅薄!”
  步芳立刻淌下两行清泪来,成去非也不管他,声音里有难言的怒火:
  “步兰石!你早知个中猫腻,居然敢瞒下来,你还知道自己出身鄙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听听!听听你刚才那番话!跟谁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成去非很少动怒,因着连日的操劳,怒气攻心,半途被堵住,竟剧烈咳了起来。
  步芳见他这般更是泪如雨下,连连叩首,成去非极力压着心头那丛熊熊之火,咬牙道:“说,修堤的钱到底被谁截了一道,还是几道?!”
  虞归尘屏气凝神,心底发沉,步芳浑身一震,知道瞒不下去了,终含泪道:“顾家……还有,”便是这一顿,虞归尘起了不安,果然步芳似有若无朝自己这边轻瞥一眼,继续道:“虞家说修堤,占了府上荫户的地,便从中抽了部分钱作为抵偿。”
  原来如此!虞归尘这才明白做事一向忠心的步芳为何隐瞒了此事,成去非虽早猜出端倪,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眼中寒意更加凝重:
  “为何不报?”
  他仍不放过这个,步芳一下犯了难,这事正处在成去非蛰居乌衣巷,辞官赋闲之际,他即便有心,也无由啊!
  气氛陷入难言的尴尬,步芳依旧跪着,半晌才听成去非说:“错在我,你先退下,该忙什么去忙。”
  步芳还杵在那不动,虞归尘看在眼中,便先道别,成去非也不强留,任由他先去了。
  “说吧!”成去非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起来,步芳却不肯,只是稍稍抬了脸,眉目紧锁:“还有一事,小人思来想去,还是得禀明。”
  成去非皱眉瞧了他一眼:“废话见长,说。”
  “这一处上游本有密林稳固土壤,即便是堤坝不堪,也不该有滔天的洪水滚滚而下,土地流失得厉害,堤坝本就有问题,再加上人为放水,才有了今日之祸。”步芳说着又起了一头汗,遮袖轻拭了一番。
  成去非第一次听到如此言论,步芳是治水的,水利农林多有涉猎,所谓术业有专攻,自有过人处,犹疑看着他:
  “你是说,跟上游的林木还有关系?”
  “是,”步芳颔首,“上游林木被砍伐过度,留不住土,泥沙俱下,遂成祸端。”
  解释到这里,成去非才明了个中曲折,上游的树林,多半是被大族们肆意砍了大兴土木去了,这事乃常态,他倒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如今经步芳点破,果真大有道理。
  “小人特意去考察多日,基本不会错。”
  成去非凝神看着步芳,才发觉本就烟瘦的人,如今看起来更像是逃荒的流民,低声说了句:“提醒得好,辛苦你了。”
  “大公子,”步芳一时动情,抬首怔怔迎着成去非的目光,也不避讳:“小人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该想的,大将军一事刚落定,您该缓一缓,歇一歇,就说这堤坝……”
  成去非知道他下面要说的话,扬手打断了。
  “我手底能用上你这样的人,实为天助,该你做的,你只要尽力去做就好,至于其他,无须多虑。”
  步芳竟无言以对,心底热流乱窜,愣怔片刻,默默行了礼退了出来。
  室内突然静下来,成去非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步芳的话在敲打着他,那些钱不偏不斜,入的是顾虞两家,而上游则是温韦的良田,无数面孔从眼前掠过,江左诸事纷杂,西北战乱不休,他靠近烛火,挑了灯芯,抽出案几上自己未完成的策论,只觉提笔千斤重……
  第68章
  虞府。
  听事里虞仲则正会客,宾客中多是江左年轻子弟,正论老庄,阿灰也在其中,言笑宴宴间不乏精彩辩论,气氛极佳。虞归尘提步而上,并不打算进去,只向下人打了个手势,立在窗外默默听着。
  外头竹影摇乱,室内清凉如许,案几上放着冰镇的葡萄美酒,士人们悠游飘逸,恍若神仙中人。
  “阿灰大才大辩,当真不累于物。”有人由衷赞道。
  顾曙一双挚挚笑眼:“圣人可感情而托悲喜怒惧于无形,故无物以累之。我辈凡俗,情更不能免,但凡有些轻薄才辩,亦需寄此烟墨白卷,唇齿口舌具状之,如何不为其累?曙远不及圣人万一。”
  一席话更说得在座诸人频频颔首,深以为意。虞归尘侧眸仰首看那一丛翠绿,有些失神,仿佛四季轮回从未在它们身上留下印记。而里面觥筹交错,和多年前祖父在世时的宴会看上去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一批人,光阴百代,早晚他们也是要离开这听事的,虞归尘不无悲凉,那么伯渊同自己呢?自然和他人一样,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这样的清谈一直持续到入夜,窗子上影影绰绰全是宾客攒动的身影,有歌伎上来,清灵的歌声里夹杂着甜酒落入杯盏的声音,欢情不止不休。虞归尘独立于小院,半轮月泛着银白的光,地上的影子衣袂飘飞,他静静地看着那影子,心里明白,有些话,他是不能问了,便如步芳所言,知道又能如何?
  暴雨过后是酷暑,赈灾一事迫在眉睫。成去非奏报朝廷,请召三品以上官员放粮救济百姓,太极殿上气氛再次凝滞,地方受灾,本着先周围接济原则,实在难行,则靠朝廷赈灾,如今朝廷一无粮二无钱财,两县的重建形势依然严峻。
  可让廷臣捐粮却是第一次,殿上一片鸦雀无声,英奴拿着成去非的奏章,态度并不清晰:“尚书令的提议,众卿以为呢?”
  底下人交头接耳私议一阵,自然对成去非的提议大感意外,唯独顾曙正襟危坐,直到议论声小了下来,才缓缓起身行礼:
  “尚书令所言,臣附议。”
  一抹冷笑随即爬上顾子昭嘴角,这头出的真是万众瞩目!
  一干长辈尚且没发话,他这是紧紧追随成去非的架势啊!顾子昭斜睨着顾曙,又和父亲对视一番,顾勉也大感意外,阿灰竟不同自己商量便拿了这主意!顾曙知道四周目光迅速聚拢在自己身上,神色依旧坦然,面上莞尔:
  “百姓苍生,社稷之本,臣想,在座的诸位大人一定不想眼睁睁看今上的子民饿死,你我也是今上子民,那同百姓便是骨肉兄弟,断没有不救兄弟的道理,大人们说是不是?况且,民以食为天,吃饭的事情倘不能解决,恐民心生变。”
  一席话说得温柔轻快,最后一句才是这番话的紧要处。顾曙向来善辞令,轻巧点出要害,让众人自己细想去,又毫无可辩驳处。
  在座诸位,一时面上难测,中书令张蕴沉吟许久,这才缓缓起身:“臣附议。”
  “今上,丹阳郡诸县,富裕之地,这点灾害朝廷便无法应付,来日方长,动辄就要捐粮,岂是长久之计?”有人诘问,席间又静谧下来,成去非早料有此论,廷臣们的精明正在于此,他出口的话便像开了锋的刀刃,轻轻刺破了空气:
  “既是宝地,官仓该有盈余,昨日清查,竟连歉年的贮存量都不曾达到,恐难以应付。”
  四下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顾尚书说的在理,百姓是天子的百姓,不能置之不理,这次涝灾也确是严重,臣附议。”最前方传来韦公苍然的声音,截住了话茬,“湘州七郡连着两季是丰年,调来些应急,顺着洞庭湖,还算方便。这样一来,建康的担子也轻些。”
  末了的话轻描淡写,众人听得心照不宣,一时断断续续又起许多廷臣,纷纷附议,英奴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成去非身上,君臣相视,别有意味。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来人,拟旨。”
  下朝后,廷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成去非与虞归尘顾曙同行,三人仍在议征粮一事,虞归尘暗察阿灰,眼前人侃侃而谈,同当日清谈无异,无论是虚无缥缈的卦象之理,还是才须专精的应世经务,阿灰都是可堪盛名的江左才俊。
  如今,迁尚书左仆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天既放晴,高温难耐,除却粮食,更该着意提防着瘟疫。”阿灰微微皱了眉,大灾过后,瘟疫最易流行,宗皇帝年间那次大瘟,至今想起,仍教人心悸,一旦起势,饶你是黎民百姓,还是世家贵胄,夺人命的事情从不避身份,这一点,怕也是世间难得的公平了。
  “一直都有人在疏通河道,百姓不饮浊水,问题应该不大,”虞归尘接口道,“再遣人家家户户去提醒,可于家中燃艾叶花椒等物驱疫避毒。”
  “我记得《内外经》中曾记房中常烧苍术,唇涂雄黄,口中大蒜最良,不知可有人亲试过。”顾曙忽忆古医家所言,遂也提议。
  三人一路议事,不觉早已走出官道,自家的马车徐徐跟在后头也不敢催,下朝的廷臣们不知何时业已散尽,因日头渐升,越发刺眼,晒得人皮紧。
  后头忽传来整齐的马蹄声,顾曙回首,认出是子昭的行驾,果不其然,马车到这几人身侧,缓缓停住,只见帘子掀了半角,露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来。
  “险些忘记了,上回送大公子的香可还好用?”顾子昭兀自冷笑一声,“想必是好用的,大公子诸事行的这般顺畅,精神见佳。,我再送些?”
  偏这眼里溺着浓稠的暧昧,一双桃花美目,在成去非身上肆意游荡着,似乎只需眼神,便能把他成去非扒得精光,只等看他如何应对。
  这两人不知其中原委,不好接话,便看看成去非,见他面无表情泠然望着顾未明不着一词,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化解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