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年关将至,京都首当热闹繁华,丞相府却遭萧条的寒风钻了空子。
  今年下雪时候颇少,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试图用惨白埋没其他节气总五光十色的千鲤湖……暂未得逞!
  只听‘咚’一声,是落水砸碎湖面薄冰层的声音。
  丞相府奴仆众多于桥上来往,分明听见是有人落水,却匆匆略过。
  桥下挣扎溅起了水花,不以为然的丫鬟们面色如常,而有些良心未泯的极少数,则试图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心里默念四字箴言:“我是瞎子!”
  此乃相府下人们之间言传身教的生存法则!
  多管闲事的落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前人血泪性命的总结由不得你不信邪!
  再说,谁愿意为个小傻子惹麻烦?
  小傻子俞佟佟平日里逢人便笑,嫩白的小脸蛋光滑圆溜,却被冬日寒风无情冻出了两团天然腮红,显得可怜。
  如今下半身落入冰水之中,她顿时觉得自己两条腿都被冻成了冰棍。夹了棉的软毛披风暂时漂浮在湖面上,很快便会在吸满水后沉往湖中。
  她赶在这之前脱了披风和袄子,小小的身影不似看起来那般脆弱,如千鲤湖中一条成精的小鱼般灵活游往岸边。
  最后慢慢爬上岸,被冻得连打好几个喷嚏。
  乌青小嘴中深深叹出一口热气:“哎!”
  自从穿越到这个怪里怪气的丞相府,都已经是第二次‘不小心’落水啦。
  哎?刚刚好像有人推她?!
  不过等自己爬上来,那人早已经跑远了。
  反正掉进湖里喊‘救命’没有用,上次都已经试过啦。
  幸好,俞佟佟小盆友是‘小太阳国际幼儿园’天才少儿游泳培训班的一号种子选手!
  要不是穿越耽误报名,她现在本该是一名合格的一年级上册小学生啦。
  上岸后冷得缩成一团的俞佟佟看起来更小了,小到被相府下人们继续统一忽略。暖炉子掉在木桥上还有余温,她赶紧捡起来捂在怀里。
  哒哒哒,跑回去找娘亲!
  俞佟佟这具身体如今是相府庶出的六小姐,她的娘亲被称作六姨娘,柳氏。
  一想到柳氏,小奶音不知不觉便哼起了歌:“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
  虽然原主记忆告诉她那是娘亲,母女俩相依为命,但她始终忍不住有些害怕对方。
  从她们住在南院便可知,相府里的日子不好过。
  这不刚进院子,俞佟佟就听到她娘亲又在骂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自己人老珠黄嫉妒我年轻貌美,想把我赶出相府?呸,再作八百年春梦去吧!”
  “有本事老妖婆就整死我,否则老娘早晚有一天能翻身,到时再得相爷宠爱垂青。哼,没理让黑心烂肺的贱人得逞!呸!咳~忒!”
  柳氏的确有沉鱼落雁之姿,可惜一张口便让人幻灭。
  俞佟佟小盆友进门的时候,一口新鲜的白痰恰好落到她面前。
  小脚高高地抬起,又屏息绷住,差点就踩下去了。
  俞佟佟提着脚昂头,只见她娘亲一身翠绿色缕金百花小袄,颈间系着明晃晃的珍珠扣。头上戴不起金簪,银簪是用从府里偷出去卖的一小段沉香换了银子买来的。
  镶宝石的百蝶穿花银簪,‘万宝斋’最新款!
  这府里日子越是难熬,她就偏要打扮得光彩照人。
  柳氏一眼瞥见了女儿,瞬间凝眉:“佟儿,怎么弄成这样?”
  “我……不小心……掉进水里面……”
  奶声奶气地解释,俞佟佟声量越来越小,缩着脖子埋头,最怕看她娘亲这时候的表情。
  果然柳氏一听就炸:“大冬天你跑到湖边去玩什么水?仔细黑了心的老熊瞎子在你背后一推,咕一下沉水里叫你爬都……”
  柳氏的声音戛然而止,本来是吓唬孩子的话却回转而来惊着了自己,后怕地深吸口气。
  她向来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相府其他夫人都还嫌不够,随之联想到今日不是意外,定是有人要害她们母女。
  “好端端怎么会突然落水,是不是被人推的?”
  俞佟佟摇头,她没看见。
  看见也没用,又不能找谁去告状。
  柳氏也不说抱着孩子哄哄,反而翘着兰花指戳她头顶:“被人欺负了你都不知道,小蠢货!”
  小蠢货俞佟佟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眼珠子外顿时蒙了一层水光,娘亲总是骂人,嘤……
  虽然俞佟佟年纪小,但穿来已经一个多月,不妨碍她弄清楚了目前的处境。
  娘亲不得宠,也不得人心,在这里她们总是受欺负。
  府里的姨娘们都爱抱团结党,却唯独不跟六姨娘往来,看不上她。
  而柳氏本就身份卑微,在外她倒是忍气吞声,回到院子里面只会跟自己人横,拿丫鬟跟孩子出气。
  俞佟佟听她娘亲埋怨过很多次,怪她为甚不是个男娃?
  这个问题,应该问她吗?
  反正柳氏自顾自说,要当初生的是个儿子,她绝对能在子嗣不兴的相府耀武扬威,哪会儿被人这么欺负?
  还是乳娘看不下去,心疼地将六小姐抱起来。
  俞佟佟顺势往翠青怀里偷偷藏了眼泪,紧紧抱着乳娘胳膊,作刚出生的小猫崽子状汲取温暖。
  支着耳朵听她娘亲骂得更起劲儿了:“好些个贱人,掰空了心思想尽使些阴毒手段!我是相爷接进府的,看我不顺眼有本事找相爷说理去呀,联合起来欺负个不到六岁的小崽子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活吞蝎子尾的下作东西,她娘的!有本事就冲着老娘来啊!”
  翠青在屋里多燃上两盆炭火,替六小姐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来,又拿出棉被厚厚裹紧了光溜溜白生生的糯米团子。
  小崽子冷得将脑袋都缩进被子里,等回暖再探出来。
  翠青看孩子可怜,给她塞了一块枣泥糕:“六小姐,出去大半天饿坏了吧?”
  俞佟佟咬下半块糕点就恢复了活力,在床上滚来滚去,活像个下了锅的元宵:“嗷呜~”
  见柳氏骂骂咧咧回屋,她下意识就将脑袋又缩回被子里。
  闷声念叨:“妖怪,快放了我爷爷!”
  柳氏:“?”
  “快放了我爷爷!“
  “再胡说八道,我把小嘴给你缝起来!”
  “……”
  柳氏这一作势更像蛇精了,俞佟佟把脑袋缩回被子里再也不敢冒头。
  还不都是这些日子以来吃睡不如意,显得柳氏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更加瘦削。眉眼如画,肤白如雪,她又经常掐腰骂人。
  柳氏原是官妓出身,浑然天成就一股媚态,粗鄙艳词也是张口就来,她实在不像一个和蔼慈爱的母亲。
  比起对孩子的上心程度,她甚至不如翠青这么个乳娘。
  想到大冬天六小姐掉进湖里不知该有多难受,翠青抹着眼泪去煮了碗姜汤。
  “六小姐,快来把这个给喝了,别伤寒了才好!”
  俞佟佟裹着绣花小被子坐在床边,伸长了脖子去喝翠青碗里的姜汤。
  咕咚咕咚,姜味浓郁,喝进去时像有针尖刺着喉咙,不好喝!
  但她坚持喝了大半碗,不然生病了,很难让娘亲找大夫。
  见六小姐这么乖,翠青眼里含泪更是包不住,她抹了抹眼角把俞佟佟抱进怀里轻轻拍着。
  “六小姐,那湖里可深了,水冷的刺骨,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自己游上来哒。”
  俞佟佟很骄傲的样子,翠青却不信。
  六小姐天生不足,才二十多斤,比常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要看着更小些。她就这么一点,怎么可能靠自己从湖里游上来?
  府里的千鲤湖可邪门哩,往日就算是丫鬟奴仆们落水大概率都是捞不起来的。
  *
  午膳时候,乳娘将六小姐抱到桌前。
  俞佟佟闻了闻自己面前那道菜,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阿切~”
  柳氏看她多半是伤寒了,黑着脸:“谁让你自己跑出去的,嗯?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残废了?”
  “娘亲,你不可以这样说我的好朋友。”
  俞佟佟很认真地纠正柳氏,在背后骂人是不礼貌的。
  她的好朋友俞莲,相府三小姐,是俞佟佟的三姐姐也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朋友?世上哪有真正的朋友?醒醒吧小傻子,五姨娘那贱婢和她的残废女儿给你灌迷魂汤,你以为她们真喜欢你?她们是想害你!”
  柳氏戳着女儿的小脑袋,恨铁不成钢:“说不定你今天落水,就是她推的。”
  “不是!“
  “就是!”
  “不是!”
  “娘说是就是,你给我住嘴!她们害得咱母女多惨啊,你还不跟娘一条心,是想气死亲娘吗?臭小崽子!”
  又来了!每日饭前都要进行的口头上战术动员环节!
  不管俞佟佟听不听得懂,她都被迫要听柳氏展开讲讲相府里的人心叵测。
  总之结论就是要喜欢娘亲,要照顾娘亲,要帮娘亲讨爹爹的欢心,唯有如此她们才能活下去。
  柳氏认为府里除自己以外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跟贱人,让孩子不许跟任何人打交道。
  俞佟佟仍试图为自己的好朋友辩驳,但她插不进去话,只能小嘴张得浑圆干着急。
  说完到最后,柳氏直接使出杀手锏:“罚你不许吃饭!”
  俞佟佟小盆友瞬间没了气焰,原本支起的脑袋无力搁在八仙桌上。
  好讨厌在这里呀!
  爹爹不疼娘不爱,她只是一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白菜!
  眼巴巴看柳氏尖起手指将桌上菜肴分别夹一点进莲纹青花小碗中,接着,俞佟佟就见她娘亲取下头上银簪,用簪尾竖在碗中挨个点戳。
  不一会儿,就发现其中两道菜让簪子尾端变黑了。
  柳氏毫不意外,她像是应对惯了般将那两道菜挑出来。
  准备倒掉,但想想又住了手:“听说八姨娘前几日小产,正是需要补一补的时候。要不把这碗鸽蛋汤给她送去?瞧这鸽子蛋小巧剔透,多像她落的胎儿啊。”
  “姨娘……“翠青欲言又止。
  柳氏瞪她一眼,翠青便不敢说了。
  “我这可是提醒她注意养身子呢,现在整个相府除了我还有谁搭理她?”
  柳氏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那贱人自从有了身孕,不是仗着肚子里那坨肉很得意吗?活该她那坨肉掉了,没福气的东西!
  这道鸽蛋汤不是为了毒死她,因为知道她肯定不会喝,但触景生情难免心情抑郁。
  柳氏自己也是女人,她清楚在这寒天腊月里小产之后定十分虚弱,要是伤心惊惧过度更是容易落下病根,最好病到以后再也怀不上身子。
  其险恶用心之毒,让去送汤的丫鬟瑟瑟发抖。
  那道鸽蛋汤是桌上唯一的荤腥,刨除两道不能吃的,面前也就剩碗米粥,和一道姜汁白菜了。
  柳氏没胃口吃饭,而是给自己倒了杯刚从炉上取下的热酒,顺便推开俯在自己膝上卖乖讨好的女儿。
  “娘亲,不吃饭喝酒,肚子痛。”俞佟佟担心地看着她,小脸皱成一团。
  柳氏却不领情:“去,一边玩去!”
  “可是有怪怪的味道。”
  俞佟佟捂着鼻子这样说,却被柳氏瞪了一眼。
  柳氏脸上已有醉意,以为她还提前几天那事,黑了脸:“你个小孩子家哪儿学的神神叨叨,再胡说八道我当心我拿块炭燎你嘴巴。”
  “…… ”好凶!
  烧刀子是她娘亲家乡的酒,一入口如同利刃割喉。激得弱不禁风的五脏六腑随之一颤,但至少身上暖了些许。
  又是两碗酒下肚,柳氏彻底醉了,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当年把自己卖入青楼的老父亲。
  粗短油黑的手里掂着两串铜钱,恬不知耻扬着丝瓜皮似的老脸,狠了心将她往老鸨子怀里推。任凭自己如何哭闹挣扎,他却只惦记去隔壁赌坊翻身。
  她开始自言自语:“那老不死向来运气贼差,应该早被人打死扔茅坑,坟头都长蛆了吧?”
  柳氏是贱籍,她原连个正经姓名都没有,在青楼时倒是有个花名叫莺儿。
  柳莺儿想起她第一次遇到相爷的场面,自己是如何凭着过人美貌脱颖而出的。
  她一朝有孕被接进相府,以为从此该过上好日子了。
  谁知天不遂人愿,竟生个傻子……如今就算不傻了,但到底是个女儿。
  俞佟佟小小的身影围着八仙桌绕来绕去,趁没人注意,她踮起脚尖偷偷用手指去沾了沾那道姜汁白菜,沾完放嘴里。
  没品出个味道来,小崽子心虚极了。
  再抬眼去看她娘亲,却见娘亲脸色发白,张嘴像是就像要骂人。
  可话没说出,柳氏口中竟喷出一口黑血。
  “姨娘!……这是怎么了?“
  柳氏嘴唇颤抖着张开,依旧是一言发不出,只感觉肚中肠子都绞到了一起,虚弱地指了指女儿的方向。
  到最后一刻她还在郁闷:这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见乳娘和丫鬟小姐姐们全都朝柳氏围过去,众人都是神色骇然。
  俞佟佟挠挠脑袋,她从比自己半身高的木凳上跳下来。
  试图去拉跌坐在地的柳氏起来,才发现她娘亲的手都已经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