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羽鸿意无奈,干脆往宋平脖子上一敲,直接将人给敲晕过去。世界总算清净了。
  “究竟怎么回事?”他又看着苗成,将刚刚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苗成揉了揉脖子,撇了撇嘴,“我只是说……我有点担心我的父亲,怕父亲会被我连累……他就冲过来了,硬说我父亲为朝廷做事是狼心狗肺,我担心我父亲也是狼心狗肺!我就问他,他爹也在朝廷做事啊,难道他都不担心的吗?结果他就疯了!简直了。”
  羽鸿意与齐宏对视了一眼,一下子都有些沉默。
  苗成误会了羽鸿意沉默的缘由,连忙解释,“老大,我也不是说不想跟着你啊,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我、我就是想,能不能给我爹去一封信,趁着朝廷那边反应过来之前,叫他想办法保全一下自己……”
  他这些话说完,周围小兵虽然没有应和,却有好些个都忍不住点了点头。显然,还有许多人都同他一样担心自己的家人。
  羽鸿意却叹了口气,“你们想得太简单了。”
  众小兵都是一愣。
  “朝廷如果想为难你们的家人,绝对不是他们想小心就小心得了的,你们出于担心而寄去的信件反而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除非我们冒险潜入都城,直接将他们接出来。”羽鸿意道,“但这又有一个问题。你们的家人,未必会同意你们的决定。”
  众小兵都沉默片刻,脸色渐渐白了。
  似乎直到此时,他们才从旧城那些尸体的阴影中走出来,才真正在那些沸腾的热血中找到自己的理智,才彻底明白自己做出的决定意味着什么。那些热血真的值得他们让亲人处于危险吗?更致命的是,他们的家人本身就是朝廷的一部分。
  归根结底,背叛朝廷这四个字过于沉重,并不是一腔热血承担得起的。
  “各位!”就在这个时候,齐宏忽然高声叫道,“我们要反对的其实并不是整个朝廷,只是朝廷里的一部分败类!”
  众人顿时纷纷抬起了头,视线全落在他的身上。
  “陛下抱恙已久,这些事情绝对不是出自陛下的本意!是丞相等人欺上瞒下,冒用陛下的名义做了这一切!”齐宏道,“我们并不是叛党,我们才是北明的忠臣!我们必须将奸臣从陛下身边铲除,让陛下能更好地治理这个国家!”
  这一席话下来,众小兵的脸色都亮了,似乎总算为自己的决定找到了一个可以认同的支点。
  羽鸿意冷眼听着这些话,心中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有提出反对。清君侧,无论何时都是一个最完美的理由。哪怕他不需要这种理由,这样的理由至少能让这群小兵心中舒坦许多。
  “对,我们只是在清除败类。”
  “我们才是朝廷的忠臣!”
  “可是,究竟有哪些人是朝廷的败类?”
  这一句话,让气氛猛然僵了一瞬。
  但很快,这僵硬的气氛就溶解下来,众小兵纷纷露出轻松的笑意。
  “反正不会是我爹。”
  “哈哈哈,我爹也肯定不是。”
  “我老苗家一家忠良,绝对不可能和丞相为伍。”
  “就是,我二叔和丞相最不对付,全朝廷都知道。”
  “哼,我爹十年前倒是和丞相关系不错,但后面不知道怎么就闹掰了。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总算懂了,我爹简直英明神武。”
  随着这么几句话下来,气氛越来越是轻松。丞相能将第八旅当做特地折腾羽鸿意的刺头,本身对第八旅自然也是极不喜欢。会被安排进来的,确实大多都是与丞相不对盘的权贵家的子弟。
  就在他们讨论得越来越开心的当口,之前被羽鸿意敲晕的宋平总算醒了。
  听着这些话,宋平的眼眶却越发的红。
  众小兵顿了顿,这才想起一件事。第八旅中大多数人的家中都和丞相不对付,这没错,但凡事总有例外。宋平的父亲,就偏偏是个被丞相一手带进仕途的。
  众人恍惚有些明白……宋平之所以一直如此激动,如此容易失态……怕是他们如今才讨论到的这些东西,宋平其实早就想到了。
  “宋平,”羽鸿意问他,“你担心你的父亲吗?”
  宋平动了动嘴唇,一声冷笑,“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渣败类。”
  “给我说实话,”羽鸿意又问,“你究竟担心你的父亲吗?”
  宋平闻言又张了张嘴,却是根本没能发出声。片刻之后,宋平眼眶猛地更红了一截,肩膀一抽,竟然直接哭了,豆大的眼泪不断往下掉。
  第62章
  众人心中本来还对宋平有点微词,忽然看他这样,一下子都有些惊讶。
  就连刚才与他掐得半死的苗成也愣了好半晌,忍不住开口劝道,“唉,你、你别哭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像个什么话?”
  其他人也纷纷劝着同样的话。但宋平大概是之前压抑得太久,此时一掉眼泪,竟然半晌都停不下来。
  “别劝了。”羽鸿意道,“让他哭。”
  说罢羽鸿意起了身,按了按宋平的肩,“等你缓过来,自己过去找我。别太钻牛角尖了,事情未必如你想的那样没有余地。”
  他和慎思一起回到了书房,任那些小兵在外面交谈。
  有许多人仍旧劝着宋平,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哭起来实在不好看。但劝慰的语言终究苍白无力,反倒让一些人渐渐被宋平的情绪感染。
  不知过了多久,当羽鸿意再一次往外看时,竟又多了好几个小兵在那儿抱头痛哭。
  羽鸿意不禁摇了摇头,无奈叹了口气。
  哭出来也好。自从被旧城那儿的事情所刺激,这些小兵其实一直陷在糟糕的情绪里,不知道压抑了多少的彷徨担忧以及害怕。如今哭出来了,其实反而更容易想得通透。
  “其实我一直觉得,”羽鸿意又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就是个笑话。”
  他说这话时,眼眸中透出了回忆的神色。
  “公子,”慎思不禁问他,“莫非你也曾经有过这样抱头痛哭的时候?”
  羽鸿意撇他一眼,反问,“你呢?”
  “……小时候有过吧。”慎思答道,“现在大概是习惯了,就很少那样伤心了。”
  “都差不多吧。”羽鸿意轻轻叹了一声,“最容易伤心的时候,往往是最开始的时候。”
  最开始发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时,最开始得知自己有资格被人温柔对待时,最开始明白何为幸福时,以及最开始从那幸福中猛然跌出来时。
  “我曾经有一名挚友。虽然对他而言,他大概觉得他是我的兄长,甚至我的父亲。”羽鸿意道,“我最开始是一名奴隶,逃出去后被他所收养,像个普通的小孩一样活了好多年。他是城里最优秀的武器制备师。他教会我识字,教会我武艺,更教会我一手锻造的绝活。虽然他早有幸福的家庭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却一直将我当做同样宝贵的家人。”
  说到这里,羽鸿意忽然停顿了片刻。
  慎思不禁问他,“然后呢。”
  “然后?”羽鸿意笑了笑,“有一天,城主的长子在和人决斗的时候,被对方削了脑袋,就连佩剑也被人打断。而那柄佩剑,刚好就是他的作品。”
  慎思抿了抿嘴唇,几乎已经想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迁怒二字,很多时候最无道理,却又最让人避无可避。
  羽鸿意的拳头握紧着。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如此多年,每当提及此事,他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慎思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的拳头轻轻笼住。
  羽鸿意抬起头,愕然看了这小子一眼。但羽鸿意并没有抗拒,只任由那小子将他的拳头展开,放平了,搁在手心中。
  “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羽鸿意笑了笑,“那时候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你便是在那时候哭的?”
  “不。”羽鸿意眉眼中有点自豪,“那时我拼命抢出了他的尸体,又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一起逃走,哪里有空去哭?”
  最后是在逃出城之后,他将挚友埋入土中,立好了碑,又起身看着苍茫的野外时……原本没空去体会的悲伤忽然一拥而上,让他直接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猛然哭得昏天暗地,两只眼睛肿得都没法见人。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褪去了少年最后的天真与稚嫩,将仇恨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同样刻在他骨子里的,还有本属于挚友的“阿修米亚”这个姓氏。
  又是在很多年后,骨子里的仇恨才沉淀为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信仰。“杀伐者”洛兰-阿修米亚,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成王。
  时间仿佛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到了现在。
  羽鸿意笑了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慎思忽然贴了过来,将他搂在了怀里。
  羽鸿意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慎思又松开了他,还往后退了一步。就像之前那个蜻蜓点水又宛如无事发生的偷吻。
  但是少年的心跳方才就在他的耳边,跳得炽烈。
  这又让羽鸿意想起了躺在地缝底下的那一个瞬间,他仍在为求生挣扎,却已经几乎失去自己的意识,忽然这个小子跳了下来,将他搂在了怀里。
  见羽鸿意正看着自己,慎思一脸认真,慎重其事地劝解道,“都过去了。你那挚友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十分欣慰。”
  羽鸿意不禁笑了笑。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需要别人来劝解吗?但少年认真又慎重的模样出奇可爱,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心中有一种舒缓的愉快。
  他的思绪跟着那个地缝底下忽然让他有所依靠的怀抱,自然便又想起了那个绵长的吻。分明只是为了救人才做出的举动,他却依旧记得对方口腔中的柔软与热度,记得舌尖的勾缠,记得那种古怪的感觉。
  “小子,谢了。”他只是道,“确实已经过去很久,我也早就走出来了。”
  羽鸿意伸手拍了拍这小子的脑袋,起身走了出去,想看看那些小兵究竟哭成了什么样子。
  至于刚刚心底所泛起的那一点悸动……好吧,其实这点悸动早就有了。早在那时他从地缝里爬出来,心中恐惧着这少年可能会同样离他而去时,就有了。但他是不会承认的。
  挚友的那个孩子后来被他当做继承人养大,如今甚至比慎思还多两岁。
  羽鸿意还记得,起初慎思坦诚对他有着心思时,曾问他是否觉得自己是个变态。但在羽鸿意的心中……慎思对他有心思,其实算不得什么变态,而如果他当真对这小子有了感觉,那才叫真的变态。
  外面的小兵都哭累了,已经散了。羽鸿意在边房里找到宋平,发现宋平双眼果然肿得厉害,但眉眼之间的阴翳反而少了不少。
  “老大,”宋平患得患失地问他,“我父亲的事……真的还有余地吗?”
  “他虽然和丞相亲近,却未必参与过那些事。”
  宋平的神色暗了暗,听出这只是显而易见的安慰。
  “就算退一步说,他参与过那些事情。”羽鸿意又笑着道,“他是你的父亲。在你的影响下,他总不至于执迷不悟。只要下定决心不再助纣为虐,他对我们将会帮助极大。”
  宋平抬起了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心中五味杂陈。有更多的迟疑与担忧,却又有一丝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明朗。
  至于同样担忧都城家人的其余小兵,羽鸿意也告诉他们,其实他们的家人未必十分危险。
  事实也正如羽鸿意所想。
  朝廷派去的北宜将军反而与叛军勾结之事,整整过了半月才被都城那边的人知晓。满朝震动,丞相自然也是义正言辞,大斥他的叛国行径,恨不得将羽鸿意钉成全北明最大的罪人。
  至于那些小兵?丞相倒是想计较。
  可他虽然权倾朝野,却毕竟没能将朝廷弄成铁板一块,并没有胆子直接拿那么多权贵开刀。最终的说辞是,那些小兵只是被羽鸿意误导、蛊惑甚至拐骗的受害者,是要被朝廷从羽鸿意手中救出的对象。
  权贵们也十分配合丞相的说辞,纷纷为自家被拐骗的晚辈痛心,表示应该将羽鸿意千刀万剐。私底下,他们则纷纷往北宜去信,明里对那些晚辈破口大骂,暗里则小心试探着这些晚辈的态度。
  羽鸿意将这些信件扣下,一封也没让小兵们回。
  仅仅只有齐宏一人,在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放了一只鸽子。鸽子到了恭亲王手中,缠在脚上的却是一封求助信,信中一字一句都在控诉羽鸿意联合叛军控制他们自由的恶劣行径,证实了小兵只是受害者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