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反有理(二)
  是夜,他们在总督府住下。
  秋风送爽。
  冯古道坐在窗边喝茶。轻风从他肩上溜过,直奔案后认真阅卷的薛灵璧而去。案上烛火微晃,橘色的光在那颗明艳的朱砂痣上跳跃了下。
  茶水见底。
  他拎起茶壶正要再倒,却发现壶里的也空了。
  “来人。”薛灵璧忽然抬头道。
  冯古道扬眉,“有进展?”
  仆人匆匆在敞开的门外站定,“小的在。”
  “再去沏壶茶。”薛灵璧说完,又低下头去。
  冯古道看着仆人进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茶壶,一溜烟地跑出去,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茶很香。”
  薛灵璧头也不抬道:“这种苦丁茶是贡品。”
  “是么?”冯古道微愕,皱眉地看着杯中茶。刚才那一句是顺口说的,其实他觉得这茶……有点苦。
  “先苦后甜,余味悠长。”薛灵璧边说边翻页。
  冯古道道:“你尝过?”从进来到现在,薛灵璧手上唯一拿过的东西就是书。
  薛灵璧道:“皇上最打赏给大臣的就是茶。”
  “皇上真是……实惠。”看来国库真的不富裕。
  薛灵璧顺手掩上一本,又翻开另一本。
  冯古道道:“有收获?”
  “屯田、水利、田赋、关税、刑狱、官员升调考核……”他伸手在那堆卷宗里翻了翻,“连粮仓、军需都有。”
  “看来田大人的确很想离开广西。”
  “不但想离开广西,而且还想在离开之前扯一把凌阳王的后腿。”
  冯古道眼睛一亮,“莫非有凌阳王的罪证。”
  “没有。不过这些东西加起来就等于一件事。”
  “什么事?”
  “广西是凌阳王的天下。”
  ……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尊贵的身份,在皇帝江山之内,都只是臣,也只能是臣。将皇帝的江山作为自己的天下,即便不谋反,也难逃图谋不轨之名。
  有脚步声从外头走廊经过。
  仆人端着茶壶,恭恭敬敬地送进来。
  冯古道接过茶壶,打发他走后,倒了两杯,亲自将其中一杯递到薛灵璧面前。
  薛灵璧抬头看他。
  冯古道含笑道:“侯爷亲自叫来的茶水。”
  “只要本侯亲自开口,便是本侯的?”薛灵璧接过茶杯,轻轻晃了晃。
  冯古道眼睑微垂道:“我只是借花献佛。”
  “若本侯看中的是别的花呢?”
  冯古道装糊涂道:“花茶的确清香可口,别有滋味。”
  薛灵璧含笑不语,低头啜茶。
  卷宗是带不走的。
  薛灵璧连夜看完,至第二天凌晨,便和冯古道一同匆匆上路了。
  马车里,冯古道斜歪在刚从总督府搜刮来的靠枕上,打着哈欠对一夜未睡却精神无比抖擞的薛灵璧道:“何必赶得这么急?”
  薛灵璧道:“田财田总督最擅长的一招就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面赔笑一面捅刀。我一个晚上未睡,他又何曾睡得好?”只怕想了一夜怎么利用他。
  冯古道道:“我们直接去南宁府?”
  “以凌阳王对广西的掌控来看,我们的行踪迟早会暴露,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从总督府的卷宗上,他看到凌阳王对广西的监控实是到了插翅难飞的地步。
  冯古道想了想道:“我暗中召集教众在南宁府周围待命。”恐怕这也是皇帝之所以让他来帮助薛灵璧的原因。在双方没有撕破脸之前,皇帝根本无法安插军队进入广西地界。唯一能够渗透的就只有江湖人。
  从桂林到南宁,一路都很平静。
  但是太平静了。
  他们虽然坐马车,但是没有掩藏行踪,以凌阳王的人脉,断然没有不知之理。他不动手并非不想动手,而是没有必要动手,可见在南宁府等他们的,必然是一场鸿门宴。
  进南宁城时,冯古道感慨道:“皇上真是知人善用。”
  薛灵璧道:“何出此言?”
  “他一定是看我们俩年轻,跑得快,所以才送我们来做这非逃命不可的差事。”冯古道忍不住想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但是半路却被薛灵璧劫走,“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
  冯古道看着被握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
  马车在南宁府最大的酒楼前停下。
  薛灵璧和冯古道下车之后,便引得不少瞩目。
  冯古道道:“你猜凌阳王会不会来迎接我们呢?”
  薛灵璧道:“以他的性格,他更喜欢看我们四处碰壁,撞得一鼻子灰之后去拜见他。”
  “真是太不好客了。”冯古道叹气。
  两人上楼。
  侍卫分出四个跟上去,其他人留在一楼。
  酒楼生意红火,这个时候的包厢全满了,他们只好分成两桌坐在大堂。幸好大堂布置雅致,来的又多是文人雅士,商贾富豪,人虽然多,却难得不闹。
  薛灵璧和冯古道边吃着酒楼特色菜,边听着周围客人的窃窃私语。
  大多说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风雅事。
  冯古道忽而想起那个卫漾公子,不由笑道:“说起来,来了南宁,不见那位卫漾公子倒是可惜。”
  他的声音不弱,此时便有一桌人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了。
  薛灵璧和冯古道都是练武之人,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便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
  那一桌一共三个人,两个身材瘦削的书生,一个身材魁梧……壮士?
  几双目光相对,书生先露出和善的笑容,尤其看薛灵璧时,眼中明显带着惊艳。
  薛灵璧不悦地皱了皱眉,很快将头转回来。
  冯古道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刚想说什么,就听楼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急吼吼地冲上来,眼睛朝大堂一扫,然后径自朝他们这桌扑来。
  薛灵璧和冯古道面面相觑,心里都是一个疑问——凌阳王准备卖什么药?
  那妇人冲到面前,突然对着冯古道跪下去道:“公子好心,救救我女儿吧!”
  ……
  冯古道看着四面八方射过来各种目光,尴尬道:“大婶何出此言?”
  “我女儿仰慕公子仰慕了整整五个年头,现下她重病在床,恐怕不久于人世,还请公子怀着悲天悯人之心,去看她一眼,让她死得瞑目。”
  冯古道惊得目瞪口呆,“她仰慕我五个年头?”五年前他还在关外,天天想着怎么会睥睨山,她女儿是怎么仰慕上他的?
  薛灵璧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妇人道:“公子歌画双绝,当年我女儿一见到公子的画,就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痴痴呆呆……”
  “等等。”冯古道终于听出不对劲在何处,“你说谁歌画双绝?”
  “公子歌画双绝,整个广西皆知。”妇人以为他要推脱,急忙道,“公子切莫自谦。”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无辜道:“大婶究竟是从哪里认出,我是卫漾公子的?”
  妇人愣了愣,结巴道:“公子腰际挂着一根箫……”
  “……”箫是和歌有关?还是和画有关?
  冯古道低头看着箫无语。
  妇人似乎也察觉自己莽撞,“我特地打听过,今日卫漾公子会来。”
  冯古道摊手。
  妇人眼睛立刻向薛灵璧扫去。
  薛灵璧眼皮不抬道:“我不是。”
  ……
  妇人茫然地站起,眼睛无措地看着大堂其他人。
  “卫漾在此。”
  关键时刻,一个声音冒出来。
  冯古道和薛灵璧闻声而望,脸上同时闪过一丝错愕。
  站在那里的,正是之前与他们对视那桌的……壮士。
  “卫漾……公子?”妇人双眼明显写着不可置信。要不是那个壮士身上穿的衣服的确像是书生打扮,她几乎要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了。
  与壮士同桌的两个书生都摇头感慨道:“世人愚昧,一味以貌取人。”
  妇人脸上一红,轻声道:“壮士真是卫漾公子?”
  ……
  冯古道捂着嘴巴忍俊不禁。
  薛灵璧也背过脸去。
  在座有几个甚至已经笑出了声。
  妇人惊觉自己竟然将想法说了出来,脸色更红,“小妇人无礼,还请公子见谅。”
  卫漾公子叹气道:“罢了,你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令嫒不是重病在床么?我随你去一趟吧。”他理了理袖子,走到她面前。
  妇人站在原地,面有难色。
  “为何不走?”卫漾公子问。
  妇人看了冯古道一眼,咬牙道:“公子太过英挺,与我女儿想象中的不符,怕是会令她……”任她脸皮再厚,失望两个字总是说不出口的。
  卫漾公子的脸顿时也红了起来。
  妇人噗通跪下,“公子大人大量,还请饶恕小妇人无知之罪。只是我女儿命不久矣,我实在不忍再让她失望。”
  卫漾公子半天叹出口气,“那你待如何?”
  妇人的眼睛朝冯古道望去。
  冯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