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数十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是时候放弃那个比他父亲还要病重的太子,去拥立一个新的主子,组织一个新的党派了。
  唯有这样才能巩固李唐皇权的地位,使之不被外氏所染指。
  但李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花了十数年心血浇灌出来的人,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如今誉满天下的监国太子,其中付出的感情和精力,远远胜过自己的儿孙。
  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权位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师徒,甚至可以大不韪地说一句他待太子,如待自己的亲儿。
  现在要他舍弃病榻上的李弘,而去拥立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李贤,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的决定。
  而扳倒武后,确实眼下第一等要紧的事情,有这件要紧的事情抵挡在前,也算是暂时分开他烦恼的心神。
  武后已经请旨调动武三思、武承嗣回长安继承他们父亲的爵位,想来明年就能在朝堂看到他们的身影,这些外戚一旦在长安扎根,再想摒除武后,就会难上加难。
  片刻功夫,心头已经千回百转,再望向张起仁,他面上亦是一片苦涩的笑意。
  张文瓘这个艰难的抉择,对于照拂李弘数年的张起仁来说,显然也是一道沉重的负担。
  他正想开口询问沛王的身体状况,便仿佛听见门外一阵雨点似的脚步声,如划破一池静水的落叶,轻轻地拂动他本来已经纷乱的心绪。
  不由眉头一皱:“都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刻,怎么还有人在府外走动?”
  张起仁但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接着才缓缓地开口:“其实,我们并不是两败俱伤。”
  张文瓘的眼中燃起一阵希望:“难道太子殿下还有药可医?”
  “不。”张起仁又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我是说,武后是不会倒的。”
  张文瓘登时一惊:“张公的意思是……”
  张起仁仍旧抬眼望着他,眼中映出对方略显震惊的神色:“她虽然已经失去左膀右臂,但手中仍有最后一枚棋子。”
  脚步声渐渐逼近,仿佛和风细雨忽然换做狂风暴雨,一步步逼近的声音擂鼓似的敲进张文瓘的耳朵里,饶是他老来耳力不济,也听出这不是普通百姓的奔走。
  短暂的惊叫之后,张府的门被一脚破开,为首的青年面色如霜,眸中映着冷冷月光。
  “裴小将军夜闯张府,究竟意欲何为?!”
  张文瓘话音未落,裴源已经抬起右手,展出一旨诏书。
  “奉武后手谕,太医张起仁图谋不轨,意欲毒害太子,其心可诛!现奉其懿旨,搜查张府,若有抵抗者,当场立斩!”
  张文瓘猛一拍案,如一道惊雷劈落:“本大理寺卿在此,谁敢造次?”
  裴源眉峰一挑,像一把要出鞘的刀:“难道张公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谋害了太子殿下吗?”
  这句话显然别有深意。
  张文瓘难以置信地一回头,但见张起仁悠悠地从席上站起,面上如一潭死水,仿佛今夜的两位来客,都一点也不稀奇。
  “既然是皇后的懿旨,就请裴将军细细地搜查吧。”
  ——
  裴源办事一贯的干净利索,一个通宵下来,就已经将张府彻查过一次。
  摆在两位张公面前的,是一瓶封存完好的瓷瓶。
  张文瓘本来还悬在嗓子眼的心却突然放松下来:“这不就是当日郿州一行,太子殿下种痘后留下的痂壳吗?”
  裴源冷然一笑,望向张起仁:“太子殿下的传尸之病,是在郿州之行之后所得的吧?”
  张起仁负手而立,脸上一片坦诚:“的确如此,当日太子发痘之时,沈、李两位太医博士也曾为之切脉,都不曾发现有传尸之症。”
  两人一言一语,像一把锋利的剑,顿时斩断了张文瓘心头杂乱无章的思路,将事情变得敞亮起来。
  “裴小将军的意思是,当日是张公在种痘的痘浆中做了手脚,才使得太子罹患传尸病?”
  裴源一点头:“当日为保太子殿下的安全,事事由他张起仁亲手操办,倘若他想在痘浆中混入点别的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张文瓘心头一冷,怔忪地望着张起仁,似乎不相信自己数十年的旧友竟然就是他口中武后手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再仔细想想,在药汤中动手脚,居然能瞒住接近一年,除非张起仁自己有意,还有谁能办到?”
  裴源手中把玩着搜来的瓷瓶,仿佛那不是一个小小的容器,而是一把锋利的锥子,能立刻锥破张文瓘冰封似的神色。
  “张公,我知道你和张起仁素为旧友,眼下大理寺正在提审吴议,等他交代清楚,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他望着张起仁淡若静水的面色,继续说道:“至于这瓶痘痂,武后有令,将之种于几名死囚的身上,如果这几名死囚也得了传尸之病,就足以证明当日是他张起仁痛下毒手,让太子染上不治之症。”
  此番话一出口,张文瓘就已经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张起仁不仅仅是武后的一枚棋子,还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却的弃子,一旦毒害李弘的事情暴露,这枚弃子就会主动引爆自己,承担下所有的罪责。
  他忍不住深深望向这位曾获得他深深信赖的老太医,仿佛在用眼神问:为什么?
  第59章 局外之人
  为什么?
  这也是吴议心头所思索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某个人的替罪羊?而他到底是替了谁的罪?
  只要冷静下来, 稍加分析, 就能看出是张起仁步步诱导——刻意只告诉他一人月华丸的方子, 借此引诱他发现药渣的异样,同时令他被埋伏已久的东宫人马擒获。
  而一切事件的开端,不过是一剂小小的月华丸。
  月华丸……
  吴议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了。
  周兴见他神色猛然一滞, 仿佛回忆起什么, 便不放弃地循循善诱下去:“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吴议并不言语, 只在心中默默整理自己的思路。
  在郿州的时候, 张起仁曾为数名百姓看病开方, 那时候他就见过这一剂月华丸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太子所患的结核一定是有一个源头的, 而在郿州种痘之前,李弘从来没有任何肺结核的表现。
  如果那个源头就出在郿州的那一碗痘浆之中……他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遽然吓了一跳,但循着这个思路剖析下去,却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太子服用的汤药必有问题,否则一个肺结核的病势来得绝不至于如山倒洪泄,而这件事迟早会被人发现,从而成为一场政治清洗的导火索。
  张文瓘等人隐瞒此事, 引而不发, 就是为了捉住他这条小鱼, 从而钓出身后那条大鱼。
  他作为沈寒山的门下弟子, 肯定会被划入武后党的行列, 而事实也证明了,东宫党正想借助这个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机会,来扳倒最后一次露出弱点的武后。
  可若真凶根本不是他,而是一贯不被认为是武后党的张起仁呢?
  若不是自己眼下还深陷牢狱之中,吴议一定会对武后这一手弃车保帅拍案叫绝。
  倘若事情真的和他猜测得一样,那武后的这一次反击,可以说是对东宫党的致命一击了。
  一方面,借张起仁之手除掉了和自己政见日益不合,并且深得圣爱民心的太子李弘;另一方面,让东宫一党误以为可以摒除政敌,从而肃查此事,而这个时候被反戈一击,势必会大挫其锐气。
  而深埋东宫已久的这枚棋子,也会让太子一党彻底分崩离析。除了主心骨李弘的倒下,剩下的一名名要员们也一定会彼此猜忌怀疑。毕竟,出了一个张起仁,就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谁也不知道前两年还和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会不会就是武后的另一枚棋子。
  当然,这一切,都仅仅是吴议的猜测而已。
  也并非就没有另一种可能,不是张起仁让李弘染上结核,而在汤药中下酒酿的也另有其人,不过东宫党一定要把这个罪名扣在武后的头上,所以张起仁才借二人的“知遇之情”,陷他于大罪之中。
  如果是前者,他尚有很大生机,如果是后者,那他可能真的要和这个时代说再见了。
  不管是哪一种,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沉默。
  ——
  而周兴也发现,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除了隐约可见的敌意之外,显示出了超乎常人的镇定,和哑巴一般的缄默。
  他上任并不久,但是已经办理过很多案件,见过很多罪人,其中被陷害的并不在少数。
  被陷害的人可能是忠良,也可能是奸臣,但不管他们秉性如何,都往往不能接受不白之冤,一定会大声吵嚷,喊冤叫屈。
  就算是素来不爱武斗爱文斗的墨客骚人,也少不了写点东西发发牢骚,试图用笔杆子拯救自己被拖下泥淖的人生。
  而吴议则仿佛一潭死水,不管他丢进去的是一颗糖,还是一把鞭子,都惊不起半点波澜。
  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自信,让他仿佛笃定自己会安然无恙?还是说是有人给了他什么珠宝钱财,换他三缄其口,沉默到底?
  正当他满腹疑惑的时候,一名禁卒匆匆赶来,伏在他的耳边,将张府今夜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三言两语像一阵寒风擦过耳畔,却令他生出一额头的凉汗。
  武后直接下诏搜查张府,显然是有了十分的把握,而素来被列为东宫党要员的张起仁一旦被定罪,那不仅会使武后立于一个清白之地,也会使东宫党这边士气大衰。
  面前这个小小的生徒,显然就成了另一边的饵。
  他偏偏还顺着这口饵吃下去,差一点就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值得庆幸的是,在短短的一宿之间,他选择的是先礼后兵,而还没来得及等他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刑罚,就已经先得到了更确凿的耳报。
  周兴是个聪明人,他顿时就明白了吴议自信的来源。
  他僵硬的神色一软,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其实,我也相信,你是冤屈的。”
  吴议抬头斜斜睨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当我之前是聋子吗?
  但对于周兴来说,脸面远没有性命和前途来得重要,眼见武后就要翻盘,还继续帮东宫党,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是你不说话,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帮你啊。”周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先示意禁卒将吴议头上的枷锁取下来。
  入狱而不戴枷锁,这是七品官以上才有的待遇,他一个小小生徒,显然是享受不到这个优待的。
  周兴的态度如此一转,吴议当即就明白了,事情很可能就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朝着一个不知道算好还是坏的方向发展着。
  但自己这条小命,应该算是能保住了。
  ——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太极殿,大理寺,东宫之中,都有人辗转难眠。
  已经三更天了,东宫却还有人悄悄来访。
  李弘也并没有睡着,他披着衣衫接见了来访的人。
  李贤一见病重的兄长,不禁在心里吓了一跳,眼前的青年苍白得好似没有血液在皮肤下流动,单薄的躯干像从纸里裁出来一样,假如没有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他都要怀疑这是一幅名家笔下的画像了。
  他们兄弟二人不过几日没见,李弘却仿佛更加病入膏肓,完全瘦脱成另外一幅模样了。
  还不等他开口,李弘就已经开始咳嗽起来,病弱的身体好像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气,颤抖地几乎停不下来,像有一把手掣住他的肺腑和气管,从胸口把他整个人往外拉着,拉得他弯折下腰,拉得他垂下脖子,非要把这颗矜贵的头颅都拉到地底下才罢休似的。
  李贤忙不迭扶住他,用自己的袖口接住李弘咳出的痰,搁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晃眼一瞧,竟然夹带了一抹鲜血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