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梭子岭!”谢鸿惊愕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又迅速压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窜起来,他看着梁靖,不可置信,“昨天那个人……是你?”
  “是我。”
  可是……谢鸿扫了眼外间常备的药箱,“你的伤不是还没痊愈?”
  “伤势其实已经痊愈,是我隐瞒了伤势,请大人见谅。”
  梁靖抱拳作个揖,见谢鸿眉间尽是疲色,抬脚勾了个椅子,推到他跟前。
  谢鸿就势坐下,回想昨日情形,细细一想,那青衣人的身影倒真跟眼前的男人相似。
  心中翻江倒海,关乎性命的事,自须慎重,他将梁靖看了半晌,才道:“你当初的伤……”
  “当初我重伤在身,确实是精疲力竭,倒在尊府后院。只是后来察觉有人夜探尊府,图谋不轨,怕大人防备不周,才赖在府里留意动静。尊府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旧日的交情,谢大人为官仁爱,也不该被奸佞所害,先前不知对方图谋,没能提醒大人。我并无歹意,还望大人别误会。”
  他缓缓说罢,惯常清冷的脸上露出点笑意。
  谢鸿却已站起身来。
  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假,此人救了他阖府性命,却是事实。
  他亦顾不得官民尊卑,穿着那身整洁官服,双手作揖,诚恳道:“晏公子救了我阖府性命,谢某感激之极!”念及刚才的言辞,自觉没跟哪位姓晏的高手有过交情,又疑惑道:“不知你说的旧日交情是……”
  “家父与大人有同僚之谊,长辈们当年的交情更是深厚。”
  谢鸿愕然,“你是?”
  “梁靖。”
  “梁——”谢鸿脸上尽是惊愕之色,“武安侯府的梁靖?”
  梁靖颔首,拱手道:“小侄表字晏平。”
  梁靖,梁晏平,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饶是谢鸿官场沉浮多年,见过不少风浪,瞧着眼前剑眉修目的梁靖,也是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梁靖,十数年前就知道,只是梁靖十岁入京求学,随后又游历各处,从军边地,甚少回府。他又是三年前才到魏州为官,两人一直没见过面,更无从知道他弱冠后取的字。
  难怪当初听他报出“晏平”这名字时觉得耳熟,必定是梁元绍偶尔提过一两次。
  只是彼时谢鸿不知那是梁靖的表字,未曾留意。
  夫妻夜谈时提过无数回的人就站在眼前,容貌出众,英武轩昂。
  这品貌心性,全然出乎他所料。
  谢鸿心绪翻滚,愣愣打量了许久才回过神,忍不住伸手,在梁靖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晏平,果然是晏平。昨日山道上打败秦骁,这身手果然厉害!”
  梁靖唇角微抿,神色稍肃,“谢叔叔身在官场,京城中的风起云涌,必定比我清楚。这回的事,永王驾临后必会深查,不管秦骁为何行刺,我都不能将整个梁府牵扯进去,还望谢叔叔能帮我隐瞒此事,勿使外人知晓。”
  “当然!”谢鸿并非爱争斗的人,既然梁靖好心相助,自然不能坑他。
  梁靖又道:“秦骁刺杀失败,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招,这段时日我便留在府里盯着,谢叔叔也别跟旁人提起,好么?”
  “放心,我知道轻重。”谢鸿感激他好意,郑重承诺。
  终究是惦记着当年的婚约,说完正事,又忍不住将他打量。
  十多年前韩太师名冠京城,以帝师的身份辅佐皇帝,劳苦功高,而武安侯也正当壮年,两人交情笃厚,定了儿孙婚约。然而朝堂波谲云诡,利害相争,韩府蒙冤被抄,几处被触犯利益的世家赶尽杀绝,连口口声声称韩太师为“韩叔叔”的梁元辅兄弟都不例外。
  武安侯爷也在那之后江河日下,如今抱病在府,虽居侯位,却懒问家事。
  梁府上下必定都以为玉嬛已幼年早夭,忙着给梁靖寻门当户对的婚事,也不知梁靖在得知玉嬛身世后会作何反应,是否能叫他如愿,令韩太师瞑目。
  谢鸿暂时不知梁靖底细,将他瞧了半晌,终是一声叹息,暂未多言。
  ……
  屋门被掀开,吱呀一声,立马吸引了玉嬛的注意。
  她原本跟冯氏站在甬道旁,看那满架盛开的紫藤,见谢鸿和梁靖并肩而出,当即将目光凝在谢鸿脸上。比起今早刚见时的愁眉紧缩,他看起来他心绪甚好,步下台阶时还回身叮嘱,“既然伤势未愈,便安心休养,旁的事不足挂怀。”
  梁靖仍是那副清冷姿态,微微躬身,“多谢大人。”
  玉嬛瞥了他两眼,那位也望着她,意味不明。
  待谢鸿走至跟前,她便迎上去,低声道:“爹,怎么样?”
  这孩子……真是比大人还操心。
  谢鸿无奈摇头,扶着她肩膀,“没什么大事,爹会安排好。上回给你的几张拓印碑文辨认清楚了吗?若辨认完了,誊一份给我瞧瞧。晏平对府里有恩,他伤势未愈,得静养,你也别太搅扰他。”
  如此看来,谢鸿是知道了昨日实情。
  只不知这晏平究竟是何身份,掩门密探了半天,竟能令满脸愁容的父亲面露欢喜。
  玉嬛松了口气,暗暗瞥了梁靖一眼。
  他仍长身站在檐下,似乎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却在谢鸿转身告辞的瞬间收敛,拱手为礼,一派正经内敛的姿态。
  玉嬛却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仿佛戏谑她太多心,耀武扬威似的。
  她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又记着他昨日挥剑杀人的狠厉,眼神没敢太硬气。
  梁靖不以为意地挑眉,唇角微动了动。
  谢府重归风平浪静,外面的巡查却日益严密,刺杀的案子耽搁了数日,待五月中旬,因此案而提前出京的永王抵达魏州。
  作者有话要说:  永王即将上线~
  第13章 第 13 章
  永王李湛是当今皇上景明帝的第二子,贵妃萧氏所出。
  萧家也是树大根深的世家,门里出过无数才俊,当今朝堂三相之一的中书令萧敬宗便是出自萧氏,且是萧贵妃的亲兄长。萧氏名门毓秀,端庄温柔,永王随了她的容貌,生得俊秀温雅,润如美玉,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更兼皇家养出的尊贵气度,引无数闺秀倾心。
  永王幼时性情乖巧,与太子也处得和睦融洽,算得上兄友弟恭,颇有手足深情。
  且因永王生性聪慧,读书伶俐,更能多得几分青睐,只因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太子又在东宫经营多年,便始终安分守己。
  直到四年之前小萧贵妃入宫。
  提起小萧贵妃,京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名门萧氏养出的女儿都是美人,容貌教养无不出众,小萧贵妃更是其中翘楚。
  四年前萧敬宗从外放的大员调回京城,主掌户部,也带了十七岁的女儿萧鸾回京。彼时萧贵妃因诞下永王的功劳而享贵妃尊荣,听说兄长进京,当即求得皇帝允准,安排家人进宫拜见。
  萧老夫人带儿媳和孙女萧鸾入宫,皇帝下朝后途径萧贵妃的宫室,便被一阵琵琶勾住。
  循着声音过去,便见一位十七岁的小美人坐在殿前花丛间,金钗红袖,慢拨琵琶。
  彼时景明帝四十余岁,自幼酷喜音律,虽因政务繁忙,甚少有闲暇赏玩,却极能赏鉴。那姑娘年纪虽幼,一手琵琶却弹得比宫里最出色的乐工还好,更别说生得花容月貌,眉眼动人,正是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花丛里,都是一道极美的景致。
  只那么一面之缘,便攫住了老皇帝的心。
  不过两日,景明帝便再度召萧鸾入宫,随后圣驾亲至萧府,迎萧鸾入宫,封了妃位。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堂和京城高门都搅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彼时萧鸾已许了人家,景明帝此举无异于横刀夺爱。
  且萧鸾比起皇后、萧贵妃等人,年纪尚幼,刚入宫就封了妃位,实在少见。
  一众言官文臣出言劝谏,景明帝充耳不闻,半年后便册了她贵妃之位。
  小萧贵妃就此独宠后宫,连她的姑母萧贵妃都避让锋芒。
  萧敬宗也因此得以重用,升了中书令,成为三相之一。因妹妹和女儿位列贵妃,背靠萧家大族,权势更加显赫。
  也是在那时,原本对太子颇为恭敬的永王生出了异心,渐而有了夺嫡的打算。
  到如今,太子居于嫡长,背靠东宫,有尚书令等一干文臣辅佐,因见世家横行,盘剥百姓,常令皇帝举止掣肘,有提拔寒门,打压世族之心。永王则因小萧贵妃的枕边风而格外得景明帝宠爱器重,背靠萧家荫蔽,着意拉拢世家高门,斗得难分高下。
  若不是景明帝仍旧欣赏太子的才能,尚未昏聩到拿江山讨美人欢心的地步,以萧敬宗的相权和两位萧贵妃在后宫的得宠,永王怕是早已盖过了东宫的风头。
  这回永王提前动身来魏州,显然也是有不少打算。
  ……
  五月中旬小暑将至,天气渐渐炎热。
  永王不止是皇家亲贵,也遥领大都督之职,是魏州都督梁元辅的顶头上司。他以巡查军务之名尊驾亲临,梁元辅自然得给足颜面,带了州府官员出城迎接,恭恭敬敬地迎入城中,安排在州府衙署旁的客馆下榻。
  永王带了仪仗,随行不少,兵荒马乱地安顿下来,便已是傍晚。
  撇开君臣之别,永王娶了梁元辅的女儿做侧妃,又有姻亲之交。
  当晚,梁元辅便在客馆设宴,满城有品级的官员依序作陪,笙歌丝竹,遥遥可闻。
  谢鸿的这座宅院离州府不算太远,夜风里侧耳倾听,偶尔还能听见高亢清丽的乐声随风断续传来,久久不绝。
  梁靖站在后园,听着隐约入耳的乐声,眉头皱起。
  他回魏州后,尚未去梁家,因都督府外有兵将把守,也没能夜探亲人。
  今夜,那里定是宾主尽欢的场景,伯父、父亲乃至祖母、母亲必都满面笑容。
  梁家在魏州屹立数代,靠的便是族中齐心,不管朝廷换来哪位官员,都牢牢握住地方权柄。父亲和伯父做事都以家族利益为重,当年宁可悖逆祖父,也要在韩太师的事上插一刀,足见维护家族的决心。
  自从堂姐嫁为永王侧妃,武安侯府便跟永王牢牢拴在了一起,如今更会为家族而殚精竭虑,帮永王夺得皇位,令梁家权势更盛。
  然而那样的忠心追随换来的是什么?
  即便皇权难以制约打压,周遭旁的世家亦如猛虎,倾轧争夺地盘利益,最终祸及百姓。哪怕父兄费尽心思,也没能力挽狂澜,保住这百年家业。更因积怨深重,而累及无辜的晚辈幼子。
  坐拥天下的皇权尚且会更迭,哪有一成不变的泼天富贵?
  夜风清冷,蟾宫正明,闭上眼,仍是记忆最深处印刻的场景。
  府邸萧条败落,亲友俱亡,万箭穿心。
  而京城之外世家横行,盘剥百姓,万千将士拼了性命保住大好河山,却民不聊生。
  梁靖鸦青色的衣袍在夜风里猎猎翻飞,英隽的眉目间却凝重而肃然,渐渐地双拳紧握,手背隐隐鼓起青筋,脊背紧绷如同满弦的弓。睁开眼,深沉的眼底尽是暗色,有汹涌波涛翻滚,暗藏冷厉。
  忽然有夜栖的鸟扑棱棱飞过,翅膀扇得树叶轻响。
  梁靖的眼底一瞬间凝起寒意,指尖按上剑柄,目光瞥见树下的衣裙时,才倏然松开。
  ……
  玉嬛就站在树底下,旁边是挑着灯笼的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