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人各有志
  侍卫得令,押进一人来,只见那人身穿松鹤袍,肥头圆耳,年约五旬。
  一见此人,挤在衙门口的百姓就炸了锅。
  “李员外?”
  “今儿该不是要审苏绣娘的案子?”
  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曾在江南织造局的花楼里掌过纱机,为先帝绣过龙袍,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宫时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请苏母所绣。后来宫里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传出苏母不吉之说,她被从织造局里撵出来之后便举家回到了古水县,从此闭门不出,没多久就积郁成疾。
  苏绣娘是个孝女,她自幼在娘亲榻前侍奉汤药,她娘的病却总不见好,府里没几年就掏空了家底儿,最终只好遣散下人变卖府邸,一家子到城北买了间旧宅住了下来。
  听左邻右舍的说,苏母喜怒无常,时常责骂女儿,不许她承继家学,再碰刺绣。苏绣娘事事都顺着娘亲,唯独不肯放下学刺绣的心思,她夜里挑灯偷学,白天出门抓药时便将做好的绣活儿偷偷地塞给街坊,请街坊邻里的拿去集市上卖,卖了银钱,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银子给她娘抓药治病。
  十年间,苏绣娘凭着其母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练出了一手灵秀的好针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绣件儿越来越惹眼,渐渐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张大娘从集市上回来,告诉苏绣娘说李老夫人要做寿,李员外有意为老夫人献上一幅百寿牡丹图作寿礼,可此图远观为牡丹图,近看是由百个寿字绣成的,一般的绣娘绣工不成,因此李员外想出一笔丰厚的银钱请苏绣娘来绣这幅百寿牡丹图。苏母不吉,李员外竟不避忌,苏绣娘虽然觉得奇怪,但李员外给的银钱实在丰厚,她想了一夜,还是应了下来。
  百寿牡丹图的尺寸颇大,所用的锻面儿绣线都很金贵,苏绣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后园子里建有花楼,允了苏绣娘白日来此做工,傍晚归家侍奉母亲,于是苏绣娘就向家中撒了个谎,说要由隔壁的张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里为母诵经祈福,而后便出了家门。
  谁也没想到,苏绣娘这一去,前两日还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员外说,那日午时,他去花楼察看绣品,苏绣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胁迫之心,竟奔去后窗扬言要跳下去,叫知县治他一个害命之罪。他心惊之下想将她拉回来,没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头撞死了。
  苏绣娘是有名的孝女,俭孝温婉,若非她娘有个不吉的名声,不知多少人家抢着上门求亲,她怎会对李员外生出狐媚之心?
  当年,去李府验尸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验看的尸身,升堂时都是暮老到堂。知县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为失足坠亡,退堂时,暮老摇头叹气地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八成是桩冤案!
  可气的是李员外仗着他大哥是岭南刺史,为他在朝中捐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的闲差,整日和知县称兄道弟,横行乡里,可怜苏绣娘死得不明不白。
  苏母在女儿出殡那日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李府仗着知县判了此案,不仅出言羞辱苏绣娘,还命家丁将苏母毒打了一顿,过了十天,苏母就死在了家中。
  苏父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李府欺人害命,知县却说苏绣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苏母去李府哭闹实属扰民,李府将其撵走理所应当,并未触犯哪条国法。再说,人当时没死,十天后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说人是被打死的实乃诬告!
  苏父被判了二十大板,当堂打罢,人刚被拖出县衙,就撞上了李府来告状的人。
  李府称老夫人的寿诞将至,府里死了人,绣品沾了秽气不能再用,当初府中置办的锻面儿和绣线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银钱,这银钱理应由苏家来赔!
  苏家哪有银钱可赔李府?李府便称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其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还算值些银钱,不妨把这些赔来,两家的债就算一笔勾销。
  闹了半天,李府是对苏家的绣本动了贪念,搞不好牡丹百寿图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可怜苏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苏父一气之下险些赴了黄泉,幸得邻居张大娘一家请医抓药悉心照料,他才捡了一条命。
  张大娘对苏绣娘的事颇为自责,她原以为是帮人,哪知成了帮凶,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儿,两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张家只剩一个张书生,他把苏父认了义父,当做高堂般奉养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可惜寒门私塾的束修太少,为了养家,竟弃笔当了木匠,不过两年时日,一双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读书人了。
  人死家破,苏绣娘的死牵连了苏张两家,此事已过去五年,谁也没想过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们说,这案子翻得了吗?”百姓正聚在县衙门口屏息观望,人堆儿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问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绑来公堂干啥?”
  那汉子鄙夷地道:“你们肯定没去茶馆里听那些学子谈论过朝政,听说江北那边儿杀了恒王府的人,却没杀晋王府的,你们知道是为啥不?”
  周围人都经不住他这般卖关子,纷纷催促他快说,一人唬道:“再不说,哥儿几个就喊前头儿的侍卫大哥了,让侍卫大哥把你抓进县衙里,看你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还敢不敢说这案子翻不了!”
  “别别!”汉子赶紧求饶,压低声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听学子们说,那边儿的人拿晋王爷的命捏着岭南呢!岭南王就晋王爷一个外孙,为了晋王爷的命,兴许会……”
  谋反之言可不敢说,但是有件事儿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据说圣上亲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贺表都到了汴都,唯独缺了岭南的。
  岭南有不臣之心,久无战事的江南以后兴许会打仗。
  “李员外可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圣上在这节骨眼儿上……应该不会杀李员外吧?”
  江南富庶,可圣上刚刚亲政,他会为了一桩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触怒岭南?
  县衙外渐渐没了议论声,百姓不约而同地望进公堂,三年前连县衙公堂都进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凤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后,金匾煌煌,明镜高悬四字从未如此庄严。
  人依旧是那人,可这桩冤案,当真能昭雪吗?
  苍天仿佛知人意,晨辉未收,天边已闻滚滚雷声。
  宫人奉旨而出,依旧例撤去了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进了衙署的公院儿,八面回避牌置于公堂外三尺之处,上书肃静二字,百姓隔牌观审,人挤满了院子。
  李员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烂木烂泥和尸臭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两口黑棺摆在他面前,棺材板儿都烂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绳捆得牢牢的,仿佛两口被捆尸索镇住的阴棺,内有恶鬼要来索命!
  堂上传来翻书声,纸影掠似刀光,纸风里一股子霉灰的味儿,啪地在法桌上一拍,声比惊堂木。
  李员外惊得一颤,青砖面儿上覆了层薄气,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庞?”女子的声音多年未闻,依旧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离,却能听出其中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验尸的女仵作,如今竟飞上枝头贵为皇后,圣上如此宠她,竟允许她坐堂问案,这俯首称臣的滋味儿真真是只有李员外自个儿知道。
  “五年前,你请苏绣娘到府中绣制百寿牡丹图,后来人摔死在花楼下,此事你可记得?”暮青向来不拖泥带水,确认了到堂之人后便直接问案。
  “这……”李员外却吞吞吐吐。
  暮青将卷宗往法桌上一拍,“问你记不记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记得!记得!”李员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后背起了一层毛汗。
  “好!”暮青把供词递给范通,命其拿下去给李庞过目,“此乃当年的供词,你再仔细看一遍,当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处?”
  供词摆在托盘里,范通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拿着托盘,到了堂下往李庞眼前一递,风吹得供词哗啦啦地翻开,镇纸压在其上,泛黄晕墨的字迹上圈着朱红的批注,字字带血一般掠过眼前——狐媚、威逼、滚落、坠亡、非雇主害命!
  晨辉收去,阴雨将至,堂风之声低如人哭,李庞抬眼望进黑棺里,腐气似阴风扑面而来,惊得他抱头便嚎:“苏苏苏、苏绣娘,你你、你别来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楼的,真不关我的事呀!”
  李庞受惊之态瞧着不像在说谎,百姓见了都犯了糊涂。
  苏绣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楼的?
  “那我问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楼的?”
  “她……”
  “当真是滚下去的?”
  “这……”李员外结结巴巴,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她真是自个儿滚下去的!”
  当初知县给他看过尸单,人死了五年,尸体已化为白骨,当年尸单上的证据皆已入土,莫说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拿出来当成翻案之证!他那日又没碰得成苏绣娘,不信白骨上会留下证据。
  再说了,帝后亲审此案无非是敲山震虎,借惩治他来敲打岭南,应该不至于杀了他,否则,岂不是要逼反岭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卫闯入,李庞被绑出府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见两口黑棺,着实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儿事到临头,他倒开了窍定了心神。
  但心神刚定,就听一声惊堂木响,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锦帘儿,谁也瞧不见里头儿的光景,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帘子一打,只见暮青素衣而出,身无华饰,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独发间别着的一支翠簪为她添了一分人间俏色。
  宫人捧着铜盆、托盘等物随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烧苍术、皂角,只听宫人向天长报一声:“开棺啦——”
  一把纸钱洒在棺上,李庞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宫人剪了捆棺绳,未撬棺盖,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儿扑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样的东西哗啦啦地从两口棺中洒了出来,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险些把早饭呕出来。
  苏家无钱厚葬,母女二人入殓时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烂,里面藏了一堆蛆虫的尸壳儿,棺木一开,密密麻麻的虫尸洒在公堂上,李庞离得最近,头一个俯身呕了起来。
  “放肆!帝后跟前儿胆敢失仪!叉出去!”范通厉喝一声,侍卫得令,将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阶下。
  宫人将残棺搬去了外头儿,清扫了虫尸后才请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来把刷子,仔细地清扫尸骨上残留的虫尸,崔远捧着铜盆跟在她身后接着,棺中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却并不觉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见闻多到一言难尽,人如恶鬼,世间的恶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苏氏母女下葬时所穿的衣裙都烂没了,只剩几缕黑湿的布条沾在尸骨上,散发着腐臭味儿。暮青用镊子将附着在尸骨上的烂布条清理了下来,渐渐的,公堂的地上显出两具人骨架子来,头朝内脚朝外,打眼一瞧,谁也辨不清哪具尸骨是苏母的,哪一具是苏绣娘的。
  暮青从两口棺中将头骨捧出放于托盘之中,命宫人将颅后示众。
  人堆儿里顿时哗声四起,只见从右棺中取出的颅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网,煞是吓人。听说苏绣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尸骨一定就是苏绣娘了!
  那块假山石并不大,已被抬至偏厅外,四名侍卫将其搬到李员外身旁放下,只见山棱上仍有血迹,年长日久,血已干黑。
  暮青执骨而出,将骨上的窟窿往山棱上一对,只见天边的飞电隐若白虹,血黑骨白,塌处相合!
  暮青问:“致死伤在顶骨下,你可知伤在此处,代表了什么?”
  李员外一脸懵态,哪里答得出?
  “代表着她那日根本就不是滚下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此话如雷,令闻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般而言,人摔倒时,两手本能地采取支撑保护动作,因此少见前额的损伤,枕部的损伤多见些,一般在此处。”暮青捧着颅骨,指了指后脑勺的下方,“推倒致伤的话,因推力大多在胸部和头部,人的重心从腰部上移,倒地时头部的着地点也会上移!推力越大,撞击点移位越大,推速越快,位置越上移!伤在顶骨下三寸,相当于以头着地,若无推力,何至于伤在此处?!”
  此理绕人,李员外听得一脸懵懂。
  “听不懂?”暮青早有所料,打了个响指,宫人便端盆而出,将满满一盆子的黑水泼在了公堂外。
  李员外被溅了一身墨点子,躲都不敢躲。
  百姓聚在两旁未受波及,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后面的人抬头呀了一声,指着屋顶道:“快看!”
  众人仰头,只见县衙大堂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白衣侍卫,头裹白巾,打扮古怪。
  一名侍卫纵身跃下,看似身轻如燕,落地时竟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脏水里。他仰面倒下时用手掌撑了下身子,但脏水仍然沾湿了白衣,起身之时甚是狼狈。
  但没人敢笑,一个汉子结结巴巴地道:“快看!侍卫大哥的头巾!”
  只见那白衣侍卫摔倒时弄脏了头巾,脏渍正在他的后脑勺偏下的地儿,与暮青方才所言之处分毫不差!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敢情侍卫并非不小心跌倒,而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印证皇后娘娘之言?
  众人正猜测,房顶上便又有两名侍卫打了起来。只见滚滚黑云自西边覆来,二人于黑云青瓦之间急掠,拳掌之风刚猛如虎,英武之姿如天降神兵。百姓看得眼神发亮,正待鼓掌叫好,一个侍卫胸前挨了一掌,摔了个仰面朝天。
  百姓吓了一跳,正担心,那侍卫便利索地弹起,当众转了个圈儿。只见他后身一片墨黑,头巾的脏渍正在后脑勺的上方!
  百姓尚在心惊,屋顶上剩下的两名侍卫也过起招儿来。几招之后,一名侍卫就被锁喉推下,起身之后,其头巾的脏渍正在颅顶下,与苏绣娘撞伤的位置竟然差不许多!
  三名侍卫并排而立,头巾上的污渍一个比一个靠上,正印证了暮青方才之言!
  暮青问:“你可看明白了?”
  李员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假如还不明白,那此物应该能让你明白。”暮青扬声吩咐,“来人!取苏绣娘的衣裙来!”
  宫人奉旨捧衣而出,当众将衣裙一展!
  衣裙放的年头儿久了,裙上生了霉斑,但裙后的大片污渍依旧清晰可见,且甚是眼熟,看起来竟与三名白衣侍卫后身的脏渍差不许多!
  “这……这也忒像了!”
  “最后那位侍卫大哥头上的伤和苏绣娘伤的地儿最像,他刚刚是被人掐着脖子从房顶上推下来的,苏绣娘该不是也是被人推下花楼的吧?”
  百姓低声议论,李庞的眼底生了惊波。
  暮青道:“这衣裙乃是苏绣娘死时所穿,她是那日午后坠亡在花楼下的,午前刚下过雨,花楼堂瓦上的雨水未干,倘若她是滚下去摔死的,此裙应该前身、后身,乃至两袖外都沾有雨渍!但此裙的前身及两袖外偏偏不见泥污,脏处只在后身,就如同侍卫们的衣衫这般!她根本就不是滚下花楼的,而是被人推出高窗撞死在假山上的,不然不会伤在此处,污迹也不会只在裙后!这骨、这裙都是证据,你还有何话讲!”
  暮青把颅骨往托盘里一放,衣袂之风似刀,割得李员外脸颊生疼!
  李员外一时之间想不出合理之词,只能胡辩道:“微臣……微臣记错了!”
  “记错了?若是今日记错了,还可说是年长日久之故,可人死当天,你就记错了?”
  “微臣……微臣那日……没、没看清!”李员外拿袖口擦了擦额汗,“对对!微臣没看清!当时,苏绣娘寻死觅活,微臣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想将她拉回来,她不肯给微臣靠近的机会,自个儿没坐稳跌下了花楼,待微臣奔去窗边时,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微臣误以为她是滚下去的,这才致使当年的口供有误,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暮青气得冷笑一声。
  步惜欢端着茶正吹着,闻声抬了抬眼。
  真是少见她被人气着。
  茶雾似云,男子的目光落在堂外阶下,云雾仿佛结了层霜气。
  暮青负手问:“你方才说她没坐稳,即是说,她当时是坐在窗台上的?”
  “呃,正是……”
  “你确定?”
  “确、确定!”
  “满口胡言!”暮青从宫人手中夺来苏绣娘的衣裙,亲自展开,“你仔细看看这裙子的后身!那日下过雨,窗台上雨水未干,她若是坐在窗台上,臀部处应有一条脏渍!可你仔细看看,她裙后是有一这条脏渍,但这条脏渍在何处?”
  李庞这才看见裙后还有一条泥水渍,若非暮青指出,他都没留意。
  “这条脏渍分明在她的后背处,说明她当时根本就不是坐在窗台上的,而是背抵窗台而立!”
  证据就在眼前,李庞见无法狡辩,立即便改了口,“对对!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微臣想起来了,的确是背抵窗台!那日府里死了人,微臣受了些惊,故而记错了!”
  “好一个记错了!那你不会连你府上花楼的窗子有多高都忘了吧?”
  “呃,这……”
  “苏绣娘既是背抵窗台而立,那窗台都高至她的后背了,窗子必是高窗无疑!如若无人推她,她怎能轻易失足坠出花楼?”
  “……”
  “苏绣娘死时,胸部和大腿内侧可见瘀伤,可她衣衫完好,也仍是完璧之身,那么那日隔着衣衫,她身上的瘀伤是如何落下的?依你之言,她勾引你,而你坐怀不乱,那么就算她抓着你的手往她身上摸,你也理应奋力抽身才是,怎会施力于她,还是如此重的力道?”
  “……”
  暮青连声发问,李庞一句也答不出。
  百姓还是头一回知道苏绣娘身上有瘀伤的事儿,当年范知县审案,只听了李员外的一番供述便结了案,仵作在堂,尸单在案,他却没问一句,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原来苏绣娘在李家花楼里受过伤!”
  “怎会这样?当年范知县判苏绣娘死有余辜,有人背地里嚼尽了舌根子,苏家连门都不敢开,要不是张家人帮衬,苏家早没人了!”
  “狗官恶霸!人到底是不是被你害的?”
  众人怒问,义愤填膺。
  李庞咬死不认,“微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进了公堂,手持尸单而出,“死者除了胸部和大腿的瘀伤外,颈部还可见新月形的瘀斑,乃是生前遭受扼颈所致!时隔五年,人死肉身已腐,你以为王法便拿你无可奈何?她的肉身已腐,你的手却还在!来人!取尺来!”
  李庞一惊,两名神甲侍卫上前将人按住,逼着他将手伸了出来。
  范通执尺而出,在李庞的虎口处量了量,禀道:“启禀殿下,长约五寸五。”
  暮青当众将当年的尸单一展,李庞仰头一看,脸色煞白。
  范通念道:“死者,女,十八未嫁,身长四尺七寸,胸及大腿内侧可见生前伤,颈部可见新月形瘀斑,长约五寸五。”
  老太监拖着长调儿,以往听着死板,今儿听来却有一股子浑力,似能直入天阙,告慰亡魂。
  暮青仰起头来,见黑云衔着猛雨而来,一滴雨珠儿打在托盘里,湿了尸单的一角。
  下雨了……
  公堂外死寂无声,宫人退入公堂内,暮青道:“并非是她想狐媚你,而是你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她奋力反抗,奔到窗边呼救,你扑过去扼住她的咽喉,因用力过猛而将她撞出了高窗,她坠在房顶上,头下脚上,滑撞上假山,致使骨碎人亡!人虽亡故,她的衣裙和尸骨上却留有她冤死的证据,此乃冤魂之语,只是仵作听得懂又有何用?贪官酷吏致天下多少冤案蒙尘!你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只顾中饱私囊,何曾抬头看过苍天!这天都是黑的!”
  李庞下意识地仰头,只见黑云压顶,阴风东来,电似龙蛇,天光明灭恍若兵气!
  “取浓墨来!”暮青出声时,人已在苏母的棺旁。
  宫人近前,暮青从托盘中取笔蘸墨,一手执笔,一手从棺中取了一节胸骨,将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后又入水中清洗。无人知其此举何意,只见她将洗净的胸骨擦干后放在托盘里,又从苏绣娘的棺中取了同样位置的一节胸骨,涂墨、清洗、擦干,置于托盘之中,而后命人端去了李庞面前。
  “快看!”
  “天哪……”
  “苏、苏母的骨头是断的!”
  只见同样部位的胸骨,同样是涂了墨又清洗过的,苏绣娘的尸骨白森森的,苏母的胸骨上却浸了墨色,水洗不去,骨裂的痕迹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
  只是除了骨裂,骨上似乎还有斑斑暗红,不知为何物。
  暮青道:“磨好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即洗去墨,若有损处墨即进入,不损则墨不浸。很显然,苏氏的胸骨已裂!她死前曾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遭到李府家丁的殴打,回家数日后身亡,知县由此判定她是病死的,与李府无关,却不知棍棒之下可能造成内伤,苏氏的死可能与郁疾有关,亦有可能与内伤有关。想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内伤,验骨便可!”
  暮青袖口一垂,掌心里变戏法儿似的现出把刀来,刀小而薄,刮骨之音听得人后背发凉。
  百姓盯着刀下之骨,眼都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就错过了眼前之景。
  暮青边刮骨边道:“如生前受伤,血液浸润骨质,骨上会出现暗红色或暗褐色骨质血斑,称为骨廕,刀刮不去,水洗不掉!若是死后形成的骨折,则没有骨廕现象,因人死后血液凝固,即便骨断,血也浸不到骨中!所以,在骨损端发现骨廕,便是生前伤的确证!”
  暮青收刀,将骨入水,而后拿出擦干,命宫人端去人前传看。
  百姓不敢动死人骨头,只盯着盘中人骨,见骨上刀痕累累,血斑却丝毫未褪!
  李庞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跌坐了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暮青立在青檐下,寒声道:“你觊觎苏家的绣本,又垂涎苏绣娘的美色,奸污不成致人死命,又打死其母,抢夺绣本,致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开棺验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讲!”
  李庞缩首敛目,悔不当初。他哪知道人都死了五年了,竟还能找出证据来?他哪知道杳无音讯三年的暮姑娘还能再回古水县,且一回来就成了皇后之尊?若能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使些银子,让知县把物证销了,之所以没花那银子,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苏家还有能翻案的一日。
  “微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微臣、微臣也是一时糊涂,被苏绣娘的美色所惑,才做出那等事来……但、但苏绣娘的死实乃意外之事,并非微臣之愿,且苏母是下人打死的,不干微臣的事啊!”李庞无话可辩,只能想办法为自己减轻罪责。
  “你还想脱罪?!若非你贪色,怎会有此意外?若非你纵容家丁,又怎会闹出人命?”暮青一把拿起苏母之骨,骨上血迹斑斑,直指堂外,“苏母身患郁疾,时常责骂女儿,此乃邻里皆知之事。但母女连心,世上有多少事是不为邻里所知的?身为娘亲,她当真不疼女儿?她一生的荣辱皆因刺绣而起,她怕女儿与她一样被荣辱所累,故而不许她承习家学,只盼她一生平凡无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过是不希望女儿步她的后尘罢了!母女连心,苏绣娘又岂能不知母亲的苦心?她心系娘亲的郁疾,白天服侍在旁,夜里偷习绣艺,苦练谋生之技为母请医问药,哪知绣技日渐精湛,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儿之时却被你盯上了!”
  “苏绣娘年方十八,姿容秀丽,你知道她需要银钱,便用一笔银钱将她引入了府中。你本想把人和绣本都得到手,却没想到闹出了人命。苏母得知女儿死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她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人死在你府里,尸骨未寒,你但凡还有良知,怎会纵容家丁棒打苦主,事后又恶人先告状,污蔑死者,抢夺绣本,恶事做绝?而今苍天有眼,冤案昭雪,你怎还有脸将罪责推于意外和家丁身上?”
  “你可知今早为何不传你到堂,而是让御林卫把你绑来县衙吗?因为传你到堂,你必定会换上官袍前来陛见,你不配!恶徒为官,乃吏治之耻!”
  这一骂,声可断金,暮青摘下验尸的行头转身走回堂上,往步惜欢身旁一坐,道:“尸骨已验,案情已清,恭请圣裁!”
  她一点儿也没个恭请的礼数,步惜欢叹了一声,把手旁放温了的茶递了过去。
  百姓的眼珠子瞪得老圆,刚刚验尸时,圣上手中的茶换了好几回,每回都只是吹一吹就放去一旁,还以为是县衙备的茶不合胃口,闹了半天是给皇后娘娘备着的?
  李庞的心凉了半截,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皇后如此无礼,圣上竟不以为忤?圣上对皇后宠到此等地步,凭皇后眼里容不得冤案的性情,今儿圣上就算不杀他,估摸着也得扒他一层皮!
  “传苏张二人到堂。”大雨倾盆,青檐下垂了雨帘儿,帝音淡漠,喜怒难测。
  堂外不见有百姓离去,众人淋着大雨转头四顾,忙着寻人。
  苏父和张书生竟也在?在何处?
  大雨声掩了门推开时的吱呀声,一个青年人扶着位老者从偏厅里出来,正是张书生和苏父。苏父正当不惑之年,发已枯白,举步艰难,竟貌似花甲老人。
  见二人欲行跪拜之礼,步惜欢道:“免礼吧,赐苏父坐。”
  苏张二人受宠若惊,还没回过神来,宫人就搬了椅子来。
  “方才,皇后已重验苏氏母女的尸骨及当年的物证,如今二人死因已明,苏父,你对案情可还有疑意?”帝音传来,胜似天威。
  苏父执意起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声如老者,泣不成声,“草民多谢陛下、皇后娘娘重审此案之恩!草民的妻女死得冤枉,草民能等到这一日,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西天雷音威沉,堂上久无人声。
  半晌,步惜欢叹道:“平身吧,朕为一国之君,吏治不清乃朕之过,朕会给苏家一个交代的。”
  “谢陛下!”苏父颤颤垂泪,被张书生扶起坐了回去。
  步惜欢望出公堂,声音凉似雨后秋风,“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罪该万死。朕无需你万死,一死足矣。”
  李庞猛地抬头,一道惊电裂空,他心头骇意急涌,怎么也没想到死期将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杀微臣!难道您就不怕岭南……”
  “不怕岭南反朕?”步惜欢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走下堂来,“你怎知岭南一州十三县,在朕心里重得过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拥天下,当初又何必弃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难平,朕亲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话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抬手,雨滴在指间绽开,化作雨花飞至阶下,溅在李庞的脸上,冷若冰渣。
  “贪官不除,吏治难清,你有今日是罪有应得。”云上龙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欢负手望出县衙,眉宇间显出几分厌色来,“此等灵秀之地竟叫贪官占了数年,朕站在这儿都嫌地儿脏!来人!”
  “在!”御林军统领李朝荣上前听旨。
  “李庞贿赂知县,欺压百姓,法理难容!令其归还苏家的绣本,就地革去外职,斩立决!”
  “遵旨!”
  “不必押赴法场了,就在这儿斩,拿他的血洗一洗这脏了的县衙公堂,也祭一祭苏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荣领旨起身,一抬手,两名披甲侍卫便押住了李庞。
  李庞大惊,求饶声中带着颤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微臣可以说服兄长刺杀岭南王,为陛下除一后患!微臣……”
  步惜欢转身进了公堂,堂外刀声一扬,只听哧的一声,一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泼喇喇地洒在公堂的青阶上,被雨水一浇,阶下顷刻汇成了一条血河。
  李庞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断腔里往外冒着血,头颅落在地上时声如闷雷,惊得百姓心头一跳,见那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来脚下,平日里和知县称兄道弟无人敢惹的李员外眨眼间就死透了,湿发遮了大半张脸,眼里惧意仍在,头和身子却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杀了!
  公堂外寂无人声,半晌,一道悲哭声传出,苏父跪在棺旁哭谢圣恩,“草民多谢陛下……万岁万万岁……子仲,芸儿的仇报了!”
  苏父拉着张书生的手,张书生只点头不说话,公堂上掌了灯,青年人一脸痛色,通红的眼里含了泪。
  暮青下了堂来,亲自捧来苏绣娘的衣裙,连同断甲一并归入了棺中。当年验尸时,这片断甲与苏绣娘的手指之间尚有皮肉相连,里面插着块断木,可见她跌出窗时曾试图自救,但没能成功。此事她方才未提,因为提了也无用,不过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罢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却覆不住残破的骷髅,纵是旧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见昔日容颜了。
  苏父见了痛哭不止,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没了,心底涌出的却不是轻松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苏父拉住张书生的手,哭得话音含糊不清,“都是义父的错,义父当初不该跟你提那天价的聘礼,若是把芸儿许配给你,你们夫妻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这事儿街坊四邻的也听说过,听说是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张书生和苏绣娘青梅竹马,长大后就生了情意,张家也不嫌弃苏母不吉,一直把苏绣娘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苏绣娘十八岁生辰那日,张大娘请官媒到苏家下聘,本以为这门亲事会顺顺利利的,却没料到苏父张口便是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官媒都觉得苏家以前富贵过,过不了穷苦日子,想借女儿的亲事大捞一笔银钱,劝张大娘还是为子另择良缘,否则日后怕是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此事传扬出去后,苏父受了不少非议,大家伙儿都以为苏张两家会因此结仇,可谁也没想到,张大娘还是把苏绣娘当成儿媳帮衬着,甚至在苏家出事之后,张家也不计前嫌地照料着苏父,张书生还认了苏父为义父,将他当作高堂般奉养在家。
  知道两家旧事的人无不觉得是苏父上辈子积了大德,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福气?
  张书生却摇头道:“义父切莫自责,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孩儿岂能不知义父的为人?义父只是一心为芸儿着想,是孩儿无用!”
  苏父闻言悲恸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无用之人是义父!义父与你皆是读书人,深知这世道读书人的苦,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寒门子弟难入仕,他年轻时凭着妻子在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门下,可好景不长,正当他有望被举荐为官之时,宫里出了事,妻子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织造府,他也一并被赶出了士族府邸,再没了入仕的门路。
  举家搬回古水县后,他深觉读书无用,妻子落难,女儿尚幼,他身为男子,竟只能靠卖字画养家,一家子度日艰难,反倒要靠女儿偷卖绣品贴补家用。
  芸儿自以为偷学刺绣,爹娘不知,可他们夫妻怎可能丝毫不知?她夜里挑灯刺绣,白天侍药,熬红的眼和手上的针眼儿,她娘岂会看不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女儿孝顺,他们既心疼又自责,若子仲不是读书人,他会痛痛快快地把芸儿许配给他。可他偏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他们日后会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是他贪财,他只是想让子仲知难而退,可谁知反倒害了芸儿?芸儿想绣那百寿牡丹图,定是觉得李府给的绣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贴补子仲,叫他凑足银子来家中提亲。
  “是义父害了芸儿,子仲,芸儿的冤案昭雪了,可义父死都不会瞑目啊!”
  “义父……”张书生扶住苏父,垂首泪下,面上痛色深切,却仍旧宽慰他道,“义父莫要自责过深,这世间岂有不为儿女谋算的爹娘?若无恶人谋夺绣图,芸儿又岂会丧命?这世间可恨的难道不该是心存恶念之人?”
  此言有理,苏父却听不进去,妻女已死,独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冤案昭雪虽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却至死也难以摆脱自责之苦。
  苏父低头之时瞧见张书生的手,脸上顿时痛意更深,“子仲,你这手……你这读书人的手啊……义父愧对于你,苦了你了……”
  张书生摇头,两人再无余话,只是泪下如雨。
  苏张两家的事,许多人都是听说的,眼见着苏父和张书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百姓也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当年聘礼的事只怕是另有隐情,可人死不能复生,苏张两家的日子到底还是毁了。
  众人不由叹息,贪官恶霸之死刚刚在心头激起的热血霎时间就被浇灭了。平民百姓经不起官司,更别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余生也依旧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这时,帝音传来,百姓举目望进公堂,只见珠帘模糊了帝颜,天子之声却威如天音,“皇后出身于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门,尚有天下无冤之志,儿郎寒窗十年,岂可轻言无用?痛失至亲已是人间至苦,若再失男儿之志,与自弃何异?朕若也如你等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苏父和张书生方才只顾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忘了帝后,此时听出龙颜不悦,慌忙跪下聆听圣训。
  “苏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过,吏治之过即朕之过,朝廷理当补偿于民。”步惜欢唤了声范通,老太监端着只托盘便下了堂去,明黄的锦缎一揭,堂外哗声四起,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花花的官银,约莫有四五百两,“银钱虽不可抵偿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为朝廷之过,奉养终老理当由朝廷为之。”
  苏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子仲。”步惜欢看向张书生,张书生闻声抬头,眼中也有怔色,“你与苏绣娘无缘结为夫妻,却奉养其父视为高堂,此乃人间大义,理当嘉奖。朕便赐你孝义当先牌匾一块,白银百两,令你无需再为奉养义父操劳生计,只管安心读书,日后能否报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范通又端了只托盘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抬匾的宫人,明黄的锦缎揭开,只见匾上有圣笔亲书之孝义二字,盘中有银百两,金灿灿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梦中。
  古来冤案难翻,更别提帝后亲自坐堂为民伸冤了,朝廷出银奉养苦主终老,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有人敢信?
  然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后。
  “身正之士弃笔罢仕,国家无良士可用,百姓头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欢起身望出公堂,声虽懒慢,却可夺云雨之势,“日后,朝廷之过,不可推诿,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偿。朕亲政治国,志在国泰民安,此志不弃,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轻言弃志。”
  张书生捧着银子,生满茧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做回读书人的一天,可这一天近在眼前,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他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
  “学生谨记圣训,日后定当用心苦读,报效皇恩!”
  “草民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苏父老泪横流,随之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姓纷纷下跪山呼,心头之血滚烫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还是谢皇后吧。”步惜欢的语气和缓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却一口回绝,起身下了堂去,郑重地跪了下来。
  此跪猝然,步惜欢怔在当场,尚未说话,暮青便开了口。
  “苏绣娘一案并非疑难命案,颅伤为致命伤,衣裙为铁证,不必验骨也能断案。可知县徇私枉法,致苏氏母女含冤五载,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验尸之法虽有不同,但其理一如当年,真凶却就地伏诛,冤案得以昭雪,可见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至关重要。”暮青抬起头来,深深一拜!
  这一拜,出自真心。
  “感谢上苍,赐我大兴一位明君!”
  ……
  这日,帝后坐堂审案,斩赃官,抚黎民,大雨倾盆,公堂外却无一人离去。
  帝后离开县衙时,山呼之音隆隆,势盖雷鸣,久久不绝。
  次日,帝后起驾回汴都,为不扰民,銮驾出城甚早,御林卫奉旨慢行,瞧见城门时,却见深蒙的雨雾里人影重重,仿佛一夜之间山嶂遮城。
  李朝荣听了小将的回禀,打马至銮车旁禀道:“启禀陛下,古水县百姓聚在城门口恭送圣驾。”
  “……嗯。”步惜欢在銮车里应了声,声音颇淡,难测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欢,见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长街,天色熹微,侧颜在窗后朦胧如画,人也安静得似画中人。
  长街上万岁千岁之呼如鼓角,声动古城,御林卫和神甲军一边护驾一边劝百姓退离,銮驾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望见了城门。晨霞已登城楼,步惜欢未出銮车,也未抬头,只静静地听着百姓的恭送声远去,一路一言不发。
  暮青忍了一路,却还是忍不住扬了唇角。
  这人被百姓骂了多年,乍被人热情相待,竟会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够了没?”步惜欢没好气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捞,从銮车角落的箱子里捞出只包袱来扔给了暮青,“笑够了就换上。”
  暮青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愣了愣。
  包袱里放着一身叠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张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脸——周二蛋的脸。
  这时,步惜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将面具慢悠悠地往脸上一覆,半张容颜就此遮去,颇似当年刺史府中初见之时。
  暮青晃了晃神儿,步惜欢懒洋洋地往窗边一倚,欣赏了一阵儿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换,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驾回汴都,步惜欢半路上来这么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备好,此事显然是早有计划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时就让她换上男子的衣袍岂不省事?何需让她半路换衣?
  这人……她刚刚怎么会觉得他会不知所措?他分明还是老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诚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恶念,拿起面具来往脸上一戴,顶着周二蛋的脸在步惜欢面前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
  步惜欢失笑,却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时辰后,銮车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一个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的少年跟着个华袍公子从车上下来,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颇寒,一转身,半晌午的日头照在耳后,耳根红得可爱。
  近侍们看见少年的脸,下意识地抱拳行礼,一声“都督”险些冲口而出。
  宫人牵来两匹马,暮青翻身上马,见古岸夏花繁簇,江青日暖,今儿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去哪儿?”她问。
  “当然是回汴都。”步惜欢笑道,“让銮驾在后头慢行,咱们先回去。听说近日有些寒门子弟聚在茶楼里议论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听上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