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禅让大典由郗愔主持。
  司马曜元服大婚时, 群臣对宾客之位避之唯恐不及, 各种借口推脱, 就是不想站到皇帝身边。
  换成桓容登位, 情况变得截然不同。饶是郗愔, 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拔得头筹, 从谢安和王彪之手里“抢”过宝册, 成为宣读之人。
  禅让台建在台城外,四周由将兵把守,通往台顶的木阶取九五之数, 象征敬天之意。
  御道两旁,文武皆身着朝服,面禅让台而立。
  台下架起数面皮鼓。
  鼓面绘有古朴花纹, 支撑的木架皆涂有红漆, 以绢绸包裹。
  数名殿前卫身着铠甲,持矛盾立在鼓下, 十余名壮汉手持鼓锤, 用力挥动。鼓声隆隆而起, 震动耳鼓。
  典魁和许超同时拉住缰绳, 骏马打着响鼻, 大辂慢慢停下。桓容踏着木凳走下车辕,手持玉圭, 迈步走向木石建造的高台。
  司马曜一身素色深衣,头戴缁布冠, 在台下肃然而立。见到桓容, 当先拱手揖礼。桓容侧身还礼。
  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木阶,伴着鼓声登上高处。
  郗愔手持宝册紧跟在两人身后,脊背停挺直犹如苍松。谢安位于第四,手捧传国玉玺,衣摆随风翻飞,愈发显得飘逸潇洒。
  王彪之未能登上禅让台,和群臣一并留在台下。目送几人背影,随鼓声揖礼,一股躁动莫名涌上心头。
  王彪之微微垂下眼帘,遮去一闪而过的暗光。握紧双手,却始终压不住骤然腾起的野心。
  终有一日,琅琊王氏将恢复昔日鼎盛。
  到了那一天,他再不会位于郗方回和谢安石之后!
  登上高处,桓容俯视台下,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幸好他不惧高。若是交接权利的双方和主持典礼的大臣有恐高症,那乐子可就大了。
  台顶上设有矮榻,桓容面南而坐。司马曜从谢安手中接过传国玉玺,双手托起,恭敬送到桓容面前。
  郗愔展开竹简,扬声宣读。
  声音伴着隆隆的鼓声,自半空盘旋而下,别有一种肃穆和庄严。
  “大行之道也,天下为公……”
  听着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桓容忽然有些走神,眺望碧蓝的晴空,几缕云丝似触手可及。
  微风拂面,意识随风飘远。
  “陛下,请受玉玺。”
  郗愔合上竹简,退后半步。谢安上前,提醒桓容该走下一道程序。
  桓容仓促间回神,握了握手指,镇定片刻,起身揖礼,从司马曜手中接过玉玺。该玺以整块玉雕琢而成,相传为至宝和氏璧。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温润的光泽。
  “受玺!”
  恰逢一阵风吹过,鼓起赤色的衣摆和玄色长袖。阳光自头顶洒落,映亮皮弁上的五色彩宝。
  光线扭曲,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有片刻的时间,桓容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脚踩棉絮,心如擂鼓,一下接着一下,震得人额头胀痛。
  知晓不是紧张的时候,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驱散眼前的迷雾,向前迈出一步。
  长身立于高台,长袖衣摆随风飞舞。阳光映亮彩宝和衣袖上的金线,整个人似被笼罩在光晕之中,俊逸恍如谪仙。
  不知过了多久,观礼的百姓高呼“万岁”之声,山呼海啸一般,大地为之震颤。
  御道两侧的文武平举双臂,肃然俯身,行臣子之礼。
  鼓声再起,频率稍慢,声响更甚,击出一阵阵古老的韵律,交织缠绕成无形的巨龙,五爪闪烁寒光,趁势咆哮而起,刹那直冲云霄。
  长空一碧如洗,呼啸而过的风团,仿佛阵阵古老的龙吟。
  王朝的气运和乱世的苦难,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改变。
  步下禅让台,桓容重新登车,群臣簇拥新帝入主台城。
  百姓夹道,鲜花和绢绸铺满石路。
  乐声不断响起,古老的韵律夹杂着新曲,伴着女郎清脆的歌声,绘制成一幅亘古不变的美好画卷。
  人言乱世悲苦,然而,就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华夏先民的豪迈和坚毅依旧不灭。
  刚毅和热情深深映入岁月长河,留下一幕幕让人记忆深刻的画面。随河水静静流淌,最终沉入河底,供后世人畅想追忆。
  大辂行过御道,进入台城。
  禅让大典至此,仅完成三分之二。
  桓容需至太极殿更换衮冕,升殿受百官朝拜。当殿发下改元及大赦诏书,整个程序才算告一段落。
  随后,桓容还要追封父祖,祭拜宗祠,祭祀郊外,册封百官,除司马氏旧国,分封桓氏族人。一个个算下来,至少三个月内,他都会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任何空闲时间。
  偏偏这种忙还和国事无关!
  想想都是无奈。
  可惜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改变。桓容只能咬咬牙,尽量在细节上缩短时间,甭管群臣是否有意见,在一点上他绝不让步!
  该做的一样不落,只是刨除不必要的繁冗枝节,将两天缩短到半天。总不能因为他的“高效率”就各种挑毛病吧?
  决心既下,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桓容就发挥简洁高效的工作作风,诏书简单明了,宦者宣读时都有些不习惯。
  “改明年为太元元年,大赦天下。”
  整道圣旨只有一句话,满打满算十二个字。
  群臣都有点懵。
  这和三省草拟的内容很不一样,简洁得过分,几乎砍掉了九成以上。
  桓容不以为意,一句话能解决的事,非要扯上七八句纯属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生命十分珍贵,他要做的事很多,没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扯皮。
  改元之事确定,桓容又拿出第二份圣旨。
  内容一样简练,奉司马曜为陈留王,不移临海郡,改留建康。除旧国,司马氏诸王皆降为侯,不留虎贲,仅留护卫十人,不日还建康。诸郡公主降县主,逝者不改封。
  “追尊先君为宣武皇帝,尊母为皇太后。”
  “封叔父豁为南平王,叔父冲为寻阳王。”
  除桓冲和桓豁,桓容未再封桓氏族人为王,几个从兄同样没有。
  按照桓冲和桓豁之意,晋初司马氏防备大臣,分封诸侯王,令掌兵权,这才有了之后的八王之乱。
  虽说贾后才是导火索,但诸侯王掌兵才是根源。如果没有兵权,想乱都乱不起来。
  桓氏今日团结,不代表今后也能如此。
  从士族摇身一变成为皇族,身份地位发生转变,难保人心还能如故。
  桓豁和桓冲屡经世故,官场战场走过,深知人心叵测,明白其中厉害。故而,在桓容登基之前,两人先后遣人送来书信,请他务必谨慎行事,纵使顾念族人,也莫要大肆分封,以免酿成隐患。
  “纵要封爵,也当以战功和政绩论。无功无能,得一闲职足矣。”
  如非担心桓容刚刚登基,尚且立足不稳,也没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领兵之人,桓冲甚至想交出北府军。
  这绝不是演戏,完全是性情使然。
  历史上,桓冲就曾不计前嫌,大力帮助谢安。现如今,换成自己的亲侄子,更不会有太多的迟疑。
  知晓两位叔父的想法,桓容既有感慨又不免叹息。
  斟酌许久,从两人的角度出发,写成一封回信,郑重告诉两位叔父,他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并在字里行间透出,他有志统一南北,待事成后,必会进一步开疆拓土。到时候,不怕没有地方可封。
  总之一句话,不要仅着眼于现在,要放眼于未来。
  东晋这点地盘算什么?
  他日扫清贼寇,纵-横-华夏,陆地海上同时出拳,需要驻守的地盘绝对小不了,怕是人手还会不够用。
  “族人要用,王谢等高门一样要用。”
  在信的末尾,桓容还透出一个意思:两位叔父正当壮年,无妨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培养成才,正可接父兄衣钵,为汉室出力。
  见到这行字,桓豁和桓冲半晌没说出话来。
  以为自己理解错误,以桓容的为人应该不会如此“不着调”。
  可翻来覆去再看几遍都是一样。
  最终,两人都是放下书信,叹息一声,摇头失笑。对于这个侄子,再次有了新的认识。
  桓石虔和桓石秀接到亲爹书信,前者迅速写成回信,表示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比起做个诸侯王,整天在封国无所事事,他更乐于在外领兵打仗,驱逐贼寇,护卫百姓,开疆拓土。
  桓石秀同样举双手赞同,只是在回信中表示,桓谦桓修俱有才学,且年岁渐长,应该可以托付江州政务。
  如此一来,他就能空出手来。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是否能和桓嗣一起去西域?他对丝绸古路和大漠风光万分向往,很想亲眼一观。不做官没关系,做个商人也成。
  对此,桓冲的回答就两个字:不行!
  桓石民正忙着接手陇西等地的政务,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看过亲爹来信,桓石民想都没想,当下提笔回信:诸侯王什么的,他压根没兴趣。反倒是自己忙得脚打后脑勺,就快力不从心。
  什么时候能派几个兄弟来,好歹分担一下?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人变得形销骨立,治所上下都在怀疑他偷偷嗑寒食散,不与大家“分享”。
  对此,桓石民有苦说不出。气急了,浑身散发冷气,整个人有向“酷-吏”转化的趋势。
  相比桓豁的几个儿子,桓冲的儿子就“正常”得多。
  桓嗣已经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启程前往凉州。
  看过桓冲的书信,桓嗣皱了皱眉,提笔写成回信,字字句句都在表示,做父亲的怎能这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诸侯王?
  他想都没想过!
  他的志向是仿效汉时飞将军,带兵守卫边塞,令贼寇不敢-南-侵。如今改为西域,地方虽然变了,志向依旧未变。逢恰当时机定要出兵,让贼寇知晓厉害。
  听说西海郡靠近草原,他很想驻守该地。
  不守西海就去酒泉,一样能战上几场。
  “儿闻极西有蛮人,不识教化。官家有意开疆,儿愿为先锋!”
  接到桓嗣的书信,桓冲颇有几分担心。
  这个本该最放心的儿子,突然让他开始不放心。
  如此好战,会不会三天两头带兵“外出?”
  真的不放心啊。
  桓冲和桓豁两家如此表现,桓氏族人纵有心思,一时半刻也不敢显示出来。
  桓秘没有封王,本还心存不忿,整日饮酒,渐渐变得愤世嫉俗。
  不料想,范宁一封亲笔书信,邀他共建书院,并言是官家之意,立即让他振奋起来。不满通通丢到脑后,令人收拾行礼、准备车马,迅速赶去江州同范宁汇合。
  爵位算什么?
  如范宁信中所言,仿效圣人办学,教化百姓更能流芳百世!
  桓氏族中的问题不大,有桓冲和桓豁压着,基本没人敢起幺蛾子。
  相比之下,分封百官则要详加斟酌,慎之又慎。
  按照先时考量,丞相自然是郗愔,雷打不动。而大司马、太傅、太尉、太保和车骑将军等,则需要仔细考量。
  还有幽、豫两州刺使,必须要能托付信任之人。
  幽州是桓容起家的根本,在没有成功引士族西望北顾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为此,桓容头疼数日,同贾秉荀宥几番商议,更询问了郗愔的意见,方才定下最终名单,颁布朝堂。
  桓容忙着封官时,秦璟已率兵抵达西河。八千铁骑驻扎城外,仅两百人随他入城。
  进城之后,秦璟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秦策,而是策马扬鞭,直奔士族和官员聚居的城东。找到目标所在,猛地拉住缰绳,自马背取下长弓,弯弓搭箭,嗡鸣声中,一箭射中府门上的匾额。
  劲道之大令人侧目。
  数息之后,箭尾仍在颤动不停。
  如此大的动作,自然引来府中人注意。
  门房探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转身飞速禀报。未过多久,大门从内打开,健仆和护卫鱼贯而出,各个手持凶-器,怒视秦璟等人。
  稍后,一名身着长袍,发束葛巾,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走出。见到秦璟,面色猛地一变,正要开口,却见秦璟再次张弓,箭尖直对他面门。
  “秦将军这是何意?”男子皱眉道。
  “何意?”秦璟冷笑一声,扫视探头探脑的各家健仆,缓缓道出两个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