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心结打开, 秦氏兄弟对坐畅饮。
  一觞紧接着一觞, 秦玖喝得酩酊大醉, 很快倒在榻边, 笑容里带着醉意, 眉眼间的郁气尽数消散。
  人依旧消瘦, 萎靡之态不见分毫。
  如无旁人加以挑唆, 想必能逐渐醒悟过来,用心教导秦钺,尽早清除心怀不轨之人。
  被婢仆搀扶起身时, 秦玖踉跄着站稳,视线朦胧的看向秦璟,似在喃喃自语, 又似对他人道:“后悔, 我何尝不后悔,奈何……”
  话没有说完, 双眼重又合拢, 似睡了过去。婢仆差点支撑不住, 在侧的童子上前帮忙, 才将秦玖顺利送到榻上。
  一面屏风阻隔内外, 秦璟收回视线,挥退婢仆, 拿起酒勺,舀起满满一勺烈酒, 缓缓倒入羽觞。
  自两年前, 盐渎酒声名鹊起。尤其是烈酒,初饮如刀刮过喉咙,在肠胃间燃起一团烈火,南地市得一般,运至北地却供不应求。
  现如今,随着西域商路日渐繁荣,盐渎美酒随绢绸瓷器等流入西域诸国,并经西域商人传入更远的国度,据悉往来一趟,价格能翻上十几乃至几十番,卖出天价都是寻常。
  看着觞中清冽的酒水,秦璟半合双眼,记忆闪过脑海,嘴角轻轻勾起,举觞一饮而尽。
  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璟抬起头,不期然看到立在门边的秦钺,笑着颔首,道:“阿跃过来。”
  “诺。”
  秦钺已经外傅,身高长相几乎是秦玖年少时的翻版。仅是轮廓稍显柔和,不如父亲和几位叔父的锋利刚毅。
  秦钺腰背挺直,坐到秦璟对面,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眼前的侄子,让秦璟想起在幽州见过的袁峰。对比两个少年,莫名的笑出了声音。
  “阿父?”秦钺面露不解。
  “无事。”秦璟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之前一番痛饮,秦玖醉得不省人事,他却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些许云红,少顷即慢慢散去。
  “父王下令移都,朝廷迁至长安,西河的高门九成以上将要随行。”
  秦璟看着秦钺长大,叔侄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想到秦钺肩上的担子,不禁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你留在西河,纵有国相辅佐,凡事也当谨慎,身边的人需仔细挑选,莫要多疑,也莫要过于轻信,以免酿成大错,悔之不及。”
  “诺!”秦玖正色应诺,聆听秦璟教诲。
  “我同阿兄提过,待父王离开,即可着手清理府内。尤其是你身边,一定要尽快动手,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祸患。”
  秦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阿跃,”秦璟没有追问,继续沉声道,“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说话办事都需谨慎,处理国政军事切忌莽撞。”
  “秦氏祖训需牢记于心,先祖的警言绝不能忘。”
  “秦氏承始皇血脉,当全力扫清贼寇,匡扶华夏,护百姓安稳。”
  “诺!”
  秦钺端正神情,用力点头。
  “我明日离开,短时内不会再至西河。”秦璟取出一把匕首,递到秦钺面前。
  匕首看着不起眼,比寻常所用短了两寸。刀柄以木制成,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朴实、简单,不显任何花俏。
  刀鞘材质特殊,竟是鲨鱼皮。
  匕首出鞘,立时寒光四射,显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
  “此物随我多年。”秦璟开口,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年少时外出行猎,不慎在林中迷路,被狼群所围。箭矢用尽,仗着刀兵锋利才斩杀狼王,逃过一劫。”
  “可是那匹白狼?”秦钺终归少年心性,听秦璟提到当年,不由得面带好奇,“我听大君说过,那是头巨狼,在北地都很少见。”
  秦璟笑着摇头,道:“个头的确大,说巨实是不及。不过,白狼皮确是好东西。”
  叔侄俩说话时,婢仆撤下酒水,送上茶汤和糕点。
  秦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读书习武,每日膳食之外总要加几顿糕点。论饭量,隐隐有了向叔父靠拢的趋势。
  “待到冬日,我也要外出行猎。”秦钺拿起匕首,试着锋利的刀刃,很是爱不释手,“就用阿父的这把匕首,亲手杀一头狼王,狼皮送给阿父!”
  “好!”秦璟笑着点头,“我等着那一日。”
  叔侄俩的谈笑声绕过屏风,传入内室。
  本该烂醉的秦玖,此刻却睁眼躺在榻上,仰望帐顶,听着秦钺爽朗的笑声,不觉一阵心酸,随即又变得释然。
  正如他之前所言,大错酿成,追悔莫及。
  好在儿子不像他。
  为今之计,是尽速振作起来,将心怀叵测之人逐一剔除。
  或许该高兴有个颓废胡闹的名声,秦玖冷冷的勾起嘴角。
  既然要做个混人,干脆混账到底。一个被亲父厌弃的废人,偶尔神智不清,挥剑斩杀几人,理当算不得稀奇。
  清明之人诸事需要顾忌,难免束手束脚,混人何需讲理?
  他的前车之鉴,绝不愿儿子再经历一回。与其顾忌许多,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干净。
  想到这里,秦玖笑意更冷。
  归根结底,哪怕心胸不宽,对兄弟生出猜忌,一时走了弯路,他终归是秦氏嫡长子,自幼文韬武略,未及冠就临战杀敌,论起下狠手,未必弱于几个兄弟。
  夜色渐深,秦璟告辞离开西院。
  秦玖起身,用冷水净过面,亲自将他送至廊下。
  秦钺跟在两人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
  行到回廊转角,秦璟侧身,低声对秦玖道:“阿兄装醉的本事,还是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多大长进。”
  秦玖瞪眼,数息之后,到底是摇头失笑,握拳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阿弟装傻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
  “阿兄说什么?我不甚明了。”
  秦玖大笑出声,突然单手勾住秦璟的肩膀,很没有形象,却带着久远的亲近和回忆。一时之间,兄弟俩都愣了一下。
  “阿弟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秦玖咳嗽一声,沙哑道,“该清理的,我一个都不会落下。等阿弟抵达长安,见到阿母,记得代我上禀阿母,我知错,真的知错,绝不会再犯。”
  “话我会带到,然而,阿兄最好亲自向阿母认错。”秦璟道。
  “当面认错?”秦玖苦笑摇头,他这辈子都将困于西河,哪里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秦璟仿效秦玖,握拳捶在后者肩膀,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秦玖皱眉看着秦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神情间生出变化。
  “阿弟……”
  “阿兄,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秦璟拦住秦玖的话头,“且看来日。”
  两人话说得不甚明白,秦钺站在一旁,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很有些似懂非懂。眼见秦璟要迈步离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父!”
  秦玖和秦璟同时转头,秦钺的目光落在秦璟身上。
  片刻之间,秦玖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恨恨的瞪着秦璟,用力磨着后槽牙,未知现在反悔,不和兄弟握手言和还来不来得及?
  不提秦玖如心塞,秦钺为解开心中疑惑,还是跟着秦璟去往北院。
  秦玖二度心碎,实在想不开,干脆转身回到内室,愤愤的坐在榻边,想着该如何寻机“出气”。最直接的渠道,等着秦策一行离开西河,谁敢轻易冒头,全部一刀砍死!
  翌日,秦策车驾启程前往长安。随行队伍排起长龙,有追随秦氏起家的老臣,也有慕名来投的豪强新贵。
  各式大车汇聚到一处,马嘶人喧,好不热闹。
  王旗打出,号角吹响。
  秦璟身披玄甲,胯-下一匹墨色神驹,率两百骑飞驰出城,拔营点兵,候在城门外,等候王驾出现。
  八千骑兵列于城门两侧,刀锋未亮,弓弦未张,空气中仍凝聚慑人的煞气,甚至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熊罴之旅,虎狼之师。
  这是一支用杀-戮和血-腥打造的军队,是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
  车驾行过,秦策推开车门,目及两侧骑兵,终于明白秦璟之前所言。这样一支军队只能冲锋陷阵,绝不能用于守城。若不然,很可能会反噬其主,酿成惨祸。
  夏侯将军护卫王驾,和秦璟并排而行。看到这八千骑兵,本能的绷紧神经,心生警惕。
  张禹的马车行在王驾之后,发现策马立在骑兵之中的侄子,不禁眉心深锁,召来健仆吩咐几句,后者领命,立即策马迎向张廉,传达张禹之意。
  知晓张禹在车中,张廉同染虎交代几句,暂时脱离队伍,同张禹的马车并行。
  “叔父唤我?”
  “我观这支骑兵,八成竟是胡人?”
  张廉笑了,笑容里颇具深意,“叔父,四公子掌军,这八千骑兵如臂指使。”
  反过来说,没有秦璟在头顶压着,这八千人会立刻化作凶-兽,撕碎目光可及的所有“猎物 ”。
  所谓凶-兽出笼,势不可挡。想要将其剿灭,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叔父,”张廉拉住缰绳,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边境的百姓和草原上的部落,多数不知秦王,只知汗王。”
  “什么?!”张禹面露惊色。
  “叔父是为家族,廉亦然。”张廉声音更低,“叔父忠于秦氏,廉又何尝不是?”
  留下这番话,张廉在马背上抱拳,掉头返回队中。
  望向侄子背影,思量他方才的一番话,张禹胸中犹如翻江倒海,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西河城头,秦玖父子迎风而立,目送队伍行远。
  良久,至秦策的车驾消失在地平线,秦玖方才按住秦钺的肩膀,道:“回去吧。”
  “阿父,国相已至府内,言留驻西河的官员需重新调配。”
  “无妨。”秦玖手下用力,给儿子勇气和信心,“此举来得正是时候,你无需多言,可趁机看一看,这些留在西河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心思。”
  “阿父是说,国相此举有益无害?”秦钺皱眉。如此着急动手,难道不会引起乱子?
  “国相老谋深算,如若不然,父王也不会留他在西河。”秦玖笑了笑,弯下腰,同秦钺视线平齐,低声道,“正要这时动手,才不会予人脱身之机。猝不及防,很多事都会露出形迹。”
  秦钺点点头,心头的迷雾似散去不少。
  “然而,西河之主终究是你。”秦玖话锋一转,“国相此举,难免有看轻阿子之嫌。此时尚需借其修剪枝节,等到该除的都清理干净,你就要一点点收回权力,至少要将守军牢牢握于掌中,可明白?”
  “儿明白。”秦钺用力点头,目光发亮,口中道,“原来叔父同我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听到儿子的话,秦玖再度心塞。
  什么孔怀之情,合该继续兄弟阋墙!
  秦氏迁都长安,动静委实不小。
  建康闻听消息,郗愔和谢安等都是眉心深锁,上禀桓容,最好备兵边境,尤其是荆州和梁州,务必重兵把守。幽、豫两州也不能稍有疏忽。
  “秦氏兵强马壮,统燕国六州,掌秦、雍之地。秦伯勉业已称王,此时大张旗鼓迁都长安,难保有建制称帝之心。”
  “他日兵起,边地定将生灵涂炭。”
  “陛下不可不防!”
  桓容满面严肃,表示诸位所言有理,增兵之事刻不容缓,军粮和饷银不是问题。
  “陛下,”谢安趁机道,“如今局势不明,出行之事需得谨慎。”
  翻译过来,秦氏意图不明,边境恐将起兵祸。这个时候外出溜达实非明智之举,还是留在建康看看情况再说?
  桓容自然摇头。
  开玩笑,为了外出巡狩,他连“天赐之物”都捞出江面,岂可因区区小事就畏缩都城?
  区区小事?
  谢安愕然。
  兵祸是小事?!
  “谢侍中多虑。”桓容手一挥,“如强邻起意犯境,朕更应亲临阵前,方能鼓舞士气,固守疆土。”
  “古时君主向有亲征之事。”
  “昔汉末战乱,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国之君无不亲临沙场,创下赫赫功勋。”
  “朕不敢自比前人,亦曾随先君北伐,首战生擒鲜卑中山王。”
  说到这里,桓容俯视群臣,硬声道:“朕立誓万民,必当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如畏首畏尾,遇兵事即退于人后,岂非言而无信、自食其言?”
  无论如何,桓容铁了心要巡狩,谁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