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吐谷浑王室属东胡鲜卑, 祖上同建立燕国的慕容鲜卑同出一脉。
  国内贵族官员多为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 平民多是实力较弱的鲜卑部落和羌人部落, 以及被征服的羯人和杂胡。
  吐谷浑王辟奚是先王叶延的长子, 骑-射-功夫不凡, 兼有谋略心计, 在位期间, 一度将吐谷浑的国力带上顶峰。
  面对氐秦和张凉的威胁,辟奚能屈能伸,被逼到底线, 不惜战上一场。最终熬到两者国破,趁机收拢不少西逃的部落,国力未受战-乱影响, 反而更上一层楼。
  可惜的是, 他的儿子没继承这份本领。
  两月之前,大王子顿兵边境, 本为威慑强邻, 拦住左右摇摆的拓跋部和杂胡。
  未承想, 辟奚千叮咛万嘱咐, 照样没能让儿子变得聪明, 反而被谋士说动,发兵侵-扰桓汉边境, 引来汉兵报复。
  战斗持续两个月,迟迟没有分出胜负。
  万余强兵困于汶山一代, 被汉兵牢牢牵制, 丝毫动弹不得。临近河州的边界空虚,给了杂胡可趁之机,眨眼的时间,竟有不下五支部落北逃。
  虽说逃走的都是小部落,对国内并无太大的影响,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今天是杂胡,明天是羌人,后天可能就是拓跋鲜卑!
  吐谷浑王连下三道命令,严令大王子尽快结束战斗,挥师防守边界。
  第一道命令送达,大王子借口推脱,硬要打败汉兵,才好将兵权彻底攥在手里;
  第二道命令下达,正赶上战事不利,大王子有所动摇。
  谋士见事不对,使出浑身解数,各种圣舌灿莲花,终于说服大王子顶住压力,坚持不退兵。甚至给吐谷浑王送去书信,言战事已开,不可轻易退兵,如若不然,会造成军心不稳,很可能被汉兵钻了空子。
  吐谷浑王收到回信,额头鼓起数条青筋。
  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了?
  事情是哪个挑起来的?啊?!
  第三道命令送来时,大王子已同汉兵鏖战两月,彼此互有胜负。表面看是不相上下,可往远处想,汉家天子将要亲征,梁州的兵力至少增多一倍。
  自己手下骑兵有数,父王不可能派出援军。鏖战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
  大王子固然爱听好话,又有些刚愎自用,终归没有笨到极点,对危险总能有点预期。这种情况下,他已经生出退意,回复使者,打算按照吐谷浑王的意思,尽速同汉兵休战。
  问题是,他想休战就能休战?
  到别人家里跑马,顺便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如今说句不想打,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赔偿?
  照样不行!
  吐谷浑王知晓事情无法善了,给大王子下令的同时,派人给桓汉递送国书,主动放下身段,颇有求和之意。
  看到这份国书,桓容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连回信都懒得写。
  谢安和王彪之非但没有劝说,反而一起表示:陛下做得对,就该这么干!
  两人之前劝阻桓容亲征,不代表反对同吐谷浑的战争。
  事实正相反,对于桓石秀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之举,两人举双手赞成。
  随驾的士族郎君求战心切,知晓吐谷浑王递送国书,有主动求和之意,难免心中焦急,唯恐天子点头,失去征战沙场的机会。
  好在桓容压根不理对方请求,坚持之前的决定,御驾亲征,打到吐谷浑丢盔弃甲、彻底没脾气为止!
  太元元年八月,御驾抵达汉中。
  梁州刺使率兵备边,出征吐谷浑,州治所官员大半随行,留下两三人处理州政,遇不决之事递送汶山,交刺使当面。
  御驾抵达时,城内百姓正筹集军粮,路边皆是堆满的大车。
  战斗持续将近三月,朝廷军饷尚未送到,大军所需的粮饷全出自府库。
  州内粮库将要见底,恐不能支应,百姓闻讯,开始自发筹粮。城内的豪强纷纷解囊,粮商也不吝啬,第一批筹集的军粮,足够大军支撑到十月。
  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送到州治所,职吏和散吏正忙着清点,造册后遣人送去前方战场。
  桓容的队伍没有进城,仅派人通知城内。
  知晓御驾经过,治所官员顿时眼前一亮,顾不得其他,立即上马飞驰出城。
  留守的官员请见天子,一为告罪,言御驾至汉中,身为臣子未能恭迎,实是不该;二来,就为城内筹集的粮饷。
  “数月鏖战,汉中青壮多被征召,御北的将兵和壮丁不能轻易调动,如无他法,只能以妇人和老人送粮。”
  职吏言辞恳切,声音沙哑。
  因数月忙碌,熬油费火,人瘦得有些脱相。脸颊向内凹陷,眼底挂着青黑。知道他是累的,不知道的,见他这副样子,八成以为是病入膏肓。
  桓容当场点头,调两队骑兵及豫州青壮护送军粮。
  “谢陛下!”
  职吏伏身在地,久久不起。
  桓容唤了两声,未见有任何反应。甲士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昏迷过去。
  “疲累所致,需好生休养。”
  得医者回报,桓容既是感动,又有几分震撼。召其他职吏询问,知晓昏倒之人出身汉中,家族为当地豪强,曾遭胡贼屠戮,仅剩他这一支,自此恨透了鲜卑和羌人。
  出仕之后,凡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未有半点马虎。
  桓石秀带兵出征,特地将他留下,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并言:“有公在,身后安矣。”
  桓容问话时,谢安等人皆在驾前,包括随驾众人,都受到不小的触动。
  告辞州内官员,御驾继续前行。
  八月底,大军终于抵达汶山郡。
  彼时,桓石秀正带兵邀战,追击一股吐谷浑骑兵,誓要将其彻底-剿-灭。
  刘牢之被从建康调来,一路快马加鞭,在汶山追上圣驾。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桓容召至御前,商议边界战事。
  看过舆图,知晓桓石秀追袭向西,刘牢之当即眉头一皱,抱拳请命,请带两千人前往接应。
  “臣疑此间有诈。”
  “道坚是说,吐谷浑会设下伏兵?”
  “臣不敢十分肯定。”刘牢之正色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有埋伏,两千骑兵足够接应,确保大军脱身。如果没有,亦能随桓刺使追袭,助大军一臂之力。”
  “好。”
  桓容点头,当场发下军令。
  刘牢之抱拳领命,亲往营中点齐将兵。
  典魁许超留在御驾前守卫,无意随军出袭。随行的秃发孤被刘牢之点出,率领五百秃发部骑兵,加入驰援的队伍。
  桓容走出大帐,亲为骑兵壮行。
  八月的烈阳下,旌旗招展,号角声响彻云端。
  两千骑兵汇成一股洪流,向西奔涌而去。
  桓容站在高处,目送骑兵驰远,下令全军休整,明日天亮拔营,继续西进。
  “陛下,前方战事未明,贸然进兵恐非良策。”王彪之担心道。
  “非也。”桓容摇摇头,翻出吐谷浑王的国书,递给面带疑色的王彪之,笑道,“吐谷浑王送来这份国书,分明是在告诉我,吐谷浑边界不会增兵。此时不能速战速决,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取胜怕会更难。”
  吐谷浑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送来国书求和,无异于告诉桓容,他对儿子挑起战事不满,一心想要休战,九成不会派兵支援。
  仔细思量之后,桓容以为,这个机会很难再有,送到跟前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瞻前顾后,任凭机会从眼前溜走,可是要遭天谴的。
  王彪之尚有几分迟疑,谢安则同他想法一致。
  君臣三人商讨片刻,王彪之品出味道,态度瞬间一变,对于出兵之事,比桓容谢安都要积极。按照他的意思,不是战胜就算,最好能将这万余吐谷浑兵全部吞下。
  “吐谷浑人擅冶炼,打造的兵器不逊我朝,弯刀之类更胜一筹。”王彪之认真道。
  背后之意,将这支军队拿下,顺便搜罗一下工匠,对我朝军队的发展大有裨益。即使没有工匠,为盐场添些劳动力也好。
  欧氏族人手艺精湛,终归不能大批量生产。集合到南地的匠人手艺有高有低,且多数敝帚自珍,随着朝廷开办学院,情况才渐有好转。
  对于国内百姓,转不过弯来不能强-迫,只能等对方自己想通。
  吐谷浑人则不然。
  被汉军拿下,就此成为俘虏,不想被送进盐场或是直接咔嚓掉,有什么本事自然要使出来,用来换自己一命。
  “吐谷浑人擅长打造兵器?”桓容眼前一亮,很有几分惊讶。对于这件事,他还真不晓得。
  “然。”王彪之和谢安同时点头。
  “吐谷浑出身东胡,与慕容鲜卑系出同脉。统辖之地有矿山,黄金、铜铁俱有。治下羌人和杂胡尤擅打造兵器,其国内贵族皆佩金,寻常妇人亦佩金花。”
  随着谢安的讲述,对比铺开的舆图,桓容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时的吐谷浑,和唐时吐蕃辖地部分重合,却压根属于不同的民族,风俗习惯等方面也有不用。
  这个民族的发展和文化有其独到之处,就如打造兵器的手艺,在同时代堪称一流。
  “难怪。”桓容低暔一声。
  难怪桓石秀发来战报,吐谷浑军队战力不凡,非大军不可轻下;难怪氐秦强盛时,干脆利落打下张凉,却迟迟没有对吐谷浑下手。
  同样的,秦氏入主长安,先逐氐人后驱柔然,如今又出兵三韩,誓要将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消灭得一干二净。对盘踞在侧的吐谷浑,却始终没太大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安抚之意。
  看着舆图,脑中转过几个来回,桓容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所想过于简单。
  能在乱世中立足,真没几个简单人物。
  这个民族能在乱世崛起,直至唐时才被吐蕃所灭,绝非他印象中的好对付。有强悍的骑兵,配合一流的武器,即便有各种各样的短板,也是不容小觑。
  如果辟奚年轻十岁,这场战斗的结果还很难说,甚至打不打得起来都是未知数。
  现如今,英雄白发,几个儿子没继承到亲爹的智慧,一手好牌生生打烂,上赶子给桓容送菜。不牢牢抓住机会,都对不起天赐良机!
  心思急转,桓容用力握拳,想要捶在桌上,中途急刹车,捶在了右手掌心。
  “机会难得,必要一战而下!”
  谢安和王彪之心领神会,同时拱手,沉声应诺。
  当日,大军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
  刘牢之率兵西驰,终于追上桓石秀的大军。
  如之前所料,吐谷浑的确在山谷设下埋伏。桓石秀带兵追袭,非是鲁莽行事,而是早有谋算,准备以身为饵,来一场反包围。
  刘牢之的到来,无异于如虎添翼。
  两人没有客套,直接抛开繁文缛节,当面铺开舆图,圈出几处埋伏地点,对后军做出调整,只等到火光一起,立即里应外合,将这支骑兵全部拿下。
  “御驾已至汶山。”离营之前,刘牢之对桓石秀道。
  桓石秀点点头,目送刘牢之背影,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之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十分有规律。
  天子亲征,这支吐谷浑军队必须剿-灭。至于领兵的吐谷浑大王子,正该绑到御前,为官家的功绩添上一笔。
  太元元年,八月底
  汉兵同吐谷浑伏兵遭遇。
  吐谷浑将领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狭长的山谷间腾起阵阵浓烟,包围圈外又响起号角声和喊杀声。
  “是汉兵!”
  吐谷浑将领选择这处山谷,就因为地形特殊,既能包围汉兵又能发挥出自身优势。哪里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还有援兵!
  心知大事不妙,将领当机立断,下令吹响号角,趁着包围圈没有合拢向西撤退,压根不敢-恋-战。
  到了碗里的鸭子还想飞?
  桓石秀在内,刘牢之在外,两者同时发力,吐谷浑兵赫然发现,前后退路都被堵死。包围圈没有合拢,不过是汉兵使的诡计,给自己设出套圈,诱自己出逃!
  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唯有一条路可选。
  “杀!”
  吐谷浑将领高举弯刀,率先冲向堵住前路的汉兵。
  受他鼓舞,慌乱的队伍重整旗鼓,抓紧缰绳,猛踢马腹,向汉兵直冲而去。
  嘶吼声中,烟尘滚滚。
  刀-枪-相-击,铿锵刺耳。
  飞驰的骑兵迎面扑来,似锐器相击,刹那之间,惨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血光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