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平溪崖在府门外跳下马车,对平怀瑱挥挥手,撩着小衣摆自己往里跑。平怀瑱不多加逗留,重令宫人驾车折返皇城。
  回到承远王府的平溪崖没去向一贯不疼他的父王请安,径直溜到母妃寝院去,刚进室内便把书包丢到了地上。身后棠梨俯身拾起,听里头传来撒娇声音:“母妃,孩儿方才遇着太子哥哥了,是太子哥哥送我回府的!”
  棠梨手中动作一顿,遣退门边两位婢女,静静地掩上房门。
  承远王妃许久不曾进宫,听他话里提到太子,顿生欣喜,弯腰将他抱坐到腿上,问道:“太子出宫做什么?他瞧着可好?”
  平溪崖摇摇头先答前半句:“那不晓得呢,我见他时,他正要乘车回宫去,不巧遇见我,才先将我送了回来。”
  承远王妃没等着后话,重又问道:“他好不好?”
  “挺好的,”平溪崖天真点头,“太子哥哥也问母妃好不好。”
  承远王妃霎时甜进心坎里,轻声连连说“好”,仿佛平怀瑱真能听见似的。平怀瑱尚且不知自己身世,即便只拿她当个亲切妇人,能这般记着,也足以令她感到满足。
  “你记住,要对太子好,敬他、护他,”承远王妃摸摸平溪崖在学堂里玩花的脸蛋子,期望年幼孩子能把话听进去,“往后一生都应如此。”
  “孩儿知道了。”
  平溪崖点点脑袋,埋在母妃颈窝里悄悄地想他那些直来直去的道理,想太子哥哥是疼他的,那么疼他的人,就都该很好。
  冬风簌簌,院里枝头绽着腊梅,尚无白雪映衬。
  旭安殿暖和室内,平怀瑱掩窗作画,把还留在脑海里的活泼孩子勾勒宣纸之上。
  灰喜鹊在他温暖手边跳来跳去。
  隔了一日,再进宫来的何瑾弈饶有兴味地站在桌前细品,忽而问道:“怎的画起了幼年时候?”
  平怀瑱满目诧异。
  “不是么?”何瑾弈瞧他神色不对,知晓是自己想错了,再低头审视,想了好一阵子才从记忆里翻出另一位不常得见的孩子来,“难道是承远王世子?”
  平怀瑱颔首,彼时后知后觉,一众皇家子弟中,平溪崖竟真是与他最为神似的那个。罢了不作多想,只当缘分使然,心中愈加喜爱。
  他上前两步对画笑道:“瑾弈不说,我竟未察觉是真有几分相像的。”
  “哪才几分,”何瑾弈似乎格外愉快,摸摸画上孩子的唇鼻,又把手探到平怀瑱面上去认真比较,“太像了,尤其嘴唇真是一模一样。”
  “是么?”平怀瑱难掩心动,覆住唇边手掌。
  何瑾弈对上他的眼神,心下骤然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怪异,不提防令胸膛跳得疾了一霎,莫名茫然。可还未理清这份怪异自何而来,平怀瑱便已松了手,瞧不出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只慢条斯理地将那画纸卷了收藏起来。
  何瑾弈低头看手,隐约想透什么,又隐约依旧懵懂无知,直到平怀瑱开口将他思绪打断。
  “我打算子时前后出京去,于闲山恭候整夜,求请云鹤二老出山。”
  突如其来一句话,教何瑾弈云里雾里,格外惊讶。
  平怀瑱笑一笑,原也只想扰他思路,到此时再回过头去慢慢解释,将昨日与赵珂阳所叙说与他听。
  何瑾弈仔细听他讲完,待明了始终后问道:“那太子此去,本就不抱希冀能将二老请出山来?”
  “倒不是不抱希冀,”平怀瑱摇头解释,“不过安了心要前往数次,锲而不舍,不求一回便得功成。”
  “原来如此,”何瑾弈眼底燃起斗志,“臣与太子同去。”
  平怀瑱听他称臣便知他认真,不忍相拒,却心有怜惜:“山中寒冷,加之整夜不睡,定会十分疲乏,你还是留在府上歇着罢。”
  “我与你自幼一心,你若不睡,我自然要陪你吹一夜寒风了。”
  平怀瑱闻之欣然,不再劝阻。
  何瑾弈传信一封送往何府,告知父母今夜不归,待及明月当空,便随车架赶赴京外,与平怀瑱一求高士。他从前在书中看过历朝历代圣贤往事,如今平怀瑱躬身求贤,他陪伴在旁,仿佛霎时便见平坦前路、万里晴云。
  他愿平怀瑱君临天下,山河万里,任君一展宏图。
  万般美好皆在眸中,何瑾弈合上双眼倚靠车壁,片刻后周身一暖。睁眼来看,是平怀瑱担心他受凉,为他覆上厚厚毛裘。
  何瑾弈眉角微顺,拥着毛裘侧头看向窗外,垂帘轻晃,帘隙之外映入灯笼火光。
  单单一架马车,车前车后不过侍卫数几。
  平怀瑱深夜出宫既不高调,亦不刻意避人耳目,一派坦荡。何瑾弈觉得如此正好,此事必瞒不过有心之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由他们看去。
  夜深人静,道旁无人。
  北郊闲山之脚,平怀瑱将朱红色绸带系在一株冬竹竹节上。何瑾弈立于两步开外,待他系好红绸,与他拾阶而上,沿山石上行。行了数步,见一座寒石,其上深凿“闲山”二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山原本无名,不过是京外山峦中极为普通的一座,山体不高不陡,幽僻寂静。后传有猎户进山打猎,彻夜未归,再返家时丢了半截魂,逢人便说在山中遭了鬼打墙,险些丧命。京人三三两两地摆谈起来,话里话外都将之称为“鬼山”,直到被人道是不祥,才又纷纷改口“闲山”。
  如此地方,即便是壮年男子亦畏于孤身造访,而云鹤二老偏就隐居了进去,自得清闲。
  平怀瑱抚了抚石上凿痕,与何瑾弈复又往前,低声笑问:“瑾弈可知,闲山之名的由来?”
  “幼时听说过,那时听罢不敢靠近半步,如今与你同来,觉得……”
  “觉得什么?”
  何瑾弈笑:“觉得传闻不过就是传闻而已。”
  “瑾弈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了?”平怀瑱闻言也笑了起来,“从前跟你讲这些,你都会靠我更近,还总爱挂着一脸强忍不怕的模样。”
  何瑾弈被他说得脸红,心想年幼而已,如今懂事自然明白世上没有精怪的道理。从文者自有浩然正气,习武者更该威风凛凛,人若心正则不惧邪魅,如云鹤二老这般可有长居于此的胆量。
  想着,又好奇问道:“此山幽静,但算不得远离世俗,于此隐居,难道不嫌世事聒噪么?”何瑾弈问得委婉,只怕字句之间不慎失敬。
  而平怀瑱不甚在意,早前恰有过此等疑思,于是应道:“瑾弈明白‘姜太公钓鱼’之理,更该领会‘心静则静’之境。”
  何瑾弈恍悟颔首。
  平怀瑱声里含笑:“是故我以诚相邀,确有几分把握能求得二位首肯。”
  何瑾弈自是信的,听得愈发欢快,不觉与他快了些脚程。
  两人约莫行了近一个时辰方至山腰,夜晚行路不易,一路上来,何瑾弈后背热出薄汗,解开毛裘抱在手臂上。
  又不多时,眼前现出小径一条,石路歪歪斜斜通往深处,顺路而去,能瞧得人烟痕迹渐生。平怀瑱回想赵珂阳话中所述,心知是找对了地方,满怀笃定不肯停步,直到简陋居室映入眼中。
  他示意身后侍卫退后数尺,独与何瑾弈上前去,驻步于篱院口外。何瑾弈知他所想,不出声打扰,同他一道伴着寒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毕竟冬日,若是站着不动,不出片刻便会浑身发凉。何瑾弈尚还热着,无所自知,被平怀瑱从手中取走毛裘强行覆到肩头,听他低声劝道:“当心汗凉了染上风寒,你陪我来这一趟,我可不愿你病恹恹地回去。”
  何瑾弈顿被热得蹙眉,着实难受,又不愿负他好意,只好悄悄将那裘袍掀开一条缝隙,透几缕凉风进来,待到当真不再热了,才将毛裘裹好。
  遍山幽静,不远处侍卫倚坐打盹,未发出半丝声响。周遭越是无声越觉催眠,何瑾弈慢慢感到几分困倦,方才登山时神智清醒,到此刻才是真难熬。
  平怀瑱瞧在眼里,找些话小声与他说:“瑾弈生辰前夜与我同塌而眠时,说了几句梦话。”
  “嗯?”何瑾弈果不其然精神了点儿,转头看向他,问,“说什么了?”
  “说什么倒听不见,就是嘴上一动一动,煞是有趣,定是梦着什么了。”
  何瑾弈眸里溢笑,不觉丢人:“我那晚确乎做了一梦。”
  “梦见什么?”
  “梦见太子。”
  平怀瑱眉梢微动,待他讲下去。
  何瑾弈回忆片刻,觉梦境似乎很有几分寓意,雀跃且怡然:“梦见你我二人登高望远,太子凌驾顶峰,睥睨群山。”
  “瑾弈如何?”
  “我?”何瑾弈不与他忌讳,坦言道,“我于太子身后,高处不畏寒。”
  平怀瑱眸里欣慰,抬手凑上前去。
  何瑾弈愣愣地被喂下一颗熟悉糖果。
  “吃吃糖能暖和一些,”平怀瑱语气像是哄着小孩儿,又轻又软,“昨日遇见承远王世子,这糖是他走时塞给我的,许久不曾吃,我特地带着给你回味回味。”
  何瑾弈垂首闷笑:“可这时节哪儿来的桃花做糖?”
  “这便不知了,许是糖匠酿着糖蜜罢。”平怀瑱心动难抑,不着痕迹地握住他钻出毛裘的手掌,这才应他先前梦境,字句皆是许诺,“瑾弈,我若登高,必要你伴我身侧,共瞰山河美景。”
  何瑾弈嘴里含糖,侧首望他。
  凉月洒落薄薄一层清光,平怀瑱此刻眼神,可令他一生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