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两人在浴桶中细碎闲谈,从宫里大事到无甚紧要的诸多琐碎小事,从始至终语气轻缓,皆为附耳软语。
  平怀瑱泡得浴水渐凉也不愿起身,只觉这一起来便该回宫去了,下回再见不知又是几日之后。他拥着李清珏在水中亲热一阵,伴着浅浅水动撩起一阵暧昧声响。
  许久,那声才静了下来,平怀瑱抱李清珏出浴,拭净两人周身水渍将他安放温暖床铺间。干爽净衣叠放一旁,他却拾了来时为雨浸润的那身穿戴整齐,不多逗留。
  李清珏在被里睁眼看他,在他俯身而下时伸出手臂勾住脖颈回他轻吻道:“下回莫来了,教人传口信于我,我在赵府等你。”
  “好。”平怀瑱将他额上散发撩到耳后,复将他赤裸手臂放回薄被中,低头亲了又亲,不舍去了。
  室内烛火被他走时吹灭,李清珏勾下床帐在暗夜里合眸睡去,脑里似有一念未及成形便模糊遗忘,困乏间想不清楚,只等着明日再说,迷迷糊糊地陷入梦中。
  翌日转醒,已是日晒三竿时。
  想来昨夜实在歇得太晚,那时未留意时辰几何,只记得藏玉巷透窗街灯都暗了数盏,光影朦胧,人声渐无。
  李清珏一觉睡得舒适,忆起昨夜平怀瑱交付与他之事,想楼里百余人手实难挑选,容夕近来因事又不在身边,于是唤来怜华令他先行择出数位,再亲为一一过目。
  这边怜华不知他用意,倒不过问干涉,但管依照吩咐将楼里上下尽皆召出,满满立了一堂,不出半个时辰精而简之,带了十位有余去到李清珏房中。
  所择之人果具沉稳之相,各个面如静池,不露异态。
  李清珏细细看去,目光自左往右缓缓掠过,在一人面上多加凝了小片刻。楼中之人他眼观十几年,无一不熟,更记得此位过往诸事,是自幼习武的一众少年孩童里最寡言少语的一个。
  其名已在口中,李清珏当下唤出:“江良骥?”
  那人闻声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出列一步单膝跪道:“属下在。”
  “起来说话,”李清珏探手虚扶,待他起身后道,“今有一事需你入宫去办,倘要你择一人同往,你愿是何人?”
  江良骥不问何事,李清珏未提之话他绝不轻易擅言,只循规蹈矩答他所问,侧回首往方才立于左侧之人一望。李清珏随之看去,是他自幼亲近一人,两人素来配合无间,确是相宜。
  “属下愿与阳成同往。”
  被提及之人即往前迈近一步与他比肩,向李清珏礼罢。
  怜华目含问询之意望向李清珏,得他首肯先将其余人等带出房去,仅留此二人与李清珏详叙事由。众人散后怜华折返房中,亦好奇究竟何事需安置人手入宫,默在一旁听着看着。
  李清珏再唤这两人一遍:“江良骥,吴阳成。今尔入宫,是为近身确保皇后周全,非新帝登基不得返。”
  两人抱拳相应:“属下领命。”
  李清珏安心颔首,深知此为死侍,他与太子所命所嘱皆会竭力达成,只要保皇后于宫中无虞,则可解太子后顾之忧。
  余下所有尽人事而不安天命,殊死一搏,必得其果。
  人选择定,李清珏当日陈信一封辗转送入宫去。
  平怀瑱理罢朝臣所陈奏折已至浅夜,明月当头,漫天布着雨后初晴的璀璨碎星。他未乘驾辇,一路踏着如烟月影漫步回殿,入院见候了大半日的蒋常小跑迎出,有话欲讲未讲。
  旭安殿内柔灯溢光,随风微烁,候着归来之主。
  平怀瑱看了蒋常半目,继而抬步迈入殿里去。蒋常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过门槛回身拢门,整一殿中杳无闲杂人等。
  因阅折久坐,平怀瑱身骨已乏,一袭朱袍亦生起道道皱痕。蒋常俯身替他理平袍摆,直起身后从襟里摸出一封书信与他,揣了半日早已透着暖。
  平怀瑱接到手里,封外无字,当即料得是何人送来,满目倦意顿时散得无影无踪,迫不及待拆信展阅。
  信里所陈,是已择定入宫人选,只待太子安排妥当将二人召去。此外尚有数字予他警醒,是李清珏昨夜遗忘之事,今日思之又思好容易想了起来,一并书在纸上,道宜妃值此关头断然不会安分守己,太子务必万分谨慎。
  平怀瑱阅罢此言凝神细思,昨日听得风声,宜妃确有活络心思,皇后初一失明,她便迫不及待去向宏宣帝讨要权柄,不想碰了冷硬钉子。
  一计不成不知还生何计,平怀瑱觉李清珏所忧在理,当戒备非常才可使皇后免遭她毒手。如此想来,筑梦楼那二人越早接进宫里越好。
  平怀瑱莫敢耽误,欲将那两人安置宫人之中,伪作贴身太监紧随皇后左右,罢了又觉不妥,只怕宫人调度易生纰漏,若要旁人难以插手其中,非得是他太子之人方可。
  思来想去,借赵柯阳太子太保之衔往他殿中侍卫里添上两人最是合乎情理,再由他拨去二人庇护凤仪殿,如此一来,宫里绝无人能说上半句不是。
  然此一念及至翌日告与赵柯阳时却遭驳回,赵柯阳蹙眉不展,怪他思虑不周:“太子所虑不详,皇后毕竟是为女子之身,守殿侍卫难以近身,更难彻夜守护。”
  平怀瑱经他提醒恍然大悟,立时两难。
  “舅舅所言极是,是我不够严谨。既不便以侍卫身份行事,可还有何良策?”
  “权衡其弊,自然是择其轻者从之,”赵柯阳拇指指腹缓压桌面,指下薄雾随他动作一生一灭,伴他低语,“伪作凤仪殿宫人最是可行,宫人近身伺候不易招来怀疑。至于宫中调度,掌宫之权现仍在皇后手里,想来暂且无忧。”
  “好,便依舅舅所言。”
  平怀瑱闻言颔首,早作安排,隔日将那两人接入宫中,遣至凤仪殿与皇后长相陪伴。左右无人生疑,只当皇后如今行动不便,这才添了多人照顾而已,算不得稀奇事。
  如此平怀瑱总算安下一份心,不再终日记挂着皇后安危,如故每日晨昏定省,旁的时候多是精心伴在养心殿中,替皇上批折理事,于旁躬身侍亲。
  然而百密一疏,我明敌暗,终难设防。
  这日午后,宏宣帝服罢汤药睡下,平怀瑱替他解落垂帘,折返案后提笔蘸染朱色,细勾卷文。
  室内宁静燃着一炉止咳清香,平怀瑱鼻翼间充盈素净枇杷味,颇觉舒缓之际,忽闻龙榻内过帘传出阵阵愈厉的咳喘声来。他心惊搁笔,起身疾步近榻,挑帘一瞬见宏宣帝正欲支起身来,厚掌紧覆攀龙雕云柱,手背青筋暴起,瞧来煞人。
  “父皇!”
  宏宣帝难以应他,胸膛起伏不定,数声后吐出一口浊血,溅红金丝细绣的明黄锦被。
  平怀瑱触目惊心,无暇再顾礼节,侧坐龙榻探臂扶着宏宣帝后背,另一手承于颌下接了滴滴余血。
  那掌心血渍先是殷红无比,片刻后渐转乌紫,平怀瑱心下一凛甚觉怪异,登时既惊又怒。
  王公公闻声赶来,珠帘四漾险欲碰碎,他惶惶迈着步子,方一过帘便被太子瞠目低斥:“人都去哪儿了!愣着做什么,速传太医!”
  王公公遥望着榻间血色惊得双腿发软,颤着嘴唇嗫嚅应下,寻回神智转身向外疾去。
  宫人怀揣着重重惧怕,步伐仓促地进出里外,呈水换被忙于伺候。太医院一众医师如临大敌,面色沉沉地负药匣穿行宫墙之间,向着养心殿所在之处凝重赶来。
  平怀瑱心惊胆战地等来太医,心有不祥揣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医令诊脉之手,只怕所料成真。
  时辰点滴游走,室如冰窒。
  良久,太医令敛眉收手,起身回退两步,惶恐拜于龙榻前,身后数位太医亦随之跪伏在地。
  “微臣惶恐,皇上此乃中毒之兆。”
  此言一出,平怀瑱脑中顿生嗡鸣,闭眼深吸一气。
  终是如他所料了……
  宏宣帝今又吐血,竟是因毒所致。
  汤药中经人投入索命血草,细研成沫,遇水即溶,无色无香。而他无所察觉,亲手一勺一勺,喂亲父服下此毒。
  所幸毒不致命,太医来得及时,堪堪将余毒逼出。然宏宣帝经此一难身骨更虚,当下卧床不起,仿被抽了三魂七魄。
  平怀瑱压下心惊之后倍觉震怒,下令彻查弑龙重案。
  事关天子安危,宫中侍卫不敢怠慢,将整一养心殿翻得底朝天,当夜便揪出那名下毒宫人。宏宣帝昏睡之中无法亲审,平怀瑱将其囚于天牢暂行关押,未料待宏宣帝转醒后再为传唤时,那可怜宫人竟已惨死狱中。
  阴森墙面终年不见天日,漉漉布着一层湿雾,其上青苔连片狂生,潮气扑鼻。
  惨死宫人左手紧攥砖石,右手食指遭石锋割出几道深深伤口,血已凝痂,顺着墙面滑落在地。
  平怀瑱顺眸往上,那道歪歪斜斜拖拽数寸的血痕之上留了两字血书,淋漓写着“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