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79节
  王矗笑中带呛,道:“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倘若大人能早来一步,或是王某晚生十年,纵使科考上何等不如意、屡屡受挫,也总不至于出海为贼,时至今日,也不至于要在这海上荒岛,才能与大人同坐饮酒。”
  他们之间,理应谈诗书,而非谈生死。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同样是不得意,诗仙扁舟弄发,我却是贼船打劫。”王矗自嘲道。
  裴少淮只是跟饮了一杯酒,笑笑没有应话。天底下失意的读书人何其之多,多得是茅屋一间凉水一碗守气节,裴少淮心里暗想,王矗出海为贼,绝不止时运不济、走投无路而已。
  正事谈完,裴少淮无心久留,遂起身告辞道:“这银子本官就带回去了,谢王兄的一片心意。”
  又拱手言道:“岸上再会。”
  “再会。”
  ……
  顺应时势、识时务者,不止王矗一个。
  双安州外港口雄开,那样厚实的堤岸、宽广的港池,怎么可能单单用于渔船停靠?
  一个“小小知州”敢明目张胆建码头、造海港,而布政司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说明双安州知州有所依仗,也说明“开海”是朝廷的意思。
  曾经依附在世族下面、对世族唯命是从的小姓小族,开始偷偷为自己铺后路,谁都不想当无辜遭殃的“池鱼”。
  他们纷纷通过齐、包、陈三家,私下向州衙表明诚意,使得裴少淮手里又多了一锭筹码。
  等到九月秋收时,新粮上市,使得整个闽南的米价稳了下来,一切都如裴少淮计划的那般进展着。
  泉州府那边送了好几回帖子,不管是官访还是私会,统统都被裴少淮拒了,避而不见。
  那毒蛇被燕承诏堵在了洞里,外头这群贼鼠便失了策,谢嘉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只能穿了便衣,蹲守路上,截下裴少淮。
  马车遮掩之下,民房小巷显得幽静。
  明明是过来求和的,谢嘉却以为自己手里还有筹码,故说话依旧硬气,劝道:“米价走低、港口建成又如何,无路可运、无货可商,海商们喝了西北风,再大的港口也只能荒废,这样的境况有第一年,就有第二第三年,无休无止……裴大人,胳膊拧不过大腿。”
  “你这意思是,我若退一步,你们便肯将货物匀出来?”
  “只要你不掺手泉州市舶司的官商,把我儿放出来,这双安州你想开海便开海,那逡岛海贼你想杀便杀了,皆随你意,咱们相安无事。”谢嘉说道。
  裴少淮哈哈大笑,清朗的笑声在巷子里回旋。
  “谢知府的话和海里的浪一样。”裴少淮讽刺道,“都是吹出来的。”
  他质问道:“你们对闽南百姓做了这么多阴损的事,还想相安无事?”就没有这道门。又道,“你当知晓,南镇抚司迟迟没有下手,你的脑袋还挂在脖子上,是因为你嘴里还能套些话出来。”谢嘉还有用处。
  莫说是谢嘉来求和,就是福建布政使和前军都督一块过来,裴少淮也不会退让半步。
  “你就不怕无货可商?”把货物囤积在手里,是谢嘉和世族们最后的筹码。
  裴少淮不屑,道:“谢知府尽管施展招数,本官拭目以待。”
  谢嘉见裴少淮软硬不吃、丝毫不让,又看到裴少淮要走,对着背影,有些慌了神,道了一句:“孩子总是无辜的,裴大人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吗?”
  裴少淮背着身应道:“平民百姓就不无辜?他们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此话从你嘴中说出,何其可笑。”
  衙门里事还多,裴少淮不愿纠缠,登上了马车。
  临走,裴少淮用折扇挑起车窗帘,多说了一句:“恕我直言,相比待在谢知府身边,令郎关在牢狱里,恐怕要安全得多。”
  “谢大人犯下的,可是当诛九族的大罪……当初,既是权色之交、禽兽之欲生下来的孩子,今日又何苦在本官面前扮慈父?”话音与马车轱辘声同行,扬长而去。
  谢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滓。
  ……
  九月的时候,林远早一步抵达双安州。
  听闻消息,裴少淮赶紧出城迎接表兄的到来。回城的马车上,表兄弟二人畅聊着。
  林远的模样,跟其父林世运有六七分相似,连身形都差不多。性子却与林世运有差,没那么细致精明,却多了一股子豪爽、胆气在。
  另一位远在北疆、与鞑靼通商的林遥表兄,则高高瘦瘦,没承父亲的身形,却承了父亲的性子,办事十分周全、细致。
  刚回到府上,见了小南小风,林远便忙着拿出两大盒金条,推给裴少淮,说道:“一路匆匆忙忙,身为长辈,也没来得及给观哥儿、辞姐儿买个礼件,且我也不会挑,思来想去还是送些金子罢,表弟莫要嫌弃。”
  裴少淮推辞,林远便直接把盒子塞给小南小风,两个小团子挺着肚子,努力抱着两大盒金条,满眼惑色——这么重,该不是砖头罢?
  小南好奇问道:“爹爹,意儿她有这个吗?”
  林远听后一愣,问裴少淮道:“表弟又生了一个小的?我怎么没听说,是我疏忽了。”
  裴少淮哭笑不得,赶紧解释清楚。
  林远长“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冒失了,有些不好意思,道:“邻里之间,也应当送一份的。”于是又取来了一盒。
  小南小风很是高兴,赶紧端着这盒金条,送往燕府找意儿。
  晚膳之后,裴少淮与表兄在前院书房里商议。
  “第一批船早出了太仓州码头,估摸用不了几日,就能抵达双安州了,表弟打算怎么安置这第一批棉布。”林远问道。
  裴少淮让三姐留十万匹棉布,二姐却足足送来了十五万匹,第一批就有五万匹。
  “这一批棉布,还得劳烦表兄替我出面,把它们抛售出去。”裴少淮心里早就打好了算计,不然也不会特意让林远分两批送来。
  “好说。”林远应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又问,“表弟打算售价多少?”
  “三倍之价。”
  “三倍?”林远有些惊讶,心算一番后,道,“棉布售往海外夷国,价格可翻五六倍……若以三倍之价买入,再除去海上往来的成本,这里头剩下的利润有些低,只怕是不好卖。”
  裴少淮说道:“表兄无需担心,且先大胆喊价,会有人来买的。”狡黠笑笑,又道,“后头不还有十万匹棉布吗?”
  修桥修路修码头花钱如流水,州衙里那八十万两已经见底了,该好好“创收”了。
  ……
  五日之后,大清晨的,晨雾未消。
  早起去九龙江江口摸虾的半大小子,毛毛躁躁地冲回城里,又去了族长家。
  “族长族长,双安湾里停靠几十只大船,说是从河间府运来了好多布料,你快去看看罢。”
  齐族长才端起的白粥,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放下了,问道:“真有此事?”
  “是真的,我们看到好多布料扛下来,正在码头外叫卖呢。”另一个小子印证道。
  于是乎,齐族长也“毛毛躁躁”跟着跑了出去——此事若当真,今年就不愁没货买了,棉布虽不比丝绸,但也很紧俏。
  同时赶往双安州码头的,不止齐族长而已,今年还没存到货的小姓小族都来了。
  可是半日之后,他们又悻悻离开——布料很好,织得很细,染色也艳丽,但是喊价太高了,竟足足比松江府棉布高了两倍。
  利润太少,是他们不得不先回来商议。
  无奈之下,齐、陈、包三家族长只能又找裴少淮,请知州大人拿个主意,或是知州大人出面跟京都的布商谈谈价格。
  裴少淮给了主意,但是不愿意出面谈价格——自己暗暗定下的价格,怎么谈?自己跟自己谈吗?
  他说道:“今年把棉布买下来,看似不挣银子,白辛苦一场。实则,布商挣了厚利,来年便会运更多布料过来,几年之后,这便稳下来,成了一条新货源,生意是长久之计。”
  “大人的话是有道理。”齐族长他们还是有所犹豫,道,“可这棉布价着实贵了些,都快赶上寻常绸缎的叫价了。”
  陈族长补充道:“再者,咱们三家的银子,一时也吃不下这批布料呀。”
  裴少淮建议道:“离十二月北风还早,布料不急着这几日就买下来,不妨先放些风声出去。”
  “大人说的是什么风声?”
  “就说双安州为了广开货源,准备吃下这数万匹棉布,目前正在筹钱。”
  三位族长不明白裴少淮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过,放些风声出去也吃不了亏,受不了损,他们便暂且照办了。
  随后几日,三位族长相继宴请京都布商,酒楼灯火彻夜长亮,酒盏里滔滔不尽谈着生意,营造出一种生意将成的假象。
  第190章
  一边,齐、包、陈三家接连与布商推盏议价,另一边,不断有消息传出,这一批棉布软韧紧密,是一等一的好货色,能卖得上好价钱,又传双安州的商队已然决定吃下这批布料,不日便会签契。
  正如裴知州所说,用一年的亏损,换年复一年的货源,这笔买卖值当。
  于是泉州府那头开始急了。
  林、陈、上官三个大族,将谢嘉唤来,让他给拿个主意。长久以来,他们对一家独大的垄断习以为常,生意做得很是轻松,如今商议对策,旧念难除,张口闭口都是“要断了他人的后路”、“叫他们知道厉害”。
  甭管路子多宽,只能是他们独行。
  谢嘉是有些奸诈在身上的,他嗅出了些不对头,建议道:“谢某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诸位老爷不妨先观望观望,去信京都,问问各家子弟门生,等有了答复,再做决断,更为稳妥一些。”
  他怕着了双安州的道。
  “谢大人顾虑稳妥,可这书信一来一往怎么着也要月余,只怕那个时候布渣都不剩了。”漳州陈姓族长说道。
  还是林族长最有魄力,他不愿再这么犹犹豫豫了,拍案声起,道:“既然一开始打定要断了他们的货路,那便一断到底,让外头那些坐井观天的小商小贩一寸布都买不到,也叫他们知晓知晓,咱们指缝间漏下来的,才是他们能图的,与我们争,那是以卵击石。”
  接着,又言道:“今年若是让他们拿到了货,前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白搭进去几个钱肆?”
  这一番“豪言”,令得另两位族长也果决了许多,上官族长言道:“世兄说得极是,他们且都敢扬言吃下这批货,咱们若是不为所动,岂不是叫人觉得咱们没这个财力?”
  口子一旦撕开,立马有层出不穷的缘由说服自己。
  他们要想继续一家独大,就只能吃下这批货,否则前功尽弃。
  谢嘉听了几位世族族长的话,本想再劝劝,却止住了,闽地这张关系网里,他的地位并不抵这三位族长。
  ……
  议定之后,由上官家出面,整整两大船的银两直接运到双安州码头,说要买布。
  日光照耀下,那一箱箱的白银,烁人眼目,引得周遭的百姓、脚夫争先围观。
  知晓来意后,林远为难道:“几位老爷晚来了一步,咱的布料都被人订完了,若是诚心想买,要等来年。”
  “订完了?”上官族人问道,“可曾签契?又或是收了他们的银两?”
  “这倒没有。”林远应道,“只不过生意讲究的是个‘诚’字,口头上说好了的,不好出尔反尔。”
  “此言差矣,生意讲究的不是‘诚’字,而是个‘利’字。凡是好货,卖得紧俏,待价而沽也是常事,林老板叫个价罢。”
  “几位老爷不是叫我为难吗?”林远佯装踌躇,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紧记表弟的话,一个转身,伸出三根手指——默默把价格又提了三成。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