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始终记得宝镜说的,要么冷下心肠,一点儿都不沾,既然沾了,就尽一切所能,帮到底。因此石咏并不计较赵老爷子的敌意,只管悉心照料,盼着老爷子能早日恢复健康,再说其他。
  那锭金子他不敢兑开,生怕这锭金子兑成银子之后,就失去了那等金光灿灿的威慑力。
  至于替母亲买礼物给十五福晋添妆的事儿,石咏已经不再上心,他甚至有点儿想干脆自己写几个大字,裱糊了给永顺胡同送去算了。在他心中,人情走礼和帮扶救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随着天气越来越凉,白昼越来越短,赵老爷子这边,情况终于渐渐好转起来。
  这天石咏赶到山西会馆,进门的时候掌柜和伙计都对他和颜悦色,点头哈腰。石咏便觉得奇怪。待他上楼,见到赵老爷子已经自己换了件马褂,手中扶着一柄颜色鲜亮的红木拐杖,正自正襟危坐,坐在床沿儿上。
  “老爷子,这柄拐棍儿,握着还合适么?”
  伙计从石咏背后探个头,问赵德裕。
  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棍儿,站起身,拄着走了几步,觉得颇为合适,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指着石咏对那伙计说:“记他账上!”
  那伙计欢快地“唉”了一声,转身就跑。
  石咏听了这话一肚子郁闷:这叫什么事儿!
  然而他想了想,自己又转过来:赵老爷子小中风一回,半边身子都不大利索,恐怕下半辈子都少不了用拐杖了。既然是以后常常要用的东西,那就该干脆置办一件好一点儿的。
  只是算在他账上么……算了!石咏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问了两句赵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转而又问:“老爷子,您看您之后的打算,这是想要回乡么?”
  这位老爷子,被奸商所骗,官府所欺,亲子所弃,若是不回乡,留在京里还有什么活路么?
  赵老爷子却两眼放光,冲石咏一伸手,问:“你身上有多少现钱,都给我?”
  第37章 (三合一)
  石咏听老爷子说得这样天经地义, 忍不住心里着恼,心想:我是你儿子不成?
  可是掉脸一想, 这老爷子被亲子所出卖所背弃, 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性子, 也情有可原。
  他想了想, 将怀里那锭金子取了出来,托在手里。赵老爷子劈手要夺过来,可毕竟是在病中, 行动不便。石咏握住了那锭金子, 没让老爷子摸了去。
  “老爷子,我统共只有这么点儿钱!”
  他诚恳地望着对面的人。
  这赵老爷子在买鼎的时候, 还是一副财大气粗的缙绅模样, 只这短短数日的功夫,因为一只鼎, 他原本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变成雪白, 脸上俱是皱纹, 看上去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苍老了十来岁。
  “不止如此,我家里也就只得这么些大钱, 原本是指着别的用途的。”石咏向赵老爷子直陈他家的经济状况, “况且您这几天住店的钱、药钱、饭钱,都还赊着,您这里既然没钱,就只指着将这锭金子兑开了, 去还赊账!”
  赵老爷子闻言,一扬手,对石咏说:“快去兑,快去兑!”
  石咏听了,心想,就算是个泥人儿,也好歹得有个土性儿吧!这老头真把他当儿子使唤了不成?
  他脸上怒意稍现,又使劲儿忍了下去,耐着性子问:“老爷子,您说说,您回乡,这一路上,得花用多少银子?咱们一起来替你想想办法。”
  对面赵老爷子坐着,看着石咏,突然眨眨眼,一伸五指,说:“五十两银!”
  刚好就是他这锭金子的价值。
  石咏原本想着这山西会馆的晋商同乡甚多,或许谁能给老爷子家里捎个信,让其家人来接,又或是结伴还乡,路上能有个照应,而且也花不了那么多钱。
  哪晓得对方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五十两。
  石咏盯着老爷子的双眼,感觉得到对方探究的眼神,正在自己脸上打转。
  “老爷子,我对您说,我真的……总共就这点儿钱。您就是再需要钱,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么点儿……”
  “我……我,我拿东西和你换!”
  赵老爷子提起手中的拐杖,指指身边放置着的那个藤箱。
  石咏登时有些无语,“老爷子,我帮你,不是为了你什么酬谢!”
  老爷子那是个半旧的藤箱,表面泛黄。藤箱不防水也不防虫,时人出门在外,最多用藤箱装装杂物,换洗衣物什么的。老爷子这个用旧了的箱子,就算是算上里面的东西,值上几两银子也就顶天了。
  谁晓得赵老爷子一旦起了这个主意,便即两眼发亮,冲石咏背后勉力大喊一声:“去请掌柜的来!”
  门外有伙计去请了掌柜。掌柜一到,赵老爷子满脸是笑,冲对方说:“有……有劳掌柜,有劳……做个见证,写个契纸……我,我赵德裕,用这个藤箱,和里头的物事,换他这锭金子。”
  掌柜像是看个怪物似的看了一会儿石咏,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石咏还是太年轻面嫩,所以被这老头子讹住,换了旁人,谁肯用金子换他这么个旧藤箱?
  掌柜的盯着石咏,只见石咏怔了半晌,无奈地点了点头。掌柜的面无表情,起身下去拿笔墨。
  而石咏之所以能答应赵老爷子的请求,也是考虑到他一个人孤身上路,又是个大病初愈的老人家,身上有点儿钱,这一路行去,多少能舒坦点儿。
  再者,这藤箱已经是赵老爷子的所有,这锭金子也几乎是石咏现在能动用的所有财帛,这是两人各自以所有换所有罢了。
  一时掌柜的取了笔墨上来,当即按赵老爷子所说的,刷刷刷将契纸写了,最后写了“钱货两讫”的字样,将赵石两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随后拿了印泥出来,请两人按手印儿。
  眼看着赵老爷子跟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就按了手印,石咏只觉得心里憋闷:难道他这真的是,用五两金子换了个旧藤箱?
  可是看见赵老爷子一团殷殷的眼神直看着他,石咏心肠又发软了。
  这五两金子,对他来说,虽然也是一大笔钱,可毕竟比不上这钱对赵老爷子来得那么重要。
  想到这里,石咏终于点点头,伸手去取了印泥,在一式两份的契纸上按了个手印儿。
  两人都按过手印儿,各自将契纸收起。石咏见到老爷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纸,不是别的,正是那只“南朝鼎”鼎身上拓下来的拓片。老爷子将契纸也裹在那团拓片里,又小心翼翼地贴肉收了,老爷子这才叹了口气。
  一只鼎,害赵德裕落到如此凄凉的境地,这赵德裕竟然还将拓片藏着。石咏在一旁看着,心里颇觉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一时这“金子换箱子”的交易完成,石咏将那锭金子递给老爷子。赵老爷子露出欣喜的神情,将那锭金子左看右看,这才交给山西会馆的伙计,一抖衣服称,“老爷要结账!”
  山西会馆的伙计和掌柜,就是看在这锭金子的份儿上,才照顾老人家这么些天的。这时一听老爷子发话,登时欢天喜地地下楼去给老爷子结账。
  石咏一伸手,要将那只旧藤箱提上,岂知被老爷子用拐杖一打,不满地抱怨:“年轻人,先陪我下去,结了账,送我出门,你再上来收拾也不迟!我这可是全部身家都给你了!”
  石咏一怔,心想:我这也是大半身家都给你了好么?
  可他一看赵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杖起身,心肠一下子就软了,想:扶一把便扶一把吧!
  于是他扶着赵老爷子下楼。会馆的伙计早已去钱铺换了银子回来,掌柜的算了账,这些时日,赵老爷子总共花费了将近十两银,因此找了四十两出头的白银,包了两枚银锭和一包碎银子,交到老爷子怀里。
  赵老爷子又大喇喇地指使石咏去叫了车,说他要坐车去永定门,在那里寻返乡的山西客商,一起回晋中去。石咏无奈,只得去了。
  赵老爷子手持拐杖,立在山西会馆跟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建筑,一言不发,任由石咏搀扶着他,坐上了大车。连石咏向他道别,祝他一路平安,赵老爷子却也直如闻所未闻,就这样木然坐在车内,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山西会馆。
  待大车驶离了琉璃厂大街,赵老爷子才突然出声:“车夫,车夫……”
  他低下头,摸了摸怀中那一团用油纸裹起的铭文拓片。
  “不去永定门了,拐个弯儿,从东便门出城,我……我这要去通州码头!”
  去通州码头,然后坐船,去金陵。
  金陵是冷子兴这古董奸商的地盘,这他知道。
  赵老爷子就是为了这个去的。
  日前赵龄石在山西会馆里行凶,强抢了老父的一只红漆樟木箱子,得手了之后立即抛下老父,夺路而逃,没有停留,径直出京。
  出京城的时候他悔透了。若不是他心里起了贪念,要与冷子兴合作,赵家根本不会有这么一场祸事的。他在青楼欠下那两千多两,最多也就是挨父亲一顿打骂,哪像现在,赵家会一下子亏掉那么多的本钱。
  损失银子就损失银子吧,可那天在山西会馆门口,听见父亲口口声声地说要叩阍的时候,赵龄石真的怕了。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硬骨头,又执拗,十头牛都拉不转的那种。赵老爷子说要去叩阍,就真的会去叩!
  这桩赝鼎案子,教赵龄石领教了什么是京里的官场,什么叫做“在顺天府有人”。区区一个古董商人,就有如此能量,能令官府彻底颠倒是非黑白。他怕,他很怕,怕赵老爷子还没去叩阍,他们爷儿俩性命就没了。
  见到老爷子病倒的那一刹那,赵龄石还松了一口气。偏生赵老爷子在病中,竟然还念叨着他们父子身边还有多少财产,要赵龄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这官司继续打下去。
  赵龄石再也受不了了,他知道父亲这次上京,也带了不少古玩字画之类,都是值钱的物事,是准备打点人情走礼用的,原本都装在那个红漆樟木箱子里。赵龄石一时心生贪念,从父亲那里夺了箱子,抛下老父,逃离京师。
  他怕背上“忤逆”之名,不敢回乡,记起山东那里有一房亲眷,和赵家一向有生意往来的,便编了个由头,准备转投山东亲眷去。
  这天他在驿馆里,打开那只红漆樟木箱,准备查看一下箱子里的物件。
  打开之后,赵龄石赶紧扔去箱子最上头盖着的几件旧衣,然后在箱子里找到了几十两沉重的压箱银,还有几张零散的银票。
  “字画呢?古董呢?爹的好东西呢……”
  赵龄石疯了似的将樟木箱子提起,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摊了一桌子。早先他父亲藏了多年的那些字画古玩,原本一直装在樟木箱子里的,却一直不见踪影。
  山西会馆里,石咏却收拾那只赵老爷子留下的旧藤箱,一提,却觉出乎意料地有些沉,打开箱子一看,石咏忍不住惊讶出声:
  “呀……”
  永顺胡同伯爵府,眼看快要到了给十五福晋送嫁的日子。
  这天家主富达礼在家,偶尔听见外面有人送了礼单进来,说是给十五福晋添妆的。这事原本该当主母佟氏主理,可是富达礼擦着耳朵旁边听见了“红线胡同”四个字,立即叫人将礼单和送的礼拿进来。
  富达礼看过礼单,立即命人去将夫人请了过来。佟氏进屋,他立即板着脸问:“红线胡同那边,怎么会知道五妹的事儿?”
  佟氏瞅了一眼富达礼手里的礼单,当即用帕子拢着嘴,娇声笑道:“哟,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那家还真的将礼单送来了啊!”
  她把话说完,才意识到丈夫已经变了脸色,连忙开口辩解:“那天是辅国将军夫人的寿辰,正好遇上了那边的,我只是提了一嘴,谁知道人家就上心了,巴巴地将给姑奶奶的添妆送来,是看咱家圣眷未衰,想巴结呢……”
  她还未说完,富达礼已经毫不客气地训斥出声:“人家想巴结,早年间就不会从这里分出去!只怕你就是想看着旁人抛费出血,这才故意透的风吧!”
  佟氏刚想喊“冤枉”,可一转脸,发觉丈夫脸色阴沉,看上去像是真的发火了。
  她是填房,年岁比富达礼小了不少,富达礼一向也对她颇为优容,动怒的时候不多。可这一次,佟氏见富达礼紧紧地盯着自己,脸色十分凝重,心里也不由得发毛,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当时也就是这么一说,实在是没想到,没想到……”
  富达礼再开口,声音冰冷:“红线胡同那里的事儿,你以后都少管!”
  佟氏眼珠一转,以为富达礼因为旧怨,不愿意与石家往来,心里登时又舒坦了,连忙应下,然后又转了娇声:“老爷,您看了石家送了什么给五姑奶奶添妆了么?”
  富达礼的气还未生完,只是见佟氏这样,又哼了一声,这才打开了石家送的添妆礼。只见上面只几行清隽的小楷端正写着,“端砚一方、曹素功墨两枚、水墨梅兰竹菊四独景条屏四幅。”
  佟氏出身算不得太富贵,否则也不会给人做填房了。她见了这礼单,就叹了一句:“这倒也罢了,算是份秀气的礼。”
  石家这份礼,砚与墨,都是寻常走礼的时候用得着的。至于那四幅画,佟氏也没放在心上。她只想,石家就算是送,又能送什么样的好画儿来?
  富达礼却皱起来眉头,吩咐管家将石家送的那份添妆礼取来,将四幅卷轴从锦盒内取出,打开,铺在桌面上细看。
  这四幅,是水墨绘就的独景条屏,可单独悬挂,也可以四幅齐悬室内。
  佟氏不懂这些,只见丈夫盯着画幅上画者的署名直发呆,笑着凑趣问道:“怎么?端不上台面?既是这样,就别给五姑奶奶添在嫁妆里了,咱们也丢不起这个人!”
  富达礼抬起头盯着佟氏,冷笑道:“丢不起这个人?你看看你备下的那些……我瞅着,也这就这份添妆算是风雅些,入宫能给五妹撑撑场面!”
  佟氏内宅妇人,给十五福晋打点的都是金银和吃用穿戴之物,虽说甚是实惠,可毕竟少了些文雅,不够大气。唯独这四幅算是拿得出手的书画古董,如今京里就时兴这个,偏生佟氏无知无觉,甚至说出“别给添在嫁妆里”这种话,富达礼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佟氏听了颇有些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风雅又如何?这四幅画儿,能抵上给五姑奶奶添上的庄子不成?”
  这次伯爵府给十五福晋送妆,下了血本,陪送了郊外一处小庄子,并十来顷地。每年单只地里的出息,总有一二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