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妥协
  “你以为我会信?”他微笑。
  “我是文盲,就算你把那什么血诏塞进我眼睛里,也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气急了,我嚷嚷,“就为这个,你要置我于死地,我太冤了!”
  “笑笑只有一个,你不配。”他冷冷地说,“你必须死。”
  “你这表里不一的臭毒舌!”我咬牙切齿。
  他却微微一怔,茫然半晌,“你说什么?”
  “毒舌!毒舌!毒舌!”我大骂,“我的名字关你屁事!”生平最恨别人拿我的名字说事!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揭我伤疤。
  其实,从小到大,我常常在想,尽管第一任妈妈最后仍是将我遗弃,但她在抱着襁褓中小小的我,给我取名为“笑笑”的时候,她是爱我的,她是希望我能够一辈子喜笑颜开,一辈子幸福安乐的。……是吧。
  他竟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随即大怒,“闭嘴!”一手伸进袖中,他满脸肃杀。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从满脸肃杀到满面茫然,再恍然大悟,瞪向我,“你!”
  我咧嘴,扬了扬手里的短剑,“找这个?”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他眯着眼睛问道。
  “哼,表里不一的毒舌皇帝。”我摇头,感觉自己的形象蓦然光辉起来。
  但事情远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好,他盯着我,我瞪向他,就这么僵持着。
  “喂,别瞪了,天都快黑了,这荒郊野外的,先回城里吧。”我先举白旗,道。
  我不认识路,只能妥协,可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居然不理我,仍不为所动。
  然后,天,真的黑了。
  我累极了,抱着短剑盘腿而坐。
  他也坐下,不知为何,神情间竟略有些紧张。
  当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夜晚,便来临了。
  无星无月,天地仿佛倾泻的墨汁,染了浓郁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半个时辰之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皇帝,怕黑。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他居然……怕黑。
  天地一片墨色,那般浓郁的黑,暗藏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周一片寂静,连那个嚣张的毒舌皇帝也没了动静。
  我握着短剑,戒备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担心着突如其来的攻击。
  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我站了许久,连脖子都僵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一道闪电劈下,借着那道光,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大石,约二米高,中间不知是否被腐蚀,有一处凹进去,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洞。
  我摸索着找了些枯枝,抱着走到那石洞下,从挎包里摸出火褶子,点了火,盘腿坐下。
  借着火光,我看到不远处,刘协侧身站着,一动也不动。
  石洞壁上长了厚厚的草,我背靠着那天然的草垫,舒服得很,我微微眯起眼,仍是紧紧盯着他,担心他突然动手。
  伴随着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而下,扫去了连日来的炎热。
  透过密集的雨帘,我看到刘协站在雨中,仍是一动不动。
  “喂!下雨了!”看着大雨中那样孤寂的身影,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不忍。
  他仍是不动。
  这算什么?明明我是受害者,他凭什么摆出这副死样子?
  “算了,进来躲躲雨吧,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的!”我扬声大喊,他可是一国之君,如果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我可怎么脱得了干系!
  他仍是不动。
  “皇上,您身份尊贵,为顾面子伤了龙体,可划不来啊!”捏了鼻子,我阴阳怪气地继续嚷嚷。
  身子微微一僵,刘协侧过头来。
  又一道闪电劈下,映衬得他的面容苍白如雪,他微微嚅动了一下唇,似乎说了什么。
  “大声点,我听不见!”我扬声道。
  眼神略略有些涣散,他忽然快步冲向我,带着满身湿淋淋的雨水,将我抱了个满怀。
  “笑笑……我怕……”他在我耳边低喃着。
  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我正欲推开他,却因为这句话愣了一下,怕?他是皇帝他怕谁?
  他靠在我肩上,双手紧紧搂着我,身子竟在微微轻颤。
  “你快把我勒死了……”伸长脖子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气,我梗着脖子道。
  “好黑……好黑……”他喃喃着,愈发颤得厉害。
  呃?黑?他怕黑?
  开玩笑呢吧。
  连人都敢杀,他告诉我他怕黑?
  “笑笑……笑笑……”他喃喃着。
  我怔住,感觉到肩上一片濡湿,别告诉我……他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为什么只剩下我……”他低低地开口,孩子一般的口吻。
  我心里一沉,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
  “皇兄死了,皇姐死了……小优小艾也死了……连笑笑……”他梦呓一般说着,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感觉到他的反常,我扶着他的肩,将他推开,却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仿佛已经没了意识一般。
  将头枕在我的膝上,他紧闭的眼角有泪滑下,“笑笑……为什么……为什么是董卓……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
  我低头,抬手轻轻抚去他满面的泪痕。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笑笑,不是我。
  那个笑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那么多人惦记着她,那么多人思念着她。
  不知何时,雨停了,天也亮了。
  不远处的池塘里,雨后新荷,轻吐芬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那若有似无的香气。
  我低着头,盯着睡在我膝上的刘协,不知他醒来时见自己睡在我膝上,会有何反应?
  他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随即用漆黑的眼眸怔怔地盯着我。
  “皇上!皇上!”
  “笑笑……”
  “皇上……”
  远远地,几匹马疾驰而来。
  我抬头,首当其冲的,是阿瞒,他一身明紫色的长袍,正策马扬鞭飞奔而来,一路溅起积水无数。
  清晨的阳光下,我微微眯起眼,看着那策马而来的男子,狭目薄唇,英姿勃发。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真的,失忆了吗?
  他猛地勒住马缰,在不远处看着我,看着刘协仍旧侧身靠在我的膝上,狭长的双目眯了眯,翻身下马。
  “皇上!”
  随后赶到的,是刘备,他带了几名侍卫,张飞和关羽倒是没有来。
  我看了刘备一眼,心里无甚好感,明明那一日我已经答应忘记血书之事,这个家伙竟然还去告密,欲置我于死地!真是阴险……
  刘协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冠,翩翩走出了石洞。
  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黑亮的瞳仁不知何时又染了朦胧的雾气,“谢谢你,笑笑。”他微笑,极有礼地轻声开口,用雾蒙蒙的眸子看了看我,随即转头,走向刘备。
  我也扶着石壁站起身,膝盖却是一麻,又重重地坐回了地上。
  “笑笑!”没有看皇上,阿瞒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府,我还以为你不要阿瞒了呢!”神情竟有几分委屈。
  心里的疑窦一下子消失,那样哀怨的口吻,也只有阿瞒说得出来。
  没有理会皇帝与刘备一行,曹操抱我上马,直接离开,狂傲得很。
  我悄悄捏了一把冷汗,毒舌皇帝会不会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啊?
  刘协却始终只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我们离去,连一句训斥的话都未曾说出。
  坐在阿瞒身后,远远地,见郭嘉骑着小毛慢悠悠地走着。
  “半仙?”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咳了一下,微笑,“啊,找到了啊。”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得紧。
  “找你啊,可是小毛脚程太慢,所以落后了。”郭嘉微笑道。
  看着那百无聊赖,正在啃着路边草根的家伙,我满头黑线。
  靠在阿瞒的背上,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相府的床上。
  睁开眼,便看见一双瑰丽的眸子,只是那眸中带着冷冷的讥诮。
  尹夫人?
  她来干什么?
  “你叫笑笑?”站在我床边,她开口,嗓音中带了三分的嘲弄,令人不舒服。
  我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难怪相爷对你另眼相待了。”她扬唇。
  这几天,似乎总有人拿我的名字说事,一再地提醒我,这里,曾经有一个叫做“笑笑”的女子出现,那已经逝去的女子,竟仿佛成了一则美丽的传奇。
  而我,只是一个替身?
  呵,我可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裴笑!即使被遗弃又如何?即使没有父母又如何?
  我啊,坚决不做替身!
  我定定地看着尹夫人,她的唇看起来软软的,很漂亮,上了淡淡的妆,但比起她的美貌儿子可就差远了。
  “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你,心里却想着别的女人,如果是我,早就羞愤而死了。”尹夫人继续她的嘲弄。
  “是啊。”我点头,煞有介事的模样。
  见我一脸镇定,尹夫人有些意外,停了口。
  “我来看看,你是哪里比较像笑笑呢?”我咧嘴,作思考状,“眼睛?鼻子?或者……嘴唇?”我笑嘻嘻地道,“嘴唇吧,对不对?”
  尹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胡说,连我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你又如何得知?”
  “让我来猜猜?”我眯起眼,笑得有些恶劣,“相爷是不是对你的嘴唇情有独钟呢?他尤其喜欢吻你?”
  倒吸一口凉气,尹夫人纤细的双手捂住了唇,随即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垂下手。
  我微微侧头,看着她如此失态,心里暗叹,被我猜到了?
  我故意坐起身,半倚着床沿,作摇头叹息状。
  “娘。”一个淡淡的声音。
  我看向门口,笑得眯起眼睛,扬手直唤,“嗨!小美人!”
  那一袭锦袍的少年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粉嘟嘟的脸颊染了薄薄的红晕,可爱极了。
  “宴儿?”尹夫人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敛去了刚刚的失态,温和地说道。
  何宴面色不佳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又看向尹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言语间,对眼前这个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娘亲竟连半点礼貌都没有。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僵,咬了咬唇,竟是没有说什么。
  冷哼一声,何宴转身离开。
  尹夫人竟一声不吭地随他离开。
  我傻眼,究竟谁才是娘啊?目无尊长的小子。
  “小姐小姐……”团子一路飞奔进门,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扬眉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别装了,尹夫人早走远了。”
  闻言,团子扶着一旁的桌角站起身,双手叉着腰,仍旧是喘。
  “怎么了?”难得见她如此模样,我赶紧问道。
  “公子……公子……”团子的脸憋得像颗红苹果一般。
  “公子?”我微愣,随即想起了郭嘉病弱的身子,有些担心,“半仙?半仙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讲。”
  “公子……让我告诉你,相爷病了……”团子歇了一口气,终于顺溜地说道。
  阿瞒病了?
  “相爷一直在叫你。”团子摊了摊手,道。
  我?真的是我吗?或许,他口中所唤的“笑笑”,另有其人吧。
  提起有些碍事的裙摆,我随团子一路往阿瞒的房间走去。
  刚到门口,便看到几个美人面色焦急地被挡在门外,尹夫人也在其列,一旁还有三个相貌俊秀的少年和一个小女孩,都是进府那一日见过的。当然,那小美人何宴也在。
  “笑笑小姐。”一旁守门的侍卫忙开门让我进去。
  在美人们或嫉妒、或不甘的注目礼中,我一脸大无畏地走进房间。
  古朴雅致的房间,并不奢华。一进房间,我便看到阿瞒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前渗满了汗,很痛苦的样子。
  “笑笑……笑笑……”他口中喃喃着。
  华英雄正坐在床边,很认真地诊断,丁夫人和郭嘉站在一旁。
  听到我的脚步声,郭嘉回头看到我,抬手示意我过去。
  “笑笑……”紧闭着双目,他仍旧喃喃着。
  那样无助的神情,那样熟悉的眉眼,我心里微微一紧,几乎没有多作思考,上前便一把握住他无力抬起的手。
  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狭长的双目缓缓睁开,“笑笑……”他苍白的薄唇不见一丝血色。
  狭长的双眸眨了眨,他的手猛地一拉,我一时未察,竟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好在床板够厚实,否则恐怕连着我这身老骨头也一起被他拆了。
  哀嚎一声,我想推开他,他却一动也不动。
  “喂!放开!”我挣扎着大叫。
  “笑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靠在我的颈边,他开口道,声音很轻。
  我怔了一下,抬手轻抚他的背,无语。
  笑笑,他口中唤的笑笑,可是我?有一刹那,我忽然不敢确定。
  四周一片寂静,阿瞒一动也不动地挨着我。
  他的呼吸均匀地拂过我的脖颈,痒痒的。
  “相爷昨晚找了你一宿。”丁夫人开口,声音淡淡的。
  我微微侧头,看到了丁夫人眼里的哀伤,尽管她掩藏得很好。
  她的眼睛很漂亮。
  阿瞒患了头风,病得离奇。
  病中的阿瞒出奇的安静,常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模样盯得我直发毛。
  “好了,别看了,快喝药。”端了药碗,我笑眯眯地哄他。
  “嗯。”阿瞒冲我笑了笑,自己乖乖地端过药碗。
  “别喝!”郭嘉忽然闯了进来,呼吸略带着急促。
  我回头看他,一脸的疑惑,“怎么了?”
  上前几步,郭嘉从阿瞒手里夺下药碗,淡淡道:“有毒。”
  “有毒?!”我惊呼。
  “嗯。”郭嘉一挥袖,将碗中的汤药泼向墙角。
  只听见“嘶”的一声响,那黑乎乎的汤药竟在地上冒起一层白色的泡沫,将墙角腐蚀得缺了一块。
  我忽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阿瞒似乎也受了惊,双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腰。
  “是谁?”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慌。”郭嘉看向我,扔下手中的药碗,“药是谁给你的?”
  我微微一惊,想起了早上团子笑嘻嘻地从厨房端了药给我,说相爷非要我去喂。
  “团子?”郭嘉看着我,轻轻开口。
  我没有否认。
  “公子!公子!小毛来了没有?”门外,团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随即僵在原地,看着滚落在地的药碗,“怎么了?”
  郭嘉轻轻咳了一声,看向团子,“药有毒”。
  “什么?”惊恐地瞪大双眼,团子一下子跪倒在地,“是……是杜夫人……杜夫人熬了药,让奴婢……”
  杜夫人?杜夫人又是哪位?我愣了愣,随即斜睨了阿瞒一眼,夫人还真多啊。
  阿瞒仰头看我,眨了眨眼,无辜得很。
  只一会儿功夫,曹操的诸位夫人便到齐了,林林总总差不多站了半屋子……丁夫人为首,尹夫人也在,我只认识这两位,其他都是生面孔。
  再度以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那一脸无辜的曹丞相,我摇头叹息,这么多夫人,他照顾得过来么?
  只是他眼光倒不差,一个个都是秀色可餐啊。
  我从左到右地扫视了一遍,环肥燕瘦,他搜罗得够齐全呀,都可以办个选美大会了。
  只是,我微微拧眉,美人们虽然各有千秋,但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
  “杜夫人,这是怎么回事?”丁夫人柳眉轻蹙,缓缓开口,颇有正妻的威严。
  只见一美人面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相爷……相爷……妾身冤枉……”
  阿瞒拉着我的手,低头把玩着我的小拇指,看也不看那美人。
  丁夫人回头看了阿瞒一眼,又看了看我,见阿瞒没有开口,便转身斥道:“药是你熬的,如何冤枉了你?”
  “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杜夫人吓得花枝乱颤。
  “姐姐,药虽然是她熬的,但也难保端的人不动手脚啊。”一直站在一旁的尹夫人突然开口。
  杜夫人微微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尹夫人抬手挑了一根发丝绕在指间把玩,没有看她。
  “嗯!”丁夫人微微颔首。
  团子可怜兮兮地站在郭嘉身边,也不辩驳。
  “药是我让团子端的。”郭嘉轻咳一声,淡淡开口说道。言下之意:你们连我也怀疑么?
  杜夫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团子却是微微怔了怔,看向郭嘉。
  “罢了,念在你平日无过,领些钱币,撵出府去吧。”丁夫人低低叹了一口气,看向杜夫人,缓声道。
  杜夫人怔了一下,连连磕头称谢,白皙的额头之上磕出了红红的血痕。
  阿瞒仍是低头着,认真地研究着我的手指。
  看着杜夫人无力地被扶出去,我“噌”地冒出一股无名火,一把甩开阿瞒,瞪他。
  阿瞒轻轻地“咦”了一声。
  被扶到门口的杜夫人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看向阿瞒。
  可是阿瞒重新捉住我的手,继续低头研究,看也未看她一眼。
  明眸微黯,杜夫人轻轻垂首,缓缓走出府去。
  那一回眸,却让我抓住了一根线索,心里“突”地一跳,我扫视了一下房中众美人,果然……
  美人虽然各有各的美,可是,如果将她们的容貌拼凑在一起……我脑海里隐隐浮现了一个女子笑如春风的模样。
  ——我刚刚在广场看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女孩。
  ——她也叫笑笑呢。
  ——更有趣的是……她给我一种感觉……
  ——她啊……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嘿嘿……和以前的我一样,一脸要穿越的倒霉相啊……
  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甜美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张精致绝美的容颜在我脑海中浮现。
  安若,安若便是他们口中的笑笑?
  丁夫人幽静淡然的眼,尹夫人柔软含笑的唇,刚刚杜夫人那微微上挑的眉,还有房中其他美人,或鼻,或额,总有一处相似。
  我有片刻的失神,眼前这些美人在他眼中竟只是一个人么?
  在他眼中……这些美人,竟都只是一个女子破碎的拼图?
  那些眉眼拼合起来……便是那一个笑如春风的女子,那个和我同名的女子……笑笑?
  开什么玩笑!
  我错愕地瞪大双眼,猛地站起身,甩开仍旧握着我双手的阿瞒。
  阿瞒抬头看我,一脸茫然,“笑笑……”
  我转身走出房间,脚步越行越快。
  “笑笑!笑笑!”阿瞒竟起身追了出来。
  我不管不顾,径自往前走。
  “笑笑,头疼……头好疼……”身后,忽然传来阿瞒的低呼。
  脚步微微一顿,我认命地转身,见阿瞒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头,很痛苦的样子。
  拉下他拼命敲打自己脑袋的双手,我抬手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还痛不痛?”叹了一口气,放轻声音,我问道。
  “嗯!”阿瞒微微眯起眼睛,舒服地哼哼。
  再度叹气,我无语到了极点。
  下毒之事便以杜夫人被逐出府而了结,只是,我仍觉得不安,总觉得那一日看到的那封血书对阿瞒有害。
  只可惜在这个朝代,我竟成了半文盲。
  将阿瞒哄回床上躺着,我转身拿了竹简,趴在案上开始创作……
  “笑笑……”阿瞒轻唤。
  “嗯?”我无意识地回应。
  “我饿了。”
  “叫你夫人去。”我甩了甩手,道。
  沉默半晌。
  “笑笑……”阿瞒再唤。
  “嗯?”
  “我渴了。”
  “叫你夫人去。”
  继续沉默。
  “笑笑……”不怕死的声音再度嚷嚷。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回头,恶狠狠地说。桌上的书简已经被我翻得乱成一团。自小,我便记忆力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我正努力将那份血书复写出来,可偏偏这个正主儿还拼命打岔!
  “我……我好闷……”一脸的委屈,阿瞒小小声道。
  “找你夫人玩去!”我一脸的凶相,“你再吵一句,我便立刻出府,再也不回来了!”
  阿瞒闻言,忙不迭地抬手捂住了嘴。
  解决了噪音的来源,我志得意满地回头继续我的“创作”。
  咬着手中的毛笔,几乎将那笔给啃秃了,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将墨迹吹干,我宝贝似的揣进怀里,马不停蹄地去找郭嘉,全然不在意阿瞒哀怨的眼神。
  四处问过,竟然没有找到郭嘉。
  “备车!”一路冲出房门,我嚷嚷道。
  刚出府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这相府的办事效率还真不是盖的。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送我去风月楼。”
  坐上吚吚呀呀的马车,我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竹简,除了郭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偏偏他又不在。
  “姑娘去风月楼何事?”一直一声不吭的驾车人忽然开口。
  “找郭嘉。”头也没抬,我便道。
  “那小子和风月楼有关系吗?”驾车人的声音蓦然怪异起来。
  “啊?”我狐疑地抬头,这人的声音好生熟悉啊。
  只见那驾车人回头冲我露齿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是他!噩梦!一想起受伤时被他蹂躏的岁月,我便汗毛直竖。
  “华英雄!”我失声大叫,“怎么是你!”
  “嗨!小狼崽!”他右手拉缰绳,扬起左手,笑眯眯地冲我打招呼。
  顿时,我脑门上出来三条黑线,这个记仇的烂大夫!
  “郭嘉这个时候多半在家里哦。”他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家里?”我一脸讶异,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你驾车?!”
  “我正好要去找他啊,你就爬上车来了。”他一脸的无辜。
  我开始抹汗,我还以为相府的办事效率很高呢……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我跳下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屋子,不大的房子,却很幽静雅致,连风里都仿佛带着花的香甜气味。
  “奉孝住这儿。”华英雄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随即上前推开大门,便毫不客气地闯了进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一进门,便见被拴在院子里的小毛正悠闲地啃着草。
  原来这家伙还是食草动物啊……我还以为它已经进化了……专吃肉。
  “咳咳咳……”屋里传来清晰的咳嗽声。
  华英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推门进去。
  我站在门边,看郭嘉半倚在榻上,只着一袭白色的单衣,兀自咳嗽不已,嘴角已经沁出血丝。
  华英雄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布巾,走上前,递给他。
  “咳咳咳……”又咳了一阵,他才抬手接过那布巾,拭去嘴角的血丝。
  那样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似的。
  “裴儿,找我何事?” 他看向我,弯起苍白的唇,笑得温和。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华英雄。
  “得,我去煎药!”华英雄举了举手,大大咧咧地走出门去。
  郭嘉看向我,“很重要的事么?”说着,他伸手去拿一旁的茶杯。
  我忙快步上前,拿起茶杯递给他。
  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他笑道:“不碍的,不至于如此。”
  “我曾经偶然看到过一封血书,直觉与阿瞒有关,我回忆了一下,复写了出来,但我不识字,你看看写了什么。”说着,我从怀里掏出那封竹简。
  郭嘉伸手接过,缓缓展开,随即轻声叹息:“果然如此。”
  “你早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我好奇地凑上前,问道。
  他拉我坐下,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出自《三国演义》)
  “皇帝写的?”我微愣,这根本就是想要杀曹操的意思嘛。
  “嗯,这应该是皇上写给车骑将军董承的一封血诏。”郭嘉看向我,“你从何处看来?”
  “在刘备身上。”
  郭嘉看向窗外,“孟德兄中毒一事便与此诏有关吧。”
  写给董承的血诏,却在刘备身上……天,到底多少人在预谋着要取阿瞒的项上人头?我开始后悔没有多读读历史了,脑海里的那些历史知识都零零散散,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
  “阿瞒处境很危险么?”我皱眉,如果阿瞒仍是那个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大枭雄,我自然不必担心他,可是如今他这副模样……
  “喂,谈好没有,该吃药了。”门外,响起华英雄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他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香。
  摇了摇头,郭嘉轻笑,“那么苦。”
  “老老实实喝了,病人还那么多话!”双眉一皱,华英雄将药碗递上前。
  “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何必受那份罪?”郭嘉说得坦然。
  华英雄狠狠地将药碗搁在一旁,“你再不吃药,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
  “药……很苦的。”郭嘉轻轻开口。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站起身一把端起那药碗,便递到他唇边,“喝!”
  他微微愣了一下,定定地回不过神来。
  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我有些烦躁地抿了抿唇,抬手就给他灌了下去。
  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郭嘉呛到了,低头又是一阵猛咳,咳得双颊生晕。
  我把碗放到一旁,低头拿布巾替他试去嘴边的药汁。
  “安若和她的仲颖在一起,很幸福。”低头的那一瞬间,我在他耳边轻轻开口,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
  我知道我猜对了,安若,便是那个胭脂糕姑娘,那个笑笑……
  “所以,就算你想殉情,就算你真的死了,九泉之下,你也不会见到她。”我淡淡开口,说出的话却残忍得可怕。
  他缓缓地抬头看我,清亮的眼睛带着不敢置信般的小心翼翼,“你……见过她?”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
  “她……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我淡淡地答道。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嗯,她没有死,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时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他说这些,只是看他如此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一旁,一头雾水的华英雄不满地大叫。
  郭嘉完全陷入真空状态,完全当他透明人,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你说……她和仲颖在一起,很幸福?”
  “嗯,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叫莫纤尘。”反正已经说了,我干脆说个痛快。
  “纤尘?”他又是微微一怔,随即苍白的脸上染上笑意,“那样……真好……真好呵……她应该幸福的……她受了很多苦……”
  他的脸上有些微的释然。
  “嗯,他们都很幸福,所以,你也放过自己吧。”我一手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药汁,一边轻声地说。
  我不知道那一个与我同名的女子在这个时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可是,她终是幸福的……而眼前这个极其睿智的男子,却因她的离去,而陷入痛楚的泥沼……
  “我尽量。”看了我半晌,他淡淡笑道。
  大概是我灌下去的药起了效用,不多时,郭嘉便沉沉睡去。
  看着他苍白的睡容,我抬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刮目相看。”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差点忘了一旁还有个讨人嫌的家伙。
  “想不到小狼崽也有温柔的一面啊!”凑近我,华英雄笑眯眯地说道。
  我背对着他,无声地咧了咧嘴,猛一抬手,手肘狠狠地捅向他的腹部。
  “啊啊……杀人了!”凄惨地低呼一声,华英雄连连后退。
  我转过身,笑眯眯地欣赏着他那一脸夸张的痛楚。
  “最毒妇人心……”他煞白着一张脸,额前冷汗涔涔。
  “喂!别装了!”见他如此,我心里微微一紧,该不会真把他打伤了吧。
  他背抵着墙,低着头,额前的长发散落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腹,一动也不动。
  “喂喂……”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没有那么痛吧?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是啊。”他忽然抬头,极其认真地点头道:“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我愣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双手便已经被他握在手心。
  “小狼崽……”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抖了一下,有点厌恶,下一秒,便狠狠甩开他的手,一拳砸了过去。
  他单手接住我的拳,摇头,“真是不可爱。”
  我抽回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回头,见郭嘉没有被吵醒,才吁了一口气,拖着华英雄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小毛慢悠悠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又慢悠悠地转头继续嚼地上的青草。
  “他的病,能治好吗?”我开口问道。
  华英雄看了我一眼,将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天,“我初次见他时,是在洛阳,他守着一间糕点铺子,正病着,也不见他吃药。”他回头看着我,继续说,“后来,便熟识了,那时也不知他便是曹操的军师……”
  “能治好吗?”我微微抿唇,又问。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奈何身为军师,又太多算计……如此劳神……”华英雄不由地叹息。
  “喂!你不是神医吗!”我决定鄙视他。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他斜觑我一眼,随即缓和了神色,“我会……尽力。”
  我微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相信你。”
  他呆呆地看了我半晌,随即不怀好意地凑近我,“别对我这样笑,我怕自己会把持不住爱上你。”
  下一秒……
  “啊!……”小院内,一声惨叫直入云霄。
  “小声点!你想吵醒他吗?”我又揍了他一拳。
  “你好偏心……”哭丧着一张脸,华英雄摇头叹息。
  我大乐,随即转身,“我要回相府了,你自便吧。”
  “顺路顺路,我送你。”他立刻直起腰,笑眯眯地说道。
  我抬手轻轻在他肩上碰了一下,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笑道:“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
  “在下感激不尽。”欠了欠身,作个揖,华英雄眯起他的狐狸眼说道。
  走出院子,太阳略略西沉,已是傍晚了。
  太阳只剩半个,天边的云彩泛着点点的金光,彩霞满天。
  轻轻带上房门,留下一室的静谧,我跳上马车,与他并肩而坐,并没有坐进车厢里。
  华英雄扬手轻轻一鞭敲在马背上,“驾!”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行,向着太阳的方向“笃笃”地走,我盘腿坐着,轻松惬意。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悠扬的歌声带着丝丝凉意,一路飘散于风中。
  华英雄轻扬着马鞭,一路吟唱,竟是莫名的悦耳。
  “什么歌?很好听的调子。”我好奇地扭头看他。
  “离人曲。”他停了歌声,朗笑道:“有一种人,注定是要一辈子漂泊,四海为家,几多潇洒……”
  “离人曲啊……”我微笑,“调子很哀伤呢。”
  华英雄微微一愣,随即轻笑,又接着唱了起来,“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
  马车一路“笃笃”地走过,那悠扬的歌声也洒了一路。
  “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能够思念别人,也是一种幸福。”听着那哀思的曲调,我微笑着轻轻开口,望着天边的夕阳,竟有一些茫然。
  譬如郭嘉,思念着那一个已然幸福的女子。
  譬如曹操,思念着那一个他以为已经逝去的女子……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有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笑颜……
  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他经历过的一切,一颦一笑,一滴眼泪,亦或者……只是一句话……
  然后,可以随着岁月细细品味,慢慢回想……
  而我,能够思念的人,寥寥可数……
  我很想思念我的母亲,可是,我记不清她的模样,想不起她的声音……
  我很想思念我的父亲,可是……记忆,只剩一片模糊……
  只有那个遥远时空中的,阿满……那个心智不全的男子,他有最明澈的眼睛,他跟我一样……是弃儿。
  脑海中忽然浮现狗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心里开始有些疼痛,那个孩子……不知如今又在何方……
  整个许昌城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竟没有半点消息。
  他在怨我么?怨我弃他而去……即使,那是不得已。
  “嗯。”华英雄点头应我,“或许”。
  到相府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马车,华英雄和我一同进了相府。
  “奉孝说住在这里比较方便替相爷问诊。” 他耸了耸肩说道。
  我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相府里已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身着重甲的侍卫。
  发生什么事了?
  我冲进府中,四下寻找阿瞒。
  “相爷……相爷被皇上召进宫了。”丁夫人的声音幽幽地在我身后响起,带了一丝莫名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