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节底下, 紫禁城又迎回了阔别四月的主人, 气氛格外热闹了几分。
  绣瑜虽然不在家, 但永和宫还是打扫得整齐明亮, 门上换了春联, 寝殿换了温僖贵妃安排的“曹后重农”宫训图, 正堂里供着妃位年节下该得的金玉如意, 如意背后的墙上挂着内务府新制的“九九消寒图”。图上用虚线勾着“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字,每个字九划,每天用红笔填上一划, 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便是春回大地的日子。
  以往这都是胤祚的活计,谁都抢不得。今年又多了个九儿, 绣瑜意思意思填了一划, 就搁了笔让他们兄妹两个争去。
  回宫第二天就是腊八,永和宫的厨娘依例拿红粳米煮了七八样粥, 有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胤禛喜欢吃栗子的, 胤祚和九儿都喜欢甜甜的果仁儿粥, 除了这几样, 旁的不过略尝一口。
  他们真正兴奋的是这日学里放了半日假, 绣瑜让他们给宫里的娘娘们送粥去,从寿康宫开始, 再来是贵妃的永寿宫,一路到荣妃的长春宫为止。
  这也是宫里唯一一天皇子们可以随便吃外食的时候, 毕竟贵妃四妃都有孩子, 也是要给旁人送粥去的,谁敢乱来?利益相关,比什么防范手段都有效。
  过了腊八就是年,永和宫也开始准备给各家的礼。如今绣瑜手上不缺银子,就是白嬷嬷带着宫女夏香在管这事儿。绣瑜只特意问了给佟家的礼。
  白嬷嬷拿了如意馆太监书写的泥金大红笺上来,娓娓道来:“汉锦十匹,蜀锦十匹。玉杯、犀杯各五对。十坛内造贡酒,茶叶六盒。紫貂五,乌拉貂皮十。另有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单给姑爷;大红倭缎朝服一套单给承恩公福晋,官绿莽缎朝服一件给公爷。”
  这份礼比承乾宫的薄些,但又比宫外寻常亲贵人家给出嫁妹子的礼厚上许多,恰好和了绣瑜的意。
  绣瑜遂吩咐道:“你亲自送去。告诉姑奶奶,她婆婆就是个纸老虎。我满人正房福晋最要紧的是管家理事,所谓‘地下一把铲子,炕上一把剪子’。佟夫人是个拎不清的,她若真不喜欢,就该把媳妇关在屋里什么也不教,日后自然有吃亏的时候。你告诉绣珍,不要怕吃苦,立规矩算什么,承恩公府上下十几房主子,几百奴才。她能跟着佟夫人学上一星半点儿,日后自立门户就够用了。”
  白嬷嬷领命而去。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空气里已经是满满的年味。无逸斋虽然还未停课,但是教书的先生们和听课的阿哥们已经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康熙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小儿子们轻松一会儿。唯有胤禛的老师张谦宜是个不通人情的榆木疙瘩,胤禛仍是每天晚上喝着参汤写到半夜。
  起先胤祚很有义气地帮四哥代笔写了好些不要紧的文章。
  可后来大阿哥领了今年武英殿冰嬉的差事,这群小阿哥们顿时得了宝贝似的——他们不敢烦皇阿玛,还不敢烦大哥吗?胤祺来约了胤祚多次,后来老七老八也去了,连更小的老九老十都被温僖贵妃娘家的侍卫们驮着滑了好几回。
  胤祚终于苦着脸求到了额娘面前。
  绣瑜叫了胤禛来,问明情况,笑着戳了戳儿子皱起的包子脸:“这也值得你焦头烂额好几日?你们帮额娘带妹妹去玩。额娘帮你写功课。”
  胤禛大惑不解,却被胤祚苦苦哀求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只得点头应了。
  绣瑜不禁摇头,这个张谦宜虽然认真负责,却是迂腐过头了。所有皇子约好一起偷懒,偏胤禛一个人在学习,让旁的人——尤其是太子怎么想?
  第二天张谦宜收到四阿哥的功课,一整张澄阳纸上只用秀丽的小楷写着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德妃这是怪他不懂人情世故了!
  张谦宜本来不服一个女人对皇子的教育问题指手画脚,可是上次他责罚四阿哥惹怒康熙,亏得德妃求情才免于惩罚。张谦宜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还是感其恩德。他瞥了一眼底下装作正襟危坐,实则不时抬头打量他表情的四阿哥:“罢了,今日先到这里吧。”
  胤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告辞出来。胤祺胤祚两个早带着小太监蹲在墙根儿底下等他了,胤祚眉飞色舞:“我说什么来着?额娘总会有办法的!”
  景仁宫大修之后,变成了内宫的藏书之地。傍晚,康熙闲来无事,正坐着轿子往那边去,结果刚走到御花园的石子路上,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千秋亭那边欢声笑语,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大喊着:“快!快些!”
  康熙不由好奇,停轿细听了一会。梁九功先反应过来:“皇上,这好像是永和宫九格格的声音。”
  康熙也恍惚听见绣瑜在说话,落了轿带人从侧面而入,结果就见千秋亭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群宫女太监。正中的地上特意被泼了水,冻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冰。冰面上摆了个木箱子,底部稍微磨圆,九儿穿着大红色镶白色风毛小袄儿坐在箱子上,两条腿扑腾个不停,笑靥如花,口里不住地喊着:“快些,哥哥,快推!”
  胤祚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汗说:“不行,哥哥推不动了。”
  绣瑜赶紧上前抱了女儿:“九儿乖,哥哥累了,明儿再玩。”又吩咐:“快带六阿哥下去换衣裳,别着了风寒。”
  这时梁九功轻咳了一声,众人才发觉康熙的存在,赶紧上来见礼。康熙笑着叫起,冲绣瑜张开双手,难得想要抱抱女儿。
  九儿乖巧,只在熟人面前稍微闹腾些。绣瑜把她交到了康熙怀里,她就乖乖趴着咬手指。
  众人进了亭子里。康熙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你个淘气鬼儿,这么多太监宫女不使唤,倒使唤起你哥哥来了。”
  九儿没听懂,扑扇着睫毛盯着他看。
  绣瑜笑着捧了茶果上来:“皇上可别偏心那两个猴崽子。老六,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胤祚已经换了衣裳上来,闻言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儿子们答应了昨儿带妹妹去走冰来着,可下了课五哥催得急,就混忘了。”
  康熙也笑了:“言而无信,确实该罚。可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四哥去哪儿了?”
  胤祚更是委屈地扁了扁嘴:“儿子跟四哥下五子棋来着,都输了三件事情任凭他吩咐了。”
  一屋子的人都乐了,康熙更是很不厚道地抚膝大笑。御花园顿时一片其乐融融之像。
  康熙只小坐一会儿就赶着回去处理前朝的事物。
  胤祚捧了杯姜茶在手里,看着底下宫女们斗草,忍住不说话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九儿正在兴头上,康熙一走,胤祚又被一个粉白的团子扑在腿上:“六哥,还滑!”
  胤祚欲哭无泪:“额娘!”
  绣瑜摇着扇子笑而不语,逗得他愁眉苦脸,好一会才说:“九儿乖,你哥哥累了。再拿一个箱子上来,叫他坐着,让小太监推着你们两个,比谁滑得快。”
  胤祚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法子好!”
  众人依计而行,很快御花园里又响起了九儿清脆的笑声,只是这次还多了胤祚耀武扬威的吆喝。
  绣瑜怕两个孩子出汗着了风,只叫玩了一刻钟就起身招呼他们:“好了,回去吧。”
  两个孩子不情不愿地从箱子上下来,早有人打了热水上来,绣瑜拿手帕挨个儿给他们擦了脑门上的汗,忽一抬头,却见旁边小径里一簇四季青旁边露着一双小小的粉白兔鞋。
  她不由问:“谁在那边?”
  草丛里出现些许慌乱的骚动,最后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牵着手出来,弱弱地给她请了安:“德额娘万安。”
  绣瑜不由愣了一下,一时竟忘了怎么称呼。
  竹月估摸着年纪,大声喊道:“五格格,六格格金安。”
  绣瑜这才反应过来。头上别着玳瑁石榴花的是延禧宫兆佳贵人的皇五女,矮些那个是翊坤宫郭络罗贵人的皇六女。她赶紧笑道:“起来吧。”
  接下来几个孩子之间的见面却有些尴尬。胤祚比两位格格都要小,可皇子尊贵,没有给未得封的格格们行礼的规矩。亏得胤祚脾气好,点点头喊了声“姐姐们好”,算是打过了招呼。
  同为女孩儿的九儿本来该给姐姐们行礼,可是她年纪小不认得人。两位格格的生母都只是贵人,当着德妃的面,没人敢催九格格见礼。就连比她大了许多的五格格也觉得理所当然,六格格却抿了抿唇,欲言犹止地看了一眼九儿。
  绣瑜不由叹气,康熙其实待女儿们相当不错,公主们幼年的时候一应吃穿用度跟皇子们别无二致。
  可好吃好喝的养着不代表重视。皇子们就是身有残疾如七阿哥,出身低贱如八阿哥,都有一帮愿意在他们身上下注的大臣和奴才。可这些女孩儿们,不管容貌再俏丽,性格再温婉,都只能做这宫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绣瑜想着,亲自抱了女儿下来:“这是你五姐,六姐。快给姐姐们行礼。”
  九儿就冲两位公主福了一福:“姐姐安安。”
  绣瑜迎上两位格格困惑的眼神,笑着解释:“她说话迟,你们别笑话。”
  她这自曝其短的行为一下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两位格格这才低低地笑了。
  九儿倚着绣瑜站了,好奇地打量两位格格。永和宫没有跟她年龄相近的女孩。两个哥哥又整日孟不离焦,少有时间搭理她。她想着,拽了拽绣瑜的衣角:“额娘,让姐姐和我们一起滑冰吧。”
  绣瑜不由惊讶,转而笑道:“格格们若闲来无事,不妨一起玩一会。”
  其实两个格格刚才躲在一旁偷看许久,就是喜欢这种新奇的滑法,结果德妃真的邀请她们了。五格格又犹豫起来,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叉开腿坐在箱子上总是不雅。六格格却跃跃欲试,也不要人扶,三两下就爬上箱子坐稳了。
  胤祚在旁边使坏,突然大喊一声“走咯”,狠狠在箱子角上推了一把。冰面上滑溜溜的,那箱子就原地打起转儿来。没想到六格格却是个胆大的,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啊呀”了一声,很快就双手后撑,稳住了身子,踢着腿大笑起来:“你吓不着我!再来,再来!”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绣瑜晚间入睡时,突然跟竹月叹道:“六格格倒是个性子好的。九儿和我肚子里这个若能像她一样,就不愁将来了。”
  “呸呸呸,您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阿哥!而且娘娘,您不觉得六格格的性子野了些吗?哪有咱们九格格乖巧?”当年六格格的生母郭络罗贵人屡次跟绣瑜作对,竹月难免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六格格。
  “胆大又不至于失了分寸,就是好性子了!先帝爷的女儿绝大多数都嫁到了蒙古,咱们万岁这儿估摸着也差不了多少。瞧着吧,六格格将来必有所成。”绣瑜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陷入沉思。
  如今宫里尚且没有十三阿哥,她肚子里这个多半又是个格格。
  清朝公主们的远嫁不同于以往文成昭君式的和亲。根本原因在于大清跟蒙古之间的紧密联系,赋予公主们更高的地位。在夫家眼里她们是清廷的代表,在娘家眼里她们又是联络蒙古的棋子。君不见,皇太后的养女固伦端敏公主屡屡顶撞康熙,康熙愣是拿这老姐姐一点办法都没有。
  女孩儿们嫁到草原上,既是机遇又是挑战。她们失去的是遮风挡雨的屏障,同样也是男尊女卑的枷锁。
  九儿的性子已经有些过于安静了,她肚子里这个可不能再像五格格似的腼腆文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