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0 章
  皇帝携群臣行猎的第一天。
  京城, 大理寺。
  卫铁骑道:“那卖药的西域人已经找到了, 只是他也不知道那些前去买药的人到底何许身份, 如今拘在监房, 你若要审问, 或可提来。”
  清辉道:“正有此意。”
  当即便命差官将那药师带上堂来, 果然便如卫铁骑所说。
  这药师因擅长调制各色异样药物, 多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品类,因此也算在鬼市上颇有名气。
  虽然所售的药品并不便宜,但向来也有些固定的买主, 这些买家从来不会刻意暴露身份,但能买得起这般贵价药物的,自然并不是那些普通之家, 都是非富即贵。
  药师也是机警, 先前知道有人寻他,便刻意躲了起来, 只不过卫铁骑却是个最擅长侦查追踪的, 仍旧给揪了出来, 他见势不可免, 便一问三不知, 也是个生恐牵扯出什么高门大户之家、会惹祸上身的意思。
  清辉见他嘀嘀咕咕,多半用西域话来应答, 旁边执笔的主簿面面相觑,都不通他说些什么, 一筹莫展。
  清辉不动声色, 任凭他矢口抵赖,等他停了,才看着眼睛道:“你大概还不知其中厉害,如今是你卖出的药物将人致死,你尚且以为能脱身事外么?如今既然并无其他凶嫌,自然要拿你当个首恶来抵命。”
  药师眨了眨眼,忍不住分辩道:“这个不公道,不公道。”用了西域话,又用一句大舜言语。
  清辉淡淡道:“有什么不公道的,你若配合本官,找到那幕后真凶,或许可以轻轻判罚,然而如今并无别的嫌疑人,这罪名自要你领受。身死的又非凡人,而是圣上的禁军,你且想想看你能不能全身而退。”
  药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想了半晌,终于道:“大人,你不可冤枉我,这种破魂丹,我卖的时候便已经说明,货物售出,概不负责。且已叮嘱了禁忌,还附了禁忌字条,言明一次只能服用一颗,若服两颗,轻则变作废人,重则要人性命。”
  清辉道:“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并无人证,你还想本官相信?”
  药师无法,咬了咬牙,乱摇头道:“罢了罢了,我招供了就是,这种破魂丹,因为禁忌太重,我只买了三份,大人不信,就找他们询问就是了。”
  清辉见他终于开口,便又叫他说那三个卖家是何人。
  药师道:“因我有些名头,有些药又古怪,也怕出事,所以只招徕旧客。而这种丹药,统共只卖出三批。第一个人,是京内舞月楼里的大管事,我跟他最相熟。”
  上次季陶然追查这种药,便也查到了舞月楼,也是这楼里的大管事指点去鬼市上找这药师的,可见不错。
  药师又道:“另一个是京内有名的富商葛老爷府里的管家。至于最后一个人,虽这几年向来跟他从来有些交易,只不过他从来并不表明身份,只说姓‘千’,不过有一次他付钱的时候,无意中带出了一片腰牌,我当时看了一眼,却认得是……”
  药师面上流露不安之色,看看左右,才道:“那像是恒王府的腰牌。”
  清辉正等着回答,听说“恒王府”,心中不由也一跳:“你确信?”
  药师道:“虽不敢十分确信,也总有六七分。”
  清辉道:“他们都买了多少药物,你再说来。”
  所有进账跟售出,那药师却都记在一本烂册子上,先前卫铁骑将他拘来的时候,将他随身之物也搜检了许多带来,虽看过那一本册子,却是西域的字,且写得宛若天书,旁人是万难懂的。
  当即翻出来,便又把各人分别买了多少分量的药都交代过了。
  药师禀明后,又道:“大人,小人已经将所知的尽数告知了,原本就是怕这药惹出祸患,所以只卖了这三个相识多年的人,也都是叮嘱过禁忌,何况这多年来交易,也从未出事,哪里想到这次如此呢?请大人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上,从轻发落。”
  清辉命人将他带下。便看主簿的录供:这青楼的管事已经撇除,从查到舞月楼的时候,这管事就将所买药物几何,用了几何,都一一招认,数目不差分毫。
  接下来是那葛姓的富商,即刻命把那管家传来,当场拷问,立时也招供无误。
  剩下的,便是恒王府的这位神秘客了。
  虽看似有些模糊不实,幸而这个“千”姓极为罕见,若这人自以为药师不知他的身份,大意用了真实的姓,自然便好找了。
  清辉回到公房内,正卫铁骑前来,听他说罢,笑道:“怎么我问他,他只装聋作哑地不说,连要拷打都不肯招认,宛如锯嘴的葫芦般。轮到你一问,他就这般乖巧地说了呢?这厮倒也是看人有高低的。”
  当即便去查那恒王府的人,果然很快有了消息,——这恒王府里,原本的确有个姓千的长随,却是在世子赵涛身边儿的心腹人。
  清辉得知,心中忖度:赵涛跟保宁侯向来交好,若是赵涛得到了这破魂丹,送给了柳纵厚,然后柳纵厚又给了阮磬……
  而以赵涛跟柳纵厚的关系,就算赠药,一定也会将这要命的禁忌叮嘱清楚。
  那么问题便是,若此案真的是柳纵厚所为,他到底是故意要害死阮磬,还是“一不小心”忘记告诉他禁忌了?如果是前者,他又为什么要杀阮磬?
  卫铁骑道:“我本想直接将姓千的带来衙门,又有些怕打草惊蛇,你觉着该如何是好?”
  清辉道:“我也是一样想法。先不要惊动他。”
  便把自己的推测同卫铁骑说明,道:“按照这药丸的线索来看,柳纵厚果然跟阮磬的死脱不了干系,问题是……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说了这句,心中却悄然想到:“当初还疑心阮磬跟宫内旧事有关,差点儿查错了方向,这一次,却又给六爷说中了……”
  一声叹息,微微苦笑。
  卫铁骑咽了口唾沫,摸摸头道:“他们两人不是向来交好的么?如何竟翻脸相杀?再者说,阮磬还是禁军,难道他就不怕事情败露?有什么天大的仇恨,要冒着诛九族的罪来杀死同僚?”
  卫铁骑本是因这杀人者的凶顽,一时感慨。
  不料清辉听了,遽然色变:“你说什么?”
  卫铁骑道:“我、我说……我随口说说罢了,未必真的诛九族,何况这保宁侯跟恒王府是有亲的,若真攀扯九族,连圣上也都……”
  卫铁骑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自笑道:“呸呸,越说越不像话了。”
  清辉直直地盯着卫铁骑,有些不大肯相信,又有些惊心动魄,浑身战栗。
  按理说,阮磬跟柳纵厚是那个关系,两人不至于有什么天大仇恨,柳纵厚那样的身份,何苦如此想不开。
  除非,他有个必须要杀死阮磬的原因。而且……让柳纵厚不怕“诛九族”的恐吓。
  卫铁骑见清辉脸色不对,便咳嗽道:“我信口乱说的,你怎么这般模样……”
  清辉不答,反而叫房中伺候的书吏且都退了。
  清辉问道:“圣上行猎,要几日才回?”
  卫铁骑道:“要三日,怎么了?”
  清辉来回踱了两步,眸色冷幽,心中想:“太子殿下,静王殿下,六爷,甚至连几位大人都一并跟随,京内……”
  卫铁骑道:“清辉,你怎么了?”
  清辉蓦地抬头,道:“我、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卫铁骑问道:“是怎么?”
  清辉道:“你派人悄悄地盯着恒王府跟保宁侯府,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异动。”
  这一句话却似千钧之重,透出别意。
  卫铁骑皱眉:“你……”
  他们此刻查的自然是阮磬的案子,虽然如今查到了恒王府,但若说为了此案,分别盯着两府的行动,却仿佛有些“小题大做”,且清辉的脸色神情,竟似万般凝重。
  清辉见他满目疑惑:“卫叔叔……”在他手腕上一压,低低说道:“如今京内可空的很呢。”
  卫铁骑再粗豪,这一句的弦外之音却也终于听了出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恒……”
  想想阮磬跟柳纵厚的关系,再想想柳纵厚跟恒王府,瞬间紧闭双唇,也毕竟不敢说出口。
  两人相顾不语,明明是秋高气爽时节,却觉着肃杀沉重,几乎艰于呼吸。
  清辉查明了破魂丹这条线后,本想立刻传柳纵厚来问,可如此一来,必然要牵扯到恒王府,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又会引出什么来。
  在这皇帝跟文武重臣都不在京内的时机,贸然行事,自是不智。
  但若是坐视不理,谁又知道会不会再生出更大的祸事来?
  清辉思来想去,正吩咐书吏备轿,却听人来报说:“刑部的周爷来了。”
  清辉止步,却见周天水快步走了进来。
  天水一见他便笑:“方才听你说备轿,是要何处?我来的不巧么?”
  清辉道:“巧的很,我正要去刑部。原来你在,那就好了。”
  天水道:“找我是有什么事?”
  清辉迟疑了会儿,道:“我有一件心疑的机密大事,想要找个人去告知父亲。”
  天水仍是笑眼弯弯,道:“是么?我也正有一件事要说,不如你先。”
  城郊,兰剑行宫。
  行猎的第二日。
  清晨,天濛濛亮,因太阳未升,山间的云雾蔓绕,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穿行其中,宛若置身仙境。
  夜间,赵黼又起来过两次,一来查看禁军防卫;二来,牵挂皇帝的“病”,便往皇帝寝殿问询端详。
  却得知太子一直都在里间伴驾……这一夜竟未出来过。
  因雾气浓重,侍卫们几乎看不清对面来人,赵黼从台阶上跳上,冷不防,惊得众人忙举枪喝问。
  听见赵黼的声音,才都松了口气,笑道:“殿下如何又这般早来了?”
  这些人却是才换过一班的,知道先前赵黼才来巡查过,也不知他一夜里竟睡了多么点儿,可偏看着意气风发,毫无倦色,叫人又敬又爱。
  赵黼拍拍侍卫的肩头,便往寝殿去,影影绰绰见殿门口站着几个人,不知在说什么。
  走近了,才见是王治,正吩咐几个小内侍什么话。赵黼道:“王公公。”
  王治抬头,忙躬身道:“殿下来了?”
  赵黼道:“圣上醒了么?我父王可还在?”
  王治道:“圣上有些劳累,方才还在困睡呢,太子殿下一片孝心,不忍离开,正在里头伺候。”
  赵黼道:“我进去瞧瞧。”
  王治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他已经走进殿中,王治向着内侍们挥挥手,转身跟了入内。
  赵黼负手而行,进了内殿,便嗅到一股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药气。
  隐约是赵世咳嗽了声,除此之外,整个内殿再无杂响,静得有些反常。
  王治从后赶了过来:“殿下,让我看看圣上醒了不曾。”
  赵黼不置可否,王治已经头前而去。赵黼皱皱眉,随在他身后进了内殿,却见赵世斜斜靠在龙榻之上,旁边锦墩上坐着一人,正是赵庄。
  无端端地,赵黼竟松了口气。
  王治上前躬身道:“圣上,殿下来看您了。”
  赵世“嗯”了声,抬头道:“听闻你昨儿来探了好几次?”
  赵黼行礼:“心里惦记着,皇爷爷好些了么?昨儿很该让我留在这里伴驾才是。”
  赵世道:“太子在也是一样的。只是很辛苦了他些。”说了这句,眸色沉暗地看赵庄。
  赵庄垂着头道:“父皇言重了。”
  赵黼打量一眼,见赵庄脸色似有些泛白,心中疑惑是不是昨夜伴驾劳累了的缘故。
  皇帝却道:“你来的正好儿,朕也正有话要交代,你上前来。”
  皇帝抬眸看着他,苍老微深的双眼里竟泛出一抹利色,但却很快,皇帝闭了眼睛:“人老了,不中用了。”
  赵黼道:“皇爷爷如何竟说这话?”
  赵世笑道:“老眼昏花,精神也不比从前。难道不是么?”
  赵黼只当他自怨自艾的毛病又犯了,才要说话,赵世忽然唤道:“黼儿……”
  赵世敛了笑,复看向他道:“黼儿,你可会让朕失望么?”
  赵黼道:“皇爷爷指的是什么?”
  赵世嘴角一牵,慢慢抬手,竟抚上赵黼的脸。
  老人有些干枯皴皱的手掌抚过脸颊,刷刷然似有声。
  赵世道:“没……没什么。只是,朕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不知你……能不能胜任罢了。”
  他的手往后,竟握在赵黼的后颈上,微微用力。
  赵黼会意倾身,听赵世在耳畔秘密地低语了一番。
  赵世吩咐完毕,道:“事不宜迟,你即刻去罢。”
  太子赵庄蓦地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赵黼正也想跟父亲说几句话,不料赵庄向他才走了一步,便听皇帝淡声道:“不用不放心,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也够多了,这点儿事他能料理妥当。”
  赵庄定定看着赵黼,眼底似有万言千语。
  赵黼也知道父亲是在担忧,便展颜一笑:“父王放心,我不会让父王跟皇爷爷失望的。”
  他深深行礼,大步流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