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2 章
  有诗云:
  军门频纳受降书, 一剑横行万里馀。
  汉祖谩夸娄敬策, 却将公主嫁单于。
  汉家旌帜满阴山, 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眼看电光火蛇一般, 狂舞越甚, 风雨将至。
  薛君生回头看了一眼云鬟, 见她坐在红木的书卷椅上,手微微地扶着腮边,仿佛在出神。
  旁边一盏素白描浅墨山水的蚕丝灯笼, 微光浸润中,越发似灯下明珠美玉,静默生辉, 尘垢无染。
  君生只看一眼, 胸口忽地有些闷钝的疼,亦有些无法喘息似的, 只得转开头去。
  片刻, 他道:“时候不早, 我该去了。再迟了一步, 下了雨, 就不好走了。”
  云鬟回神,隐隐听风同雷声搅扰相缠, 忙起身道:“我忘了,我送先生。”
  这可是“下雨天, 留客天, 天欲留人我不留。”
  心头那点疼越发蔓了几分,君生微笑点头道:“不必了,夜深风大,吹了便不好了。”
  他举步外出,站在门边儿回首道:“这般天气,只合在家里好生安稳睡觉,你且记得好生歇息,改日得闲再来探望。”
  云鬟本欲随他出去,见他拦着门,又听这般说,只得答应。
  君生这才出门,沿着廊下而去,身后云鬟走到书房门口,目送君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手指微微垂落,摸到袖口里的一样物件,眼底感激之色一闪而过,复进了书房。
  且说君生离开谢府,正欲上轿,心头忽地有些异样之感,回头看时,却见除了几个守门的侍卫,路上再无其他人影。
  君生微微蹙眉,小幺儿不明所以,尚且催促道:“主子,咱们快去罢,这眼见要下雨了。”
  当下不再耽搁,起轿而去。
  谢府之中,云鬟重掩起书房的门,回到桌后,手指握着袖子里那样物件,沉吟默然。
  正神思游弋之时,便听得“咯”地一声,仿佛是窗户又被风吹开。
  云鬟转头看时,蓦地怔住,却见眼前竟有一人,悄然无声,宛如鬼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似的。
  来者虽则蒙面,云鬟如何认不出来。
  眉头微微皱蹙,看着对方那深沉的眸色,便道:“亲王殿下,这是意欲何为。”
  蒙面人听她一语道破,举手扯落蒙面巾子,果然是萧利天不错。
  睿亲王负手走前一步,似笑似冷:“他在宫内生死一线了,你却有闲暇在此私会情郎?”
  桌子底下的手越发握紧了,云鬟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萧利天道:“你难道没听说,今夜白樘亲自押送赵黼进了宫内?”
  云鬟道:“方才听说,只不过,想来是陛下有话要问,故而召见。”
  萧利天竟笑了两声,眼中透出讥诮之色。
  云鬟道:“怎么,亲王可是有不同意见?”
  萧利天道:“没有,我毕竟只是个局外之人,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准备好替赵黼收尸。”
  萧利天说罢,转身似是个要走的模样。
  云鬟站起身来:“亲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利天并不回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懂这句三岁小儿都明白的话?”
  云鬟道:“亲王若是要耸人听闻,大可不必,既然是白尚书亲自相陪,就算是圣上要定罪,也要按律行事,又怎么能提到‘收尸’一句。”
  萧利天回首,眼中冷意凛然:“你究竟是太过相信白樘呢,还是太过敌视防备于我?”
  云鬟淡淡道:“尚书曾是我的上司,他的为人我从来最信。但是亲王……又有何可比之处。”
  萧利天低笑了数声:“好,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便在这儿等着,横竖距离明日不过几个时辰,你很快就知道我的话真假。”
  萧利天说着,竟走到门口,云鬟道:“亲王且慢。”
  上前两步,云鬟道:“亲王这般夜行打扮,只是为来我府中说这几句话?”
  萧利天嘴角一挑,道:“自然不是。”
  云鬟道:“亲王是想如何?”
  萧利天道:“整个大舜都没有人站在赵黼的一边儿,虽然我是个人人都不信的,在这生死关头,却也不忍,少不得为了他拼一把。”
  云鬟本对萧利天的话半信半疑,见他如此说,便道:“亲王凭什么这样断定……我们殿下今夜是生死交关?”
  萧利天道:“若没有确切消息,我又何必要以身犯险。”
  他停了停,回头来盯着云鬟道:“既然你问了,索性我同你直说,今夜……但凡我知道的隐藏京内的我们的人,皆会有所行动,你猜是为了什么?”
  云鬟微微色变,这一句话,可大可小。
  虽然如今跟辽人议和,然而辽人于舜的细作等人,却依旧隐姓埋名,藏得极好,这会儿萧利天说细作们将齐齐行动,却是何意?
  云鬟道:“殿下,你想做什么?”
  萧利天道:“我想的已经很清楚了,你何必再明知故问?你们不要的人,你们欲要赶尽杀绝的人,我想保住!我想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长姐被你们逼死后,她唯一的血脉也要被生生逼死!”
  雷声愈发急了,一道雪亮的电光从窗户上掠过,映的窗纸煞白。
  萧利天目光一动,忽然往门边儿贴墙而立,屏息不语。
  云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借着电光,依稀见到有道影子,影影绰绰,似有若无。
  又过了片刻,萧利天才松了口气,低低道:“话已至此,你既然不肯听,那么……就暗中祈念,我会将他成功救出罢了。”
  两个人彼此相看,云鬟将萧利天的眼神看的极清晰,这双深眸里,有怒意恨意,也有一分不易被察觉的悚惧,是因为……忧心?
  云鬟道:“宫内……也有亲王的细作?”
  萧利天道:“不然,我又何以这般笃定,宁去送死?这会儿,宫内只怕已经生了急变了。”
  云鬟凝视他片刻,方慢慢后退两步,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绪彻底大乱。
  她拢着额角,低低道:“那……你来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利天沉声道:“大舜已经无他的容身之处,我要带他离开,回大辽……我要你,陪着同去。”
  云鬟诧异抬头。
  此刻,皇宫之中。
  剑拔弩张,禁军戒备森严。
  众军围在寝宫之外,那出鞘的刀剑,被空际不停掠过的闪电照过,森然夺魂。
  殿内,赵黼说罢,白樘心头一叹。
  情知他从来烈情烈性,如今受伤又至深至重,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发狂入魔之意,只怕并不是言语所能劝服的。
  眼见赵黼恍若入无人之境,步步血印,逐渐逼近,白樘道:“殿下……”
  赵黼不等他说完,横刀掠出,口中道:“挡我者,死!”
  本是极寻常的一柄佩刀,被他握在手中,却似有横扫千军之势,寒气跟杀意似排山倒海滚滚袭来,伤人于无形。
  白樘手中并无兵器,又见他如此凶猛,脚下一踏,后退出去,暂避其锋。
  然而赵黼毫无退缩之意,眼见已经退无可退。
  白樘双手微交握,道:“殿下,得罪了。”
  赵黼冷冷一笑:“好极。”
  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这注定是一场不可善了的生死之战。
  是夜,奉命而来的皇城禁军们,无法想象自己将要面对一场何等令人惊心骇异的绝世之争。
  原本他们只听闻太子遭逢不测,继而又有皇帝遇刺的消息传来,还当时有刺客混入宫中。
  谁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那位原本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皇太孙殿下。
  众禁军围聚在寝殿之外,肃然屏息,人人战栗。
  风吼雷震,电光之中,蓦地见一道人影宛若利箭一般倒飞出来。
  厉统领虽然负伤,却毕竟是金吾卫首领,不敢退缩,因此只带伤在外统领诸军。
  他目光一动,叫道:“四爷!”
  白樘人在空中,挥手一拂,及时按住殿门口玉石栏杆上的圆柱顶,只听得“咔啦”一声,手底下坚硬的柱石顿时碎裂。
  白樘方才落地,却仍是被那股气劲所带,往后滑了一步,脚下堪堪站定。
  厉铭才要抢过来扶住他,便听到禁军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类似惊呼般的响动。
  厉统领忙回头,果然见到有一道人影,慢慢地从寝殿内走了出来。
  他手中仍是握着那柄腰刀,刀锋斜垂,指着地面。
  赵黼走出寝殿,站在门口。
  背后的烛光映出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前方地面上,长长地暗影,宛若魔障。
  赵黼原本微微垂首,出门站定,便慢慢地抬起头来。
  因背对着殿内,只凭着廊下的灯笼映照,也不知是灯笼的光所致,还是电光太过狂嚣,竟见双眸也泛着血红色似的,冷绝无情地瞥着面前众人。
  霹雷闪电中,众禁军见是这般骇人情势,几乎站立不稳。
  白樘深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
  厉统领见他脸色如雪,心中又惊又惧,不由拉住他,回头喝道:“把赵黼拿下!”
  禁军们听了这般命令,无奈之下,只得壮胆上前。
  赵黼嗤嗤冷笑,电闪之中,刀光却似带赤的电光,只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瞬间便有四五个禁军血溅当场,或重伤或毙命!
  厉铭魂飞魄散,却又有些惊怒,刚想上前挣命,却被白樘一拦道:“不要枉送性命。叫人退下。”
  厉铭伤怒交加,却也知道无法匹敌,只得从命,命众军后退。
  眼见白樘欲迎上,厉统领忍痛道:“四爷……”
  先前殿内那一场交锋,他的佩刀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先前仓促中又取了一把来顶用,此刻便双手奉上,道:“用兵器吧。”
  白樘止步,默然看了赵黼一会儿,缓缓抬手,将那柄刀握在手中。
  这会儿,因无禁军再敢上前,赵黼将刀举起,指着白樘,冷冷道:“你闪开,让那老匹夫出来。”
  白樘只是摇了摇头。
  不必多言,赵黼已知道他必不肯退,当即挑唇一笑。
  轰然一声,是至大的一声雷动,在紫禁城的殿顶上炸响。
  就仿佛整座皇城都在惊惧战栗,而此刻在场的禁军们,却恍若未闻。
  只是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两个殊死决斗的人影。
  玄衣跟银白的影子,宛若两团云雾之气,飘拂不定,但偏偏每一刻,都是生死关头。
  刷拉拉……是那蓄谋了大半夜的急雨,终于酣畅淋漓地从天而降。
  有许多禁军都淋在雨中,然而却没有人去在乎。
  所有人,都只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场旷世难见的高手过招。
  那玄衣的影子一刀劈出,从檐外扫进来的急雨在瞬间被劈成两段,晶莹的雨点急飞出去,却仿佛暗器般凌厉。
  对面白樘举刀一挡,雨点打在刀刃之上,只听得“叮叮”地声响,就仿佛是被铁石之物击中一般。
  将雨点挡住,刀刃顺势往前推去,对面赵黼双眸紧紧盯着,竟也不退而进!
  瞬间,两把刀陡然交撞在一起!
  那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动,让靠得略近的一些禁军忍不住惊跳起来,有人举手捂住耳朵,无法承受,痛呼出声。
  而随着这一声似能裂心的锐响,赵黼整个倒退出去,竟从檐下直直地撞入雨中。
  漫天的急雨兜头盖脸地打落,赵黼挥手,腰刀往下一插,刀尖儿于地上划过,嗤啦啦……水花分开两片,其中竟仿佛还夹杂着金石交加迸溅出的火花。
  赵黼竭力撑着,身子晃动,几乎跌倒,却单膝一支,手拄着刀,半跪在地上。
  大雨倾盆,将刀锋上的血极快地冲刷干净,也把人从头到脚,淋的湿透。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雨点顺着鬓边纷纷而落,他脸上赵庄留下的血手印也慢慢地被冲了去。
  雨水夹杂着血腥气,几乎让他窒息。
  然对面儿,白樘也同样不好过,方才拼命硬碰硬的一击,胸口巨震,血气翻涌,猛冲向喉头。
  虽拼命死死地压住,那股激烈翻涌的紊乱气息,却仍是激的他眼前阵阵昏黑。
  竭力自制,极快调息了片刻,白樘道:“殿下!停手吧,趁着一切还可挽回!”
  底下,赵黼仍是半跪的姿势,微微垂首,有些摇摇欲坠。
  他先前在天牢困了几日,又且心神激变,只凭着一股伤怒之气才撑到此,这会儿已有些油尽灯枯了。
  冰冷的雨打在脸上身上,原本迷乱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但正是因为这份清醒,赵黼心中所想起的,却是昔日府中跟父母相处的种种。
  以及……势不可免而来的,是先前赵庄口中吐血,临死叮嘱,是太子妃横在榻上,默然无声……
  双眼被雨水浸没,一团模糊。
  赵黼仰头,望天长啸。
  痛不可挡。刀在地上一拄,腰刀宛若张开的弓一样,弯出一个几乎要折断的弧形,赵黼借力,蓦地又站起身来。
  湿淋淋地眼睛盯着白樘,忽地一笑,齿缝中却透着血迹。
  雨越发大了,仿佛天河倒倾,把所有人都浇的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又像是要将天地湮灭,不复存在。
  仿佛末日已到。
  便在此时,风雨中忽听有人大声叫道:“失火了!护驾,来人护驾!”
  厉统领惊而回头,不知如何。白樘目光闪烁,即刻吩咐道:“只怕有人会趁虚而入,快去护驾!这里有我。”
  厉铭却也正担心,当即一挥手,禁军们随着他,贴地乌云般而去。
  刹那间,只有雨声伴随对峙的两人。
  白樘望着明明强弩之末却依旧倔强而立的青年,耳畔却又响起那个人的话,道:于国于民,尚书就抗旨一回!
  纵然风狂雨骤,竟也无法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