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番外2 呼吸也是甜的
  九十年代。
  锦城。
  夕阳的余光从屋檐洒出一束光线,照在一群放学的小孩子脸上……
  那笑脸与胸前的红领巾衬在一起,天真,浪漫,娇艳得像花儿一样。
  大街上下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像一个超级庞大的战队,浩浩荡荡地从城市的这头,驶向城市的那一头。忙碌,又悠闲。
  颜川走得很慢。
  跟在一群孩子的后面。
  不远不近。
  近得可以听到一群孩子的尖叫吆喝。
  又远得让他们注意不到他。
  走过百货大楼,穿过一片开满茶馆的小街,就到他的家了。
  这是锦城的二环。
  大货车的轰鸣声,把道路两边铺的满地灰尘。
  城市发展最受伤的就是环境,颜川的家所在的二环边上,一片低矮的平房,里里外外到处都落满了灰,背后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庄稼也没能幸免。几天不下雨,就失去了原本青翠的绿色。
  颜川家不是本地人。
  什么时候搬到锦城,他不知道。
  从记事起,说普通话的妈妈就和说锦城话的邻里乡亲显得格格不入。
  几年了,妈妈依旧没学会说锦城话。
  颜川说得很流利,但他从来不说。
  在学校,因为那一张白净漂亮的小脸和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小小年纪的颜川,就很招女同学喜欢,但男生们都很讨厌他。讨厌他好看的脸,讨厌他与他们不一样的气质,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骨子里就有一种高贵的劲儿,从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滚铁环,丢沙包、斗鸡,弹弹珠,收集烟盒……这些小孩子喜欢的娱乐,他从来不参与,也始终被他们排斥在外。
  他们给颜川取了一个讨厌的外号,叫——小白脸。
  在孩子的世界,这已经是极大的侮辱。
  但这个外号在他们的头儿被颜川暴打一顿后,消失。
  从此,颜川又多了一个外号——白面阎王。
  颜川很会打架,从小就会。
  曾经以无数次只赢不输的战绩,三年换了五所幼儿园。
  现在念小学,仍然保持着一个学期至少请五次家长的频率。
  颜川只打架,不骂架。
  每次打完,他也从来不告诉老师,不告诉母亲,为什么要打架。
  更不会告诉母亲,那些孩子的嘴有多不干净,会用怎样腌脏的话骂他和他的母亲。
  颜川就像一股清冷的风,与他们隔离在这个世界的两端。
  前面那几个说说笑笑的孩子和颜川家住得很近,一排平房,可以从一个院门进入。
  他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到了院门口,一窝蜂的冲进去,突然又哄笑着一起跑出来,对远远吊在后面的颜川大笑。
  “颜川,你家来客了!”
  “你野爹又来找你妈了!”
  “哈哈哈……”
  小孩子们恶意的嘲笑,肆无忌惮。
  颜川背着书包,站在院子外面,脸上落满阳光。
  小小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好一会,他才走进院子。
  已经是冬天了,哪怕那一抹夕阳竭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空气仍然是干冷干冷的,风刮在脸上,刺骨头。颜川低着头,看着紧闭的家门,正要抬手去推,门就开了。
  一个男人匆匆走出来,颜川正好撞在他的怀里。
  男人稳住身子,低头看着漂亮的小男孩,脸上露出微笑。
  “你就是川子吧?”
  颜川一怔。
  这个男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出于礼貌,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男人长得很英俊,笑起来很温暖。有那么一刻,颜川甚至希望那些小孩子的笑话是真的——如果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就好了。这样好看又高大的男人做了他的父亲,还有谁敢笑话他?
  “我是你白叔叔。”
  白叔叔?
  颜川眼睛里露出迷茫。
  显然,他从来没有听过什么白叔叔。
  男人看着他,微微一笑,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到他的手里。
  “喏,拿着吃……”
  颜川眉头皱着,不肯要。
  “拿着,乖孩子,快拿着啊。”男人又催促。
  他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颜川进不去,一脸尬色。
  “川子回来了?”屋里传来声音,是颜川的妈妈颜若香。
  她走过来,一脸绯红,眼睛红红的,头发有点乱,不知道刚刚经历了什么,情绪有些不稳,吸了吸鼻子才勉强看着儿子笑出来,“白叔叔拿糖给你吃,还不快点说谢谢?”
  颜川看着妈妈,心里突然生出些戾气。
  “我不要。”
  他甩手,糖撒了一地。
  “唉你这孩子……”
  颜若香伸出指头要戳他。
  他灵巧地避过,一声不吭地背着书包,冲进了房门。
  颜若香尴尬地瞪他一眼,又踌躇着望向门口的男子,“让你见笑了……”
  白振华摇头,把撒地上的糖一颗颗捡起来,看了屋里一眼,又塞到颜若香手上,然后从兜里继续往外掏,“这糖是我给川子买的,刚忘记了,看到他才想起来,看我这记性。你拿着,小孩子都爱吃糖,我家轩子也是,他妈老是怕他把牙吃坏了……”
  颜若香讷讷的,“你拿回去给轩子吧?”
  白振华:“不用不用。家里都有的,他奶啊,都快把他宠成小霸王了。哪里还缺得了糖?到是你……”白振华看一眼这房子,眸子里生出一抹暗色。
  “这一转眼啊,川子都这么大了。你也犟了这么多年,我就不劝你什么了。不过,我和为季是铁哥们,你有什么需要,不方便告诉他,就告诉我。”
  颜若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什么需要的。现在国家政策好,我赚的钱,养活我和川子够够的……”
  白振华叹口气,“那行。我就走了。你们娘俩好好照顾自己。”
  颜若香捧着糖,尴尬地挽留一下,“要不,留下来吃个晚饭吧?”
  白振华:“来不及了。我赶飞机,好久没回去,轩子还在家等着我呢……”
  颜若香嗯声,“那我就不留你了。就是……”她回头看一眼屋里,“你别跟孩子置气。孩子不懂事……”
  “哪能啊?”白振华笑笑,“回去吧。给川子弄点好吃的。”
  ……
  门口的声音传入颜川的耳朵。
  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眼盯着那一台崭新的大彩电。
  还有桌子上的鸡、鱼、肉,鸡蛋,牛奶……
  早上离开家的时候,这些东西,统统都没有的。
  是那个男人带来的。
  颜川目光染上一层水气。
  颜若香关上门进来,微微一愣,“怎么不把书包放下?”
  颜川不说话。
  颜若香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彩电,又笑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电视吗?你白叔今天特地搬来一台彩电,就是为你准备的。这个可以看好多动画片,你以后就不用羡慕小虎他们了……”
  “他为什么要给我送彩电?”
  孩子抬起头,看着母亲。
  颜若香一愣,“她是妈妈的朋友。”
  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摇头。
  这时的他,还不能理解大人的事情。
  但以他对“朋友”两个字仅有的认知,隐隐觉得奇怪。
  这样的大彩电,颜川不曾见过,就是百货大楼里卖电器的商家摆放出来的,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
  他黑幽幽的眼里,慢慢有了一丝希冀。
  “他是不是我爸爸?”
  颜若香颓然。
  眼圈一红,慢慢坐在儿子的身边。
  “不是。”
  “上次那个,是不是?”
  颜若香强颜欢笑的脸,彻底拉下。
  “不是。你这小脑袋里,怎么都想什么呢?”
  她戳了一下儿子的头。
  颜川头一歪,眼睛还盯住她。
  “为什么我就没有爸爸?”
  “不是说过了吗?你爸爸……”颜若香咽一口唾沫,“他得癌症死了。”
  “我不信。”
  孩子斩钉截铁。
  “他死了,为什么总有人给我们家送东西?”
  这么小的孩子,已经不好骗了。
  颜若香看着他倔强的小脸,竟是低低的哭了起来,双手捂着一脸的疲色,身子蜷缩着,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孩子手足无措。
  他又把妈妈惹哭了。
  母亲的哭泣,对成长中的小孩子来说,无异于一把尖刀,可以直接割穿他幼小的心灵,让他的世界变得灰暗、惧怕,充满了未知的恐怖……
  “妈妈……不要哭。”
  颜川放下书包,小小的身子挨近,小手轻轻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在颜川的记忆里,妈妈很爱哭。
  他几乎是听着妈妈的哭声长大的。
  有时候,他半夜里醒过来,枕头是湿的,耳边总是传来妈妈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嘤嘤咛咛,直到他在哭声里再一次沉入梦乡,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音符……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知所措。
  晚上,他还可以装睡。
  现在他却装不了……
  孩子安静地看着他的母亲,一次次告饶。
  “妈妈,我错了。”
  “你别哭了……”
  “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不问爸爸的事,再也不问。”
  房里很暗。
  凉如水。
  哭声让他很难受。
  “妈妈……”颜色看着母亲抽动的肩膀,慢慢将小脑袋靠上去,小胳膊紧紧环住妈妈,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像一条需要关怀的小狗,身子明明在瑟瑟发抖,却说着假装坚强的话,“爸爸死了,你还有我。不要哭。”
  颜若香抬起泪眼,捧着儿子的脸。
  额头抵着他的,泪如雨下,但除了抽泣,再无哭声。
  孩子很开心妈妈终于止住了哭,又一次肯定地拍拍妈妈的头。
  “妈妈,你等我长大。我会照顾你的。”
  “呜……好孩子!”
  颜若香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孩子撇撇嘴,好几次也想哭出来,终是抱住妈妈的头,没吱声。
  她的声音,并没有掩盖院子里的声音。
  不知哪一家把门摔得咚咚响,几个女人的声音尖锐高亢,传入耳朵尽是奚落。
  “真是个会勾搭人的呢。一会有男人送自行车,一会有男人送大彩电……咱们这个院子啊,看来要热闹起来了。生意好得很呢。”
  “……长得就跟个妖精似的,腰细屁股圆,走到哪里都勾扯男人的眼。”
  “哈,我看你家老张,没少见他往那屋瞅呢。”
  “……人家可看不上我家老张,到是你家老吴,他可是人民教师,有文化的人……前两天还听他说呢,说人家的儿子聪明,要免费帮他补课来着……”
  “可去他妈的吧。做梦!想都别想!”
  “瞧把你给急的,你啊,赶紧给你家老吴生个儿子,他就不张歪心思了……”
  房子不隔音。
  那些女人也没有想过要背着点风。
  她们肆无忌惮,声音越说越大。
  嘲弄,讽刺,讥笑。
  被自家男人凶狠地吼,也仍然不肯收敛。
  院子里,笑闹成了一团。
  对于她们来说,长得美丽高贵的单身“寡妇”,就是个祸害。大家住在一块,她又总是闷声作声的,不和人来往,整天打扮得精致漂亮,一身骚气,摆明了就是要勾搭她们家男人的。偏偏她们家男人也不争气,眼睛里就像长出了钩子似的,有事没事往那边瞅,哪怕倒个洗脚水,也要多走几步,看看她家的灯,恨不能摸进去睡一宿……
  女人们嫉恨。
  不管有事没事,肯定找碴骂上几句。
  颜若香蒙住了儿子的耳朵。
  “不要听,不要听她们说……”
  “嗯。”孩子点头。
  “儿子,这些都是没有见识的女人,她们胡说八道……”
  颜川点点头,像只小兔子似的,偎着母亲,红着眼,努力挤出微笑,“妈妈长得好看,他们嫉妒。”
  颜若香一怔,苦笑里一丝甜。
  “川子以后找的媳妇,会比妈妈更好看。”
  媳妇……
  孩子懵懂的脸上,有一丝羞涩。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哄笑。
  “哟,送彩电的刚走,送煤的大哥又来了。”
  哄堂大笑。
  颜若香闻言一愣,把儿子抱坐在沙发上,刚准备看个究竟,就听到外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小颜,在家吗?”
  那声音很浑厚,带着一点憨厚。
  很显然,他都没搞懂那些女人在笑什么。
  颜若香脸上的紧张,又放松下来。
  “是向师傅吗?我在呢。”
  她把门打开,看着门外的三轮车。
  “向师傅,这是?”
  三轮车上全是蜂窝煤。
  向大勇一脸憨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买煤回家,打这儿经过,想到你今天说家里的煤快用完了,这不,顺道就给你送来一些。”
  颜若香犹豫:“这……向师傅,不用了。我可以让送煤的捎来。”
  “嘿!”向大勇继续笑,龇着白生生的牙,“他们送来的煤,和我自己去拉的,可不是一个价钱。哎呀,你就别客气了。反正是顺便,我又不是不收你的钱,你得按原价给我的……”
  颜若香搓了搓手,“那多不好意思,占你便宜。”
  向大勇挠头,笑得直率,“咱们是同事,帮把手是应该的。哪家还没点困难咋的?你看你们母子两个,也没个能做体力活的人。得了,别愣着,我先帮你搬进去。”
  这个时代,天燃气还没有普及。
  经济适用的蜂窝煤,是普通居民的优先选择。
  向大勇地本能觉得,黑漆漆的煤球与女人是不搭边的。
  因此,一看颜若香要上来帮忙,他连忙阻止,哈哈大笑说:“在我们家,这种粗活都是男人干的。我媳妇可娇贵着呢,我从来不让她干重活。小颜啊,你去那边坐着就行,我很快就好。”
  这个男人是真善良。
  有一个好家庭,好媳妇。
  为人仗义,热情。
  在公司也是这样,谁有点什么事,他一定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颜若香有点羡慕他的家,他的老婆。
  “那就谢谢你了,向师傅。”
  她悻悻然退下。
  “不客气,不客气。”
  颜若香故意把大门敞得很开,让院子里织毛衣、纳鞋底顺便偷窥的一群无聊女人,可以把屋里的情形看得清楚……
  用心良苦。
  可是,除了她的儿子,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清白。
  向大勇是个直肠子的男人,并不懂得女人细腻的心思。
  他搬完煤,擦擦汗,水没喝一口,就要走人。
  颜若香赶紧拿钱给他,“向师傅,你点点,够不够?”
  向大勇也没推辞,数了数,直接把钱揣在兜里。
  “以后有什么粗活重活,你就招呼一声。我要是方便,就来给你搭把手。”
  “嗳,那就先谢谢你了。”
  “瞧你客气的。呵呵呵呵!”
  颜若香笑着送他到门口,眼一扫,突然又看到茶几上的糖。
  那是白振华刚才走的时候留下的,颜川不肯要,她拿回来放在托盘里。糖果是那种国外进口的,包装好看,写着她读不懂的文字,这种高级糖果,在国内很难看到。
  她想着,跑回去顺手抓了一把追出来,塞给向大勇。
  “这个糖拿回去,给你家晚晚吃。”
  向大勇看到糖,眼睛亮了一下。
  哪怕没见过,他也懂得这是好东西。
  想到闺女,他一脸灿烂,但看到闷闷不乐的颜川,仍然推辞了。
  “不不不不,帮你们干点活,就拿你们家东西,我成什么人了?哈哈哈,不能要,不能要。小颜,快拿回去,给你家川子吃……”
  “家里还有呢。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的,拿着吧,向师傅,你要是不收,往后我哪里好意思再找你帮忙?”
  向大勇犹豫了一下。
  最后,没有抵住诱惑。
  这是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
  女人白生生的掌心里,那七彩的糖果就像发着光。
  光里闪耀的是女儿向晚期待的小眼神。
  “那行!我就替闺女谢谢你了。”
  “以后有空,带孩子来玩。”
  “嗳!好嘞!”
  向大勇走了。
  颜若香因为这短暂的温暖,陷入了一种愉快的情绪里。
  为免儿子误会,她不停地告诉儿子,这向师傅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他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妹妹,叫晚晚,聪明又机灵……
  她甚至憧憬说,以后要再给他生个小妹妹,也要叫晚晚。
  名字好听,莫名让人觉得温暖。
  颜川年纪小,对母亲的话,并不完全懂。
  也不知道,晚晚,是哪一个“wanwan”的发音。
  当然,此刻的他更不会知道,这个送煤来的男人和那个叫“wanwan”的女孩子,会为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