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在过去的无数岁月,在她听来是英雄话本的“刺杀孙止水”背后,就是一场又一场这样的厮杀。
  一点儿也不畅快,甚或于,它可能是错的,可能会变成别人唾骂的。
  就在此刻,最血腥的战场就和苏缨一张眼幕之隔,她掌心微微汗湿,攥着他的衣服,身体随他的动作,像一片狂风巨澜中的叶,在刀光剑影之中穿行。
  不知怎么,此时此刻,她竟未觉害怕,也未因刺鼻的血腥感到不适,唯觉对身前这人生出怜爱之情,怜他在这世间,无依无靠。
  燕无恤自然不知道此刻苏缨得所思所想,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敌上,偃师师下的毒,虽已顺着他内力运行,被逼出体外,却依旧伤了元气。他凝神聚气,右手擒一把斩马刀,身姿疾如风影,刀光如大如席的片片燕山之雪。
  只是这雪没有天上根芽,并不洁净,所过之处,飞起鲜血。
  燕无恤看准一个防备疏漏的间隙,忽突进十多步,一路杀了进去。旁人只见刀锋凛凛,黑袍烈烈,竟无一个人拦挡得住。瞬息之间,斩马刀直斫左怀元的面上。
  二人交锋不过十来个回合,左怀元怎是他的敌手,很快便败于刀下,燕无恤却似乎并不想杀他,只是将空着的左手伸出来,擒住了他的脖颈。
  燕无恤问:“尔等蜂拥鼠聚于此,机关算尽,要燕某人项上人头,拿来作甚?”
  左怀元被他挟制,四周无人再敢动手。
  他双目圆睁,脖上充血,目中泛红,连连咳嗽。
  燕无恤稍稍放力,他却不说话。于是他再度收紧,“咔擦”微响,将他声音封于喉内。
  左怀元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似有话说,燕无恤将他再放开时,他气息微弱道:“咳咳……燕大侠,我敬你是条汉子……咳、实话跟你说罢……你是朝廷要剿灭的最后乱党,只要你死,白玉京也罢、江湖也罢,都安宁了。”
  “倘若你一日还存活于世,腥风血雨将一日也不止歇。你若当真是大侠,便敢自刎以谢世人。”
  燕无恤沉默良久。
  他笑了:“是么?只要我死,天下就太平了?”
  左怀元喘了一口气,一动不动盯着他:“不错,抚顺成化,靖乱世宁。江湖乱党,以武乱禁,祸之根本。”
  燕无恤冷笑道:“当日乱党唯青阳子一人,需剿灭者也唯青阳子一人,暴秦无道,尚知连坐邻里,今上却因一人之过,远诛义士十万,烧毁典籍,销铸刀兵,耗费国力,大修白玉京,开辟武勋,祸乱吏治。暴政之主,竟敢言之凿凿,今日杀我一人为乱党,安知来日乱党又岂止千千万?但有不如意者皆乱党,来日天下只余今上一人,便可天下太平?”
  左怀元本以为他是江湖武夫,虽精拳脚,不通文字,不料竟被他一通质问,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燕无恤环顾一圈,见方才围剿他的军士,或怔怔,或呆立,脸上都无甚表情,宛如真正的机关之人,行尸走肉,也不知多少是这白玉京培育而出。
  微微冷笑,又道:“左都尉,你也是受人指使,我不杀你。劳你回去,对指示你来的人说一句话,三日之后,我将取他头颅,悬于西极门下,我说到做到。”
  他言语平淡,却听得左怀元遍体身寒,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听到一声不大不小的嗓音:“左都尉!你私调赤旄军,该当何罪!”
  左怀元转过头去,见到朝廷兵马,眼神一亮,待看清领头那人,又迅速黯了下去。
  只见李揽洲领着一列人马,从太玄宫方向而来,他左手握符,俊面冷沉,身后带着不少人马:“李某奉旨前来,你速速解兵伏罪,随我去长乐宫面圣。”
  燕无恤见到是他,目中微冷,一把掼开左怀元。
  左怀元惊魂甫定,一时摄于燕无恤的杀意,未敢大声说话,此时被他近乎呵斥,面上无光,大怒道:“李揽洲……你这卑贱出身的奴仆之子,魅上婢膝上位,吃了雄心豹子胆,你竟敢假传圣旨?”
  李揽洲面色不改,反是眉梢微扬,竟有喜意:“左将军,你若不信,大可调兵与我对抗。不过等会儿到了长乐宫,你的罪名就不是受人蛊惑,私调禁军,而是大逆不道,意图谋反了。”
  左怀元怔了一怔,立在原地,使人去找太傅问回话,李揽洲也不拦他,由得他去问。
  打发斥候走以后,左怀元逐渐显出不安之色,倒也暂时不敢同李揽洲正面交锋。
  两队人马僵持的当头,燕无恤抱起苏缨跃上坍塌的大殿,坐下打坐,源源不断协助苏缨调整内息,同时分神留意着大殿里的动静,是否有青阳子的踪迹。
  殿下两双人马,初时军容还算齐整,逐渐有窃窃私语之声。
  左怀元在大殿前来回踱步,走走停停,已无心再关注本应是他今夜最大的任务——杀死燕无恤。
  他知道,太傅要燕无恤死,归根结底,其实并非是偃师师说的为孙止水复仇这么简单的考量。
  也不是他对燕无恤说的理由,什么靖乱、抚顺、成化……那是抚顺司的那一套,再他这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真正让太傅忌惮燕无恤,必欲杀之而后快的是……对白玉京武职的绝对把握。
  自从十年前,天子废江湖而设白玉京,百官文走科举,武走白玉京,每年的武试决定了将会是什么人获得武勋,登上朝堂。
  其中,包括云未晏在内的六大统领又是选调人马的执牛耳者,虽不能直接决定谁能上位,却能决定将武功传授给谁、谁学到了武艺,就能在武试中崭露头角,有机会入朝为官。
  对白玉京的把控就意味着把控了朝廷武职的半壁江山。
  孙卓阳苦心孤诣,怎能忍受明面上是五皇子人的燕无恤,骤然取代云未晏。
  更何况,燕无恤来历不明,更可怕的是,他身手不凡,足可以打乱现在白玉京的规则。
  他的背后站的是云公子,正是孙卓阳的敌人。
  故而,孙卓阳一日也等不得,必欲将燕无恤置之死地,不容许他有丝毫改变白玉京局势的行为。
  本来今晚是一个必杀之局,得人献计,道燕无恤倾心苏缨,拿蛇七寸,倘若以苏缨性命相胁,必能令他送了命去。
  倘若不是,那偃师师办事不力,将苏缨放走……
  今晚他原本有绝对的把我,能将这里变成燕无恤的坟冢。然而此时再扼腕叹息也于事无补,李揽洲已经拿回了局势。
  左怀元心里思忖:我等来此,分明是太傅讨了陛下的口谕,奉旨而来,怎生又变成了私调禁军了?
  忽然心里一凛,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太傅虽然年老,也必会时时关注。而从昨夜开始缉捕燕无恤起,到现在约莫过去了三个时辰,其间太傅没有任何声音。
  凭着常年混迹于西京、白玉京的敏锐直觉,左怀元逐渐感到事情不妙,并逐渐焦虑起来。
  与他相比,李揽洲就要气定神闲得多,他掀一掀眼皮,看向殿顶,不时朝燕无恤处投过一道目光,仿佛丝毫不关心不远处负隅顽抗的左怀元。
  外面,天色渐明。
  洞底,依然漆黑一片。
  火把烧灼,焰燃无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仓促的,惊惶的。
  一听到这个声音,左怀元立时面色灰白,僵立原地。那匆忙而去的斥候,着急而回,来不及等气息喘匀,凑到左怀元耳边一阵耳语。
  他双眸睁大,瞬间的惊讶过后,神态很快萎顿下来,仓惶一瞬,回过神来,慢慢走到军列之前,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完
  下一章开启终卷:白首对山河,却只道,心如故
  这一章拖的有点久,很对不起大家。千言万语,只有谢谢
  第73章 散霁霞云昭日月
  羲和东升, 云霞穿透。
  光华流淌于白玉京的琉璃瓦上。
  花木扶疏、参差错落的楼阁,出自当朝工匠大师的手笔, 工整之间有无限的写意, “剑试繁花”孤独又繁盛的凤凰花、“杏花小栈”被风轻轻卷起的酒旗,“信陵饮泉”里白如飞雪的淙淙流水……虽是人工雕琢的意境, 也足以抚慰任何一个人的思愁。
  卯时,剑试繁花的衔月居,晨光微羲, 深深浅浅的雾霭之中,童子阿九弯着身子,手里握一把扫帚,扫去越来越多的落花。
  他抬起头嘘的喘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已经逐渐有凋零之像的凤凰花, 喃喃自语道:“奇也怪哉, 昨晚燕大侠竟然一夜未归, 难道是去华莺夜楼眠花宿柳了吗?”
  他小声嘀咕着,身后“吱呀——”一声,小小的肩头一震, 转过头去,看见云公子陈云昭身着雪白的长衫, 站在门后。
  晨雾隐隐, 锦缎白袍包裹着他清矍高瘦的肩膀,雾气让他端肃的眉毛、眼睛,都蕴含了温润如玉的光华, 他一步迈出来,又掀开袍子,随意坐在了门槛上。
  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哪个疏狂不羁的读书人。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隐居在繁花深雾里的年轻人,竟是王孙贵胄,天之骄子,陛下最宠爱的第五个皇子呢?
  阿九早已惯了他的怪癖,也作惯了一个寻常的小书童,他手下动作不停,“唰唰”的扫着花。
  “阿九,你可还记得,这些花是几时开始落的呢?“
  陈云昭的声音慵懒,带着一点晨起未醒透的鼻音。
  阿九小小的脸仰望上去,童声亮而高:“公子,这花絮得紧,小的日日都在扫,唔……我记得,从它开起,就开始落啦。”
  陈云昭捡起一片落在足畔的花,花瓣厚重,轻轻一拧,便流出了鲜红的汁水。
  花汁将他白皙,修长,玉琢一样的手指,染上了猩红的颜色。
  “花开之时,也是始落之时。”
  陈云昭道:“阿九,你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阿九不过随意说了一句,骤然被夸,面红了一红:“也……也不……”
  陈云昭笑道:“去,打开柴扉,迎客罢。”
  阿九怔了怔,转头看向紧闭的门扉,并无人敲门。
  怀着疑惑,他慢慢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乌压压好几人。
  打开门,看见为首的竟然是皓首布衣的当朝丞相,阿九惊在原地,不过他也是十分见过世面的童子,只是微微一惊,便敛着衣袖,躬身行礼:“岳大人。”
  ……
  陈云昭在衔月居一向亲力亲为,有如一个真正的书生隐士,他与丞相对视一眼,转身自取过披风覆在肩头,便与他漫步于庭院的幽幽小径之间。
  不一会儿,披风一角就被晨露浸染,洇成深色,陈云昭一言不发,花甲之年的丞相也良久的沉默着。
  陈云昭语气闲闲的:“岳丞相,远近无人耳,俯仰唯天地,既然来了,何必迟疑。”
  岳明夷道:“殿下不闻京中琐事已久,一意放鹤南山,远辟红尘,老夫唯恐一些杂事,玷辱了殿下的清净。”
  陈云昭笑骂:“你们这些老东西,最喜说是一套,做是一套,既怕,为何又要来。”
  岳明夷讪讪的,道:“既然如此,老夫便直言了,圣上昨日……龙体欠安,老臣心内不安,说句僭越杀头的话,殿下不可不回西京,稳定人心呐。”
  陈云昭面现惊讶之色:“怎会?前日宴会,父皇精神大好,还观赏了西蛮上贡的天马,并无丝毫龙体欠安的迹象啊。”
  岳明夷捻须,沉默片刻,道:“昨日陛下未上朝,老夫求见,却被挡在乾安殿外,说是龙体欠安,今日朝会也罢了,只留下几个内监随侍奉左右,实在反常。”
  是反常,当今皇帝甚惜命,但有小恙,莫说御医所,便是钦天监也要入长乐宫连日待命。
  这次竟然如此清风雅静,实在绝非皇帝的做派。
  陈云昭眉峰紧蹙,脚步长一步、短一步,走到花径尽头时,分明自己熟悉至极的园景,竟犹豫是往左还是往右。
  陈云昭踟蹰道:“父皇没有召我,我岂敢回京。父皇是天子,龙体有上天庇佑,定然无恙。我当清修于此,为父皇祈求长生不老。”
  陈云昭的反应并不在岳明夷的意料之外,众所周知,当今皇帝最避讳言身后事,笃信长生,因此不立太子,远逐诸王,就算平日最得圣心的陈云昭,也是常年不踏足西京,幽居白玉京,非宴饮奉召绝不入宫。
  在这等敏感的时局下,陈云昭如果未奉召私自回宫,若皇帝病好,对于他来说恐怕是殒身之祸。
  岳明夷放低声音:“这些时日,侍奉陛下的内监,都是孙太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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