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顶着谢茂审视的目光,衣飞石微微垂首,声音温和诚恳:“殿下容禀,弓箭射程比弩箭更远百步,卑职射术尚可,或能以此破除僵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屈膝跪下,“殿下,卑职的母亲与两个弟弟,都还在公主府。”
  所以,我杀圣安门守城校尉是个意外,我此去是为了收拾残局,不是和“陈朝探子”一起攻陷城门,我爹也没有派人埋伏在城外准备杀进来。
  在场的钱彬与张岂桢,都还不知道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衣飞石对谢茂所说的这一番话,二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信王怀疑清溪侯居心叵测?……箭楼上的“陈朝探子”莫非和衣家有纠葛?唔,难怪这一伙探子这么厉害!
  谢茂差点被衣飞石气死,抬手想抽他一下,想起马鞭抽人怪疼的,马鞭也脏,万一抽破皮伤口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他将右手的马鞭塞回左手,腾出空手举轻若重地拍了衣飞石脑袋一下,骂道:“那是徐子连弩!你的箭是能穿透铁板呢,还是会拐弯?”
  连弩射程短,弓箭射程长。这确实是徐子连弩的弱点。
  可徐子连弩之所以被称为守城杀手锏,就是因为它能克服这个短板。
  ——反正都是守城用的,也不需要跟随战场快速移动,所以,徐子连弩自带三面坚实无比的铁质挡板,根本不可能射穿。
  弓箭射程再长,射不到操控徐子连弩的弩手,那又有什么用?
  第22章 振衣飞石(22)
  衣飞石丝毫没听出谢茂是在关怀自己,他此时的处境很不妙:
  ——他才杀了圣安门守城校尉。
  ——“陈朝探子”事发,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谢茂微微挥手,信王府侍卫即刻围拢一圈,将方圆三丈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
  确认附近无人能听见自己的低语之后,谢茂才刻意暧昧地牵起衣飞石的手,用藏在咽喉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能证明你今晚杀的校尉已被陈朝探子买通,所以,那群探子才不走南边的城门,直奔圣安门。”
  衣飞石猛地抬头:“殿……”
  “被你杀掉的人,是谢朝的忠臣,还是被陈朝买通的奸臣,都取决于你。”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信王舅舅……”
  谢茂忍住心中的促狭与玩笑,作出趁火打劫地深情款款状:“小衣,舅舅实在太心疼你了。衣姊夫打疼你了么?舅舅给你揉揉?”
  ……揉你二大爷。衣飞石心中狂怒,眼睫却似凝起雾气,半晌才艰难地说:“只揉吗?”
  第23章 振衣飞石(23)
  面对衣飞石“绝望”的挣扎,谢茂只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暧昧不语。
  要谢茂说,衣飞石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这时候衣飞石根本不必辩解,他所想的一切就都成了。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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