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眼睛瞧不见亮光了不要紧,反正, 心不会再迷路了。
  过了许久,班第才搂着容温重新躺回床上。
  经过刚方才那番提及旧事的坦白, 两人都是心绪动荡的,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容温趴在班第怀里, 额头不小心碰到他下巴, 被那层短硬的青须摩挲得又痒又疼,不自在得很, 遂自己折腾着要重新找个舒服位置。
  最后找来找去, 索性侧头, 趴在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大概是终于觉得舒服了,她还特地用下巴爱娇的蹭蹭,似只满足的猫儿, 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
  温淡的呼吸, 带着暖意, 浅浅洒在班第跳动的右颈脉络。
  最终,暖意统统汇聚成一股躁动, 勾出了男人本性里的渴望。
  ——情浓|欲|重, 莫过如是, 身体往往是最诚实的。
  班第喉结一动, 阖目粗喘, 费了极大毅力,才勉强克制住满脑子的遐思,把自己想要放肆游移,攫取柔软的大手从半途中收了回来。
  老蒙医说过,依照容温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最好能忌房事。
  班第不愿伤她,可毕竟温香软玉在怀,一味强忍也不是办法。他既不是柳下惠转世,更舍不得把人推开。
  “殿下,我们再说说话。”班第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又说什么?”容温竖起耳朵,紧张兮兮问道。
  班第捕捉到了容温紧张的原因,不由扯唇一笑,“放心,没有陈年秘辛对你讲了,我要说的是二福晋。”
  “殿下能否把二福晋全权交由我处置?”班第开门见山道
  班第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容温略显犹豫,忽然回想起刚入蒙古时的一件小事。
  ——她刚进科尔沁部花吐古拉镇时,端敏长公主便忙不迭的来给她添堵,污蔑养在苏木山的宝音图是班第私生子。
  当时,郡王福晋与阿鲁特氏都在场。
  第一时间想为班第出头辩驳长公主的不是郡王福晋,而是阿鲁特氏,只是被她阻止了。
  容温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对假母子的真关系,没能及时给出回应。
  班第也不催她,任由她慢慢考虑。毕竟这事儿她才是受害者,他不能以自身喜恶去勉强她的决定。
  过了片刻,容温稍稍直起身子,一本正经捧着班第的脸,迟疑问道,“她待你,还好吗?”
  班第显然没想过容温会这么问,呼吸明显急促一瞬,又缓慢放平,带着颤音飘忽回道,“曾有一段日子……很好。”
  虽然,那份好,是掺杂谋算的。
  班第早慧,小小年纪便意识到自己相貌有异,瞳色奇怪。
  他的五官单看虽肖似父亲鄂齐尔,但组合在一起,却全然不同。
  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额吉阿鲁特氏的痕迹。
  偏生,阿鲁特氏自幼时起,就待他疏远冷淡,只爱长兄和双生子。对待他完全不像蒙古人重幼子、爱老嘎达的态度,很是惹人怀疑。
  抚养他的多罗郡王夫妇心慈,不仅赐给了他正经的嫡子身份,更希望他挺直腰板,活得堂堂正正。是以,自然不会因为他这些稚嫩的怀疑便说出他的真正身世,把上辈人的恩怨纠葛往稚童肩上压。
  甚至还私下敲打阿鲁特氏,让她莫要露了痕迹,惹人生疑。
  阿鲁特氏似乎真的把这番敲打听进去了。后来,不管人前人后,都对他很好,嘘寒问暖。长兄与双生子有的东西,他肯定会得到一份一模一样的。
  但是,又不一样。
  长兄与双生子得到的关爱,是因为血脉与亲情。
  他得到的关爱,是因为笼络与算计。
  早在多罗郡王夫妇敲打过阿鲁特氏的当晚,阿鲁特氏亲自来寻他,说是带他出去玩,联系母子情谊。
  实则,是背过多罗郡王夫妇后,用最慈爱的声音,毫不留情以所谓事实,羞辱了一个孩子稚嫩的信仰与尊严。
  阿鲁特氏一遍一遍的告诉他,他年轻美貌的生母是如何辗转于无数军帐,任人羞辱;他真正的身世有多低贱如尘;他应该与所有奴隶一起长在龌龊不堪的牛羊圈,而非金光闪闪的王帐。
  尖锐言语似无数霜寒利剑,穿透皮肉,毫不留情刮削他的认知。就在他临近崩溃之际,有一只温暖的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他。
  是方才亲手推他入深渊的阿鲁特氏。
  阿鲁特氏耐心的告诉他——即便如此,她也从来都不嫌弃他低贱,甚至很是心疼他。先前之所以刻意避开他,是担心拿捏不好分寸,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如今既然郡王夫妇发话,那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真正的嫡亲额吉。
  既是亲生母子,自然得坦诚相待,所以她选择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以免他心中存疑,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伤身。
  在他彻底跌入深渊之前,阿鲁特氏又及时拽了他一把。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刻犹如重获新生的激动感恩。
  虽然,郡王夫妇一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很是爱戴郡王夫妇。
  可因阿鲁特氏待他之坦诚,与曾在他最难堪无助时施舍的温暖怀抱和善意——稚子的孺慕,总会不经意多往阿鲁特氏身上偏几分。
  如此,母慈子孝便过了七八个年头。
  变故始于长兄中了算计,身死杀虎口群山后。
  那年他十三岁,腰斩过庶出二哥,便提刀去找四哥莫日根算账。
  得知莫日根被父母暗送出科尔沁后,他纵马踏雪去追。
  那一日,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额吉阿鲁特氏似变了一个人,瑟瑟发抖张臂拦在他的马前,望向他的目光恐惧又憎恶,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试图让阿鲁特氏明白,莫日根乃是二哥的帮凶,他们为利癫狂,兄弟阋墙,一起杀死了长兄达来。导致堂堂世子英年早逝,尸骨无存。
  草原上没那么官司规矩讲究,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亲兄弟也不例外。
  可阿鲁特氏不信他此举乃是为达来讨还公道,半字也不信。
  阿鲁特氏固执认定他是想趁机排除异己,把郡王府的男丁斩杀干净,然后自己顺理成章继承王位。
  如护崽的凶恶母|兽,咬牙切齿冲他嘶吼,就算要血债血偿,也轮不到他一个贱|种动手,主持正义。
  让他记清楚,自己本该是个北边风雪地里茹毛饮血的异族杂/种。
  莫要以为在王帐养了两日,便能把一身脏皮扒干净,自视甚高。
  更莫以为得了她几分施舍怜悯,便真成了王府嫡子们的亲兄弟。
  ——他龌龊低贱的血,永远不配与科尔沁王族嫡子汇聚一处,更遑论是插手嫡子们的争夺。
  甚至,为了给莫日根脱罪,阿鲁特氏还满口攀诬,把达来之死的大半责任,归咎到了他身上。
  亲疏立现。
  他骑坐马上,居高临下看阿鲁特氏横眉冷目,疾言厉色,狰狞剥开裹在过往上的糖衣,还原这些年‘对他好’的真正目的。
  原来早在前些年,他初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多罗郡王夫妻便动过把他过继到名下,安他心的心思。
  阿鲁特氏听闻后,惊惶至极。
  因为,一旦他被过继给多罗郡王当儿子,那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才是郡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多罗郡王夫妻不能生育算不上隐秘,谁都知晓,这郡王爵位早晚会落到郡王府二房子嗣头上。阿鲁特氏早早便认定自己的嫡长子达来会是未来郡王,如今冷不丁杀出个他挡路,阿鲁特氏自是不乐意的。
  但阿鲁特氏不乐意也没法子,她一个女人阻止不了郡王的决定。
  无奈,阿鲁特氏只得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依照郡王夫妇待他之好,之特别。只要他不同意过继,郡王夫妇必不会横加干涉勉强。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阿鲁特氏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本来大字不识的女人,竟无师自通琢磨出了釜底抽薪这招。
  是以,阿鲁特氏先是以坦诚相待为名,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身世,极尽轻辱践踏,让他犹如行在峭壁悬崖之上,前路只剩无尽深渊。
  在他崩溃之际,阿鲁特氏又及时伸出援手,以另外一幅慈母面孔,对他施舍善意,怜悯接纳。
  让他永远感念她的宽仁慈爱;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给她当儿子;让他自轻自贱自己的出身,无颜过继到郡王夫妇名下,去威胁达来地位。
  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谓精髓。
  并且,从他五岁到十三岁的每一天,阿鲁特氏都在用自己的法子,重塑他的信仰。
  每次,他与年龄相仿的双生子玩闹出动静来,不论对错,阿鲁特氏或多或少都会责罚他几下。
  事后,阿鲁特氏会红着眼抱着他哭,说双生子困宥相似相貌,这辈子注定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她不忍多做管教。
  可他不同,只要他忠心辅佐长兄达来,将来不愁不能封王拜爵。所以,她必须严格教养他。
  阿鲁特氏对他好时格外好,严厉起来也格外严。
  这番良苦用心,让原本怀疑阿鲁特氏之所以待他态度大变,是存心捧杀他的多罗郡王夫妇都灭了怀疑。他自己,亦是平顺又感恩的接受了阿鲁特氏的说辞。
  他想,不是生母,胜似生母的额吉阿鲁特氏对他报以厚望,将来他定要好好辅佐长兄。
  ——辅佐长兄。
  这是阿鲁特氏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给他的信仰。
  她以慈爱为名,无声无息困束他的心性,要把他培养成达来身边,最忠诚的狗。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达来不幸早逝,他再次成了最有可能角逐郡王爵位的继承人。
  阿鲁特氏算计一场终成空,长子没了,心爱的小儿子莫日根还险些命丧他手。
  如此情形,阿鲁特氏自然没必要再佯装慈爱与他斡旋。
  昔日母慈子孝,全化作争锋相对的笑话。
  可人的记忆,并不会随伤害褪色。好好坏坏,不易衡量。
  让容温把阿鲁特氏交给自己处置这事儿,班第思考过许久。甚至在开口前的某个瞬间,他还在反思犹豫。
  他此举,究竟是旧情难忘,心不够狠,想保阿鲁特氏一次;还是怨气未平,阿鲁特氏不仅算计他,如今还害到他喜欢的姑娘身上去了。
  他都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
  答案究竟为何,他暂且没能分辨。
  但他清楚一件事,方才在回答容温的问题时,他心虚了。
  阿鲁特氏待他究竟好不好,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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