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世界(11)
  皇帝的使者快马加鞭, 十日功夫便飞驰到了边关。
  夏翊恭恭敬敬迎接了使者。
  来使被京中的风气和导向影响, 对夏翊并不如何尊重, 语气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这种姿态叫夏翊的亲兵一个个双拳紧握、两眼冒火。
  一干身强力壮的将士恶狠狠盯着使者,他还是感觉到有些背后发凉的, 勉强收敛了一下,但夏翊感觉到这人瞪了自己一眼——可能觉得他没管好下头的兵吧。
  到了军中大营,柱子和石头早设了香案好让夏翊接旨。
  夏翊跪在地上。
  那头, 使者把皇帝的旨意念出来,内容不外乎是责备夏翊使探子离间津王子嗣有辱斯文, 另外就是直接判断顾家人失踪的事儿是夏翊自导自演,要问罪于他, 让他上京自辩。
  使者师师然读完了圣旨, 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对夏翊道:
  “大将军, 接旨吧——”
  下一秒他就发现他自己双脚离地了。
  一只手攥着他的衣领把人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母亲嫂子他们,被绑架失踪了?你再说一遍?!”
  使者被他掐着脖子呼吸困难满脸涨红, 感到死亡的恐惧直逼心头。
  他双脚挣扎着晃动,口中压抑地、断断续续逼出几个字:
  “放……开……我……”
  使者被重重放了下来。
  他捂着脖子, 艰难喘着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怖。结果尚未回过神, 便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着下巴迫不得已抬起了头:
  “我家人怎么了?你说话!”
  这时候什么“辅国大将军不被皇上待见”、“未来他必然是被皇上申斥的命”……全都从使者脑子里被赶得一干二净。
  生死面前,什么利益权衡、地位尊卑, 那都是假的, 只有绝对的力量是真的。
  使者哆哆嗦嗦, 根本顾不上嗓子被掐得哑了, 一个字不敢犹豫地把京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只操纵他生命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脖子。
  使者颤颤巍巍看过去,却看到方才凶神恶煞的将军踉跄退了两步,双目猩红:
  “母亲……”
  营中的将士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都是背井离乡出来保家卫国的战士,谁家没有老父老母或是娇妻幼子?
  将军痛失亲人,他们看得感同身受,忍不住想到自己的亲眷。
  再听使者传达的狗屁倒灶的圣旨,将军家里人丢了,凶多吉少,皇帝第一反应不是帮着找人,不是慰问抚恤,而是——“怎么别人家不丢家眷,就你丢了?怎么丢得整整齐齐还没有尸体?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一时间,悲愤涌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更别说,好不容易将军智计出众、探子勇猛无畏,弄死了津王,结果朝廷里坐享高官厚禄的那帮人说他们什么有违孔孟之道?
  能用三分力、不用大伙提着脑袋上战场,何乐而不为?
  合着卖命的不是他们啊!
  一个参将“砰”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将军!朝中这是不把咱们将士当人看啊!咱们弟兄立了功,朝廷竟不嘉奖,反而申斥!您贵为大将军,家人失踪,朝廷竟怀疑问罪!咱们这些兵都是泥腿子,不懂他们孔孟之道,但做人不能这么做!我们打仗,保护他们安全,他们在背后捅我们刀子,这种朝廷,比津人还要可恶!”
  “对!”
  “这是什么-狗-日-的朝廷?”
  “反-他-娘-的算逑!”
  参将中气十足吼出那一番话,营中响应者甚众,简直沸反盈天。
  使者就算差点被掐死吓得什么趾高气扬的架势荡然无存,也完全没想到能看到造反动员现场,唬得出了一身冷汗:“你、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xx的朝廷不给我们边军活路,将军为国尽忠居然落到这个境地,我们不反,早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反了,打到京里去,让那些掉书袋的文官们变成阶下囚、被流放到边关做苦力!”
  “对!让他们做苦力!”
  想象中的报复的快感充斥了将士们的头脑。
  即使是夏翊也完全没料到这一出。他得承认,他应对使者是在做戏,毕竟他“不应该”知道家人出事。
  但他没想到,自己演技如此出众——或者可能是皇帝的圣旨实在太恶心人了——士兵们直接群情激愤了。
  夏翊有些歉疚,又感到无比的动容。
  他伸手做了个下压的举动,叫大家冷静一些,并表示自己需要一点时间,也希望大家不要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出判断。
  使者在后头疯狂点头,冷汗已经要湿了整个后背——
  边军要是反了,他这个使者也完蛋了。
  哦,怎么你一去下旨,边军就造反了?你是不是鼓动了什么?或者处事不当?
  皇帝才不会反思自己的圣旨是什么效果呢。只有下头人犯错的,哪有他犯错的时候?
  然而,让使者绝望的是,士兵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算改主意,而且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像狼一样危险了简直绿油油的。使者简直怀疑下一刻自己就要被这帮如-狼-似-虎的将士们拉出去杀了祭旗。
  夏翊叫人带他先去修整,来的时候趾高气扬的使者,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跟着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至于夏翊,他虽然作势安抚了一下将士们,但并没有认真,就像是什么“黄袍加身”,被拥戴的那位也得做个姿态谦让一下再登皇位,夏翊也不能说底下人一说造反就说“好”。但他自然是反定了的。
  无论是昏聩的皇帝还是阴谋家六皇子,那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刃。夏翊不想赌他们什么时候下手,索性自己先反了拉倒。就这样的朝廷,他自己来怎么也比他们好。
  晚上的时候夏翊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宿在军中。
  外头是一浪一浪慷慨激昂的声音,大约是有士兵在鼓动旁人,不时夹杂着异口同声的呐喊呼喝。
  “嘉安……吴起……然后志丹……”
  夏翊坐在桌边,指尖从粗糙的地图上一点点摩挲,随即用朱红色轻描淡写地,画出一个个轻轻的圈。
  良久,他搁下毛笔,支着头捕捉外头支离破碎的呐喊与议论,笑了一笑。
  他给檀九章发消息:
  【我准备反了。】
  对面依旧回得极快。
  【我在京中帮你策反朝臣。】
  夏翊忍俊不禁,逗他:
  【檀助理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京中。
  夜色浓重。檀九章却未睡,正整理着各路消息。
  此时看着夏翊的消息低低笑着,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小混蛋”。
  说是骂,其实声音里都是带笑的。更多的,是思念。
  他把手里的毛笔放在了笔架上,身体后仰,干脆放弃了再去琢磨什么文书,只在脑海里借助系统专心地回复他的小混蛋:
  【乐意之极。所以,宝贝。你打算什么时候明媒正娶我?】
  千里之外,夏翊正拿了茶杯喝口茶。
  脑内自动浮现出来一行字——正是檀九章的回复。非常方便,毕竟是几千年后的系统。
  他猛地呛咳了一声,咳得茶水洒在裤子上,叫他忍不住低声咒骂。
  ——啧。
  檀助理你很可以啊。
  反手调-戏回来是越来越厉害了。
  他把喝空了的茶杯随手放在桌子上,脸上泛出带点恶作剧意味的笑容,用系统回复:
  【待我杀入京中,便凤冠霞帔迎你为后可好?】
  檀九章低笑,微微扬起了眉毛。
  【自然可以。左右到大婚之日,被翻红浪,“本宫”在上,陛下在下。……陛下,我可想你很久了。】
  “艹。”
  夏翊咬牙切齿地从齿缝蹦出一个字,半晌说不出话。
  倘若有旁人在,便能看到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将军,蜜色的脸上,略略染上了理应与这一一名英雄绝缘的可口绯色。
  .
  十五万边军反了。
  在辅国大将军顾翊的带领下,以皇帝“暴虐恣睢,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为由,高举义旗,挟滚滚之势,自西北边境嘉安关,向京中进发!
  某日天色高爽,日头很大。
  皇帝和大臣们正在上朝。
  一位老御史洋洋洒洒读着自己的奏折,充满了鸡零狗碎的意见。
  皇帝半眯着眼睛呆在御座上,模样与其说是认真听,不如说是打瞌睡。
  大殿里静得充满了乏味的气息。
  传讯官便是在此时连滚带爬地从门口冲进大殿,被外头的守卫一把拦住。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那传讯官被拦在门口,声音嘶哑难听。
  皇帝怫然,脸一下子拉下来:
  “外头亲卫怎么随意放他进来?”
  从最外头到殿前,应该是一层一层的卫官把守,这人却撞到了殿前来。
  远处有个羽林卫战战兢兢跑过来:“禀陛下,他带来的是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
  皇帝心里咯噔了一声,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呈上来。”
  大太监从传讯官手里接过火漆封印的急报,验看过密封性之后呈给皇帝。
  皇帝动作有些粗鲁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很快,从手指到大臂,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活像是生了羊癫疯。
  离御座近的是文武大臣之首,还有几位皇子,都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
  他们感到了诡异。
  “顾翊!——顾翊?!……顾翊!!!”
  皇帝终于有了颤抖以外的其他反应。
  他用力地把奏折摔到下面,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重复着一个名字,额角的青筋一根根蹦出。他的脸色猛地涨红,而后发青,青筋不受控制地乱跳。
  他发出嘶哑难听的大吼,然后一息之后,伴随着他收回手臂结束了扔奏折的动作,高踞在御座上的尊贵皇帝忽然一头栽了下去,在众目睽睽和所有人的惊叫当中——
  晕了过去。
  .
  顾翊反了。
  ——因为皇帝被“气晕”,这个消息自然也没瞒住。
  当然皇帝也没准备瞒就是了。
  七皇子捡起被扔在地上奏折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变了。
  与其说这是奏折,不如说是守城将领惊恐万分语无伦次的求援。
  写下的人是吴起关的守将。
  他奏祈皇帝派兵救援,但看语气却很绝望——
  写下这封求援信的时候,城门已经将要破了。
  信里他说,叛军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火器,而且上百年未如何用过、还是大宿开国时频繁使用的火炮也出现在了城门下。
  开战前,守城的将领自然要喊话,怒斥顾翊深负皇恩、竟然做了乱臣贼子。
  回应他的,是叛军派人在城下念的一篇檄文,辞藻不如何华美,却宛如声声泣血,控诉朝廷无视边关将领的辛苦。边军在风沙苦寒之地守卫家国,朝中却总是克扣粮草。将士若是一朝马革裹尸,家小也无人照管。
  而皇帝这次问罪顾翊的事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檄文中质问,一个忠臣,父亲便是名将,一朝得胜被雪藏废弛二十年,遇到战争贸然启用,身死之后还要背上办事不利的骂名,让儿子顶上。
  儿子,长子死在了边关。
  幼子带着残兵创造了奇迹。
  结果,是家小成为皇帝的人质。
  如今老母寡嫂幼侄生死不明,自己明明带着人杀死了大津的王,创下奇功,得到的却只有怀疑和问罪。
  这样一篇檄文下来,没有大喊什么仁义礼智,也没有制造什么君权神授的玄幻假象,不说什么顾翊“出生之时有神异之景”的鬼话,只是声声控诉,却听得吴起城上守军泪流满面。
  都是边军,哪怕比嘉安靠近关中腴美之地些许,到底也是边关。
  风沙满面的边关。
  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
  前些日子津王死了的消息传来,大伙还难得吃了一次肉庆贺。转天就有朝中问罪顾将军的消息。
  一盆冷水,泼在滚烫的心口。
  都是同袍啊,顾翊尚且是屡立奇功的名将、国之盔甲,被怀疑,被警惕,被克扣,被欺辱……
  他们呢?
  他们的家小,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儿兄嫂呢?
  守军们手里的兵刃慢慢放下。
  而边军还在呐喊:
  “放下武器!大家都是弟兄!我们不想对你们兵戈相向!昏君无道!我们一起反了他!”
  反了他?
  反了他!
  守城将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兵士们的想法如何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场仗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他能做的,不过是草草写下求援信,让传讯兵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而他自己,回手将兵刃插·进了胸口——
  和顾翊一样。他的家眷在京中。
  顾翊的家眷消失了,所以反了。但他的家人还在京城。他守不住城,所以只能死。以免家人被治罪。
  ——皇帝接到的信里,潦草的笔迹,处处都是绝望。而这,甚至还没有提到,城破,原本的守军拿起兵刃,与叛军融为一体。
  守城的将领没能看到。
  所以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也没提到。
  晕过去的皇帝尚不知道。吴起已破,而叛军甚至又一次壮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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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蠢作者这两天在外面玩~嘿嘿。尽量争取按时更。
  如果请假的话之后有空肯定会补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