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按照他所说的楼层找到病房,刚想敲门,就隔着门上的竖长型的小玻璃,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客人。很熟悉的一个背影,没等她想到是谁,那人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愣住,是暖暖的父亲。
  她看着暖暖父亲在季成阳的肩上,轻轻拍了牌,看起来是要告别离开的样子。果然,就在她退后一步,不知是该迎上去打招呼,还是该躲开的时候,季成阳已经打开了病房的门。
  被一道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就如此融合了。
  她愣在那里。
  暖暖的父亲也愣住,明显的意外:“这不是……西西吗?”
  她有些局促:“季叔叔。”
  小小的个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薄毛衣,站在长辈面前乖巧地抱着自己的外衣。在暖暖父亲眼里,她还是当初那个和女儿很要好的小女孩。
  “最近几年一直在忙学业?都没来看看暖暖?”暖暖父亲随口这么说完,略微顿了顿,记起纪忆的特殊情况,转而换了话题,去看季成阳,“怎么这么巧,你们就碰上了?”
  季成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纪忆已经脱口而出:“碰巧遇上的。”
  她说完,察觉到自己还拎着盒饭,越发不自然,将饭盒往身后藏了藏。
  季成阳低头,看了眼她。
  “噢,是这样,”暖暖的父亲也没多问,倒是以兄长的口吻,最后劝了劝季成阳:“你已经离婚的事先不要在家里说,老人家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就喜欢听喜讯,不太能接受这种消息。成阳,你应该知道,你在我们家的位置很特殊,父亲他最希望你能过得好。”
  季成阳一言不发,将暖暖的父亲送到电梯口。纪忆就站在病房门口等他回来,刚才听到那段话的一瞬,她有些发傻,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她倒背着手,两手无意识地互相攥住彼此。
  然后就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来去慢慢踱步,等着季成阳。
  远处服务台的护士在低声闲聊着,很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季成阳就从走廊转角处走回来,她竟然才注意到,他穿着病号服,他就将黑色的外衣披在身上,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单薄。
  刚才上楼的时候,她还特意留意,想知道这里是什么病区的病房,但他住的地方比较特殊,看不出什么究竟。
  “为什么不进去等我?”恍惚着,他就走到了面前。
  第十章 时间的长度(2)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习惯了,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阳推开门,他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哪怕是离开很短的时间:“怕黑,没找到开关?”他随口问着,摸索开关的位置。
  她嘟囔着:“没有,都告诉过你了……我没那么怕黑,又不是小时候。”
  啪嗒一声,病房里亮了起来。
  季成阳的眼角微微扬起:“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很小。”
  “都过二十二好几个月了。”
  “噢?是吗,”他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我已经三十一了。”
  桌上扔着书和打开的电脑,他随手收整,她就跟在旁边,从塑料袋里拿出饭菜。季成阳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而她就这么束手在一旁站着看他劳动。
  像是以前在他家暂住的情景,他也从不让她插手家务,每次都把她赶走:“事情又不多,不用两个人做。”虽然他做饭不算十分可口美味,衣服全仰仗洗衣机的帮忙,房间也收拾的马马虎虎,仅是对待书房和藏书室才会认真整理……
  但这些都是他亲力亲为,不会交待给她来做。
  他关心她的,是读书、成绩、身心健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去的季成阳更像是她的监护人,比父母和亲人更加在乎她的成长,完全将她娇生惯养。
  她去洗干净手,从金属架子上拿下毛巾,在温热的水流里揉搓着,拧干,想要去给他也擦擦手。关上水龙头时,她发觉季成阳已经靠在门边,在看着自己。
  是那种不想太想说话,就想安静看她一会儿的神情。
  纪忆被看得有些窘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找了个话题,想要填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我回学校,听老师们说西藏在暴动,下午开始的。”
  “08年是奥运年,注定了不是太平年,”他很平静地说着自己了解过的情况,“几天前,就有大批僧人在大昭寺广场展开雪山狮子旗,同一天,17个中国的驻外领事馆都受到了暴力冲击。大家都猜想到会出更大的事……可惜这种暴恐事件无法事先预测,比如911。”
  有一些回忆,悄然出现。
  他想起911那天,自己在费城接到的她的电话,那时候小姑娘紧张的不行,叮嘱他千万不要乱跑。他答应了,但结束通话后,就离开费城,独自开车前往出事的纽约。
  这就是男人的口是心非。
  “希望别再出事了,”纪忆攥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臂拉近,去给他擦手,“天下太平多好啊。”季成阳衬衫的袖口没有系好,隐约露出了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纪忆忽地一慌,想要去看清楚。
  他捉住她的手,没让她再撩自己的衣袖。
  “是在伊拉克受的伤吗?”她更慌了,仰起头。
  季成阳垂眼看着她的脸和紧攥住毛巾的手,轻描淡写地解释:“有些弹片擦伤,还有在战壕躲避炮弹时,被金属刮伤的。”他并没有说谎,有些外伤确实来自初期的采访。
  “让我看看,”她怔忡地盯着他的手腕,看着袖口深处,“迟早……要看到的。”
  这种事的确避不开。
  “看可以,别被吓到,”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声音轻松且平静,“也不许哭。”
  她胡乱答应,将毛巾随手放在水池边。
  季成阳挽起了衬衫的袖口,拉到了手肘以上,就从手腕开始,暗红色的伤疤横跨了整个手臂内侧,这样的位置太触目惊心,轻易勾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画面。余下的都是不规则的伤疤,盘踞在手臂外侧、手肘。
  这还仅是右臂。
  纪忆想压住鼻端的酸涩,却得到相反效果,眼泪一涌而出。她不敢抬头,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她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季成阳能看到的只是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其中露出的小小的耳朵。耳垂很小,单薄,和他一样,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耳垂越是轻薄小巧的人越是没有福气,命运多舛。可他并没有流过多少眼泪,好像都双倍加注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阳将自己的衬衫袖口拉下来,伸手去扶住她的脸,手心马上就湿了。
  真哭了。
  这恐怕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
  “男人又不怕受伤,”他拨开她的头发,吻住她的小耳尖,“就是难看了些。”
  根本就不是难看的问题……
  她想追问,耳朵忽然有些热的发烫。
  小小的耳廓被他含住,轻轻在牙齿间折磨着。
  想躲,没躲开,他的唇就沿着她的耳垂亲吻到脖子一侧,还有毛巾领口露出的小小锁骨上。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仍旧在低声哭着。季成阳的动作起初有些激烈,后来慢慢就停下来,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忽然笑出来:“小泪包。”
  沙哑的,无奈的,也是温柔的。
  纪忆被他的温存迷惑,和他对视。
  “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哭一鼻子……”季成阳再次靠近,想要吻她。
  纪忆躲开,鼻音浓重地追问:“还有,还有多少伤……”
  何止泪包,只要一哭就哽咽,喘不过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这些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还有多少?”季成阳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没想过要欺骗或是隐瞒,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时机讲出来,是什么让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因为刚才暖暖父亲说的那段话,刺激了她?纪忆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后的任何情绪波动,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能骗我……”
  “我切除过部分肝脏,大腿重复骨折过三次,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动,”他将无可避免的身体所遭遇的创伤,尽量用最简短的表述方式告诉她,“所以以后别说战场,连普通国内采访都很难完成。”
  “还有……”他略停顿几秒,说出了让他始终犹豫不决的原因,“根据医生的诊断,我以后有孩子的概率非常低,几乎是不可能。”
  她的心彻底沉下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很快又红了:“为什么这么晚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又做了一次彻底检查,这是最后的结论……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
  她躲开他的目光:“我说的是你受伤,不是……那个。”
  他沉默良久,说:“你还不够成熟,不知道孩子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又不是为了要,”她抽泣着,紧紧咬住嘴唇,厚着脸皮去争辩,“要生孩子,才和你一起。”
  从他回国到现在,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她恨极了,恨极自己的犹豫。
  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阳将她搂在怀里,无论是冷声制止,还是温声安抚都毫无作用。
  在他年轻的时候,身边就有个小姑娘,总喜欢哭。开始他觉得小姑娘真娇气,后来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需要有个发泄的出口,哭已经是对自己和别人最没有伤害的方式了。
  他最不想看她为自己哭。
  可事与愿违,她的很多眼泪都是为了自己流的。
  最后还是幸亏好友来访,打断了让季成阳都束手无策的场面。那位曾在国外为他切除肝脏的医生推开门,看到这一幕有些怔愣,脚步停住,尴尬地站在门口。
  季成阳听见门的声响,回头。
  主治医生用口型问他:纪忆?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医生的眸子里有着笑,很想要看看这个季成阳挚爱的姑娘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就在季成阳眼神示意他离开的一刻,很不识相地重重咳嗽了声。
  凭空出现的陌生声音,将她惊醒。
  纪忆从他怀里逃开,抹了抹眼泪,茫然看门口站着的陌生男人。
  呃,还是个小女孩嘛。
  这完全出乎医生的意料,他以为季成阳的女友肯定也是和他惺惺相惜,比肩而立的女性。“抱歉,打扰,”医生遇露齿笑,低声说,“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的医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她轻声说,“谢谢你。”
  哭得太久,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谢我什么?谢我切掉他的肝脏吗?”
  纪忆心里沉甸甸的,没回应这个玩笑:“你们有事情要谈吗?”她轻声问季成阳。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需要谈什么事情,”季成阳如此告诉他,看了医生一眼。
  后者识相地嘻哈着:“没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他聊聊,你们继续、继续。”
  这医生本就是为了季成阳回国,短期住在北京,顺便做做学术交流。今晚拿到所有的报告,想和季成阳吃个饭,顺便聊聊病情,没想到看到了传说中的季成阳的昔日恋人。
  想来,女孩子这么小的年纪,能和季成阳一起那么多年,应该有不少故事。
  医生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个画面,按照他对自己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战争开始之前……他脑子里继续勾勒这个美妙的爱情故事,嘻哈了两句,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