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节
  角落里忽然有一个人插嘴道:“我来时没听得说那郭监司主持的三县圩田出了什么事,倒是临县的新坝塌了,原还在修着,里头人都没来得及跑,一下子就砸死了八十多个,堤坝一垮,把后头新修的甜也给淹了……”
  此人一口的江南腔,说话又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满楼人的目光招了过来。
  郭保吉历年征战,不是平叛,就是保国,在民间声望极高,听得他出事,许多人都吊起了一颗心,此刻听得有消息,个个都把嘴巴闭上了,等他继续说。
  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道:“果真不是郭监司造的圩田?”
  那人道:“你们离得远,自然不知道,我们当地人却是清楚得很,郭监司当初只造了三县圩田,所谓三县,是为宣县、清池……”他数了一遍,“此三县虽是郭监司主持,主事的人其实姓裴,我们当地人都叫他裴小官人,他爹是个有本事的,十分通晓水利,他也是我们那一处几百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其余暂且不提,此人将堤坝、圩田造好,只一年一州田亩就增了百万亩……”
  这话一出,满楼都震惊了。
  有人忽的道:“是不是后来进得京,去司酒监那一个——听闻那隔槽法就是他同人造的,原是修圩田修出功劳才进的京……”
  此人话音未落,就被边上人瞪了一眼,忙讪讪闭了嘴,道:“先生请,先生继续……”
  先前那宣州人便又道:“此处三县如此厉害,百姓得了好处,当地当官的也有了政绩,谁人看得不眼红,左近就有不少当官的要仿着裴小官人造圩田……可人家裴小官人是什么出身,什么材料,什么脑子,他们又是什么货色,就在那一处胡乱捯饬,东挖一锹,西挖一铲子,搞得烂七八糟,好几个地方山底都挖出个大洞了……”
  “裴小官人管事的地方,一面修圩田,一面修堤坝,六分修堤,四分造圩田,我来时宣县那三处安安稳稳,明明雨水最多,可田亩、堤坝半点事都没有,唯有那后头看着别人吃油渣炒豆渣,自家也去跟着拱屎拱潲的,县中堤坝也好、圩田也好,有一个算一个,全出事了。”
  “我虽是出来得早,却是半路遇得同乡,听人说死了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了,那几处做官的,正想着怎么脱罪呢!只这罪过如此大,哪里脱得开!少不得要上那狗头铡挨一刀!”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叹道:“当真是造孽,听说眼下雨水还未停呢,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那灾县里头便是留了性命,若是田亩被淹,将来怕不也是个饿死……那些个狗官,都该杀!只盼真龙开眼才好!”
  此人说完,环顾四周,本以为会许多人附和,却不想满场沉默,竟是无一人接话,甚至不少人眼中还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半晌,才有一人道:“你自宣州来,虽是知道宣州的事,却不知道京城的事……”
  又转头问道:“苏先生怎的说?”
  边上就有个年纪大些的摇头道:“郭将军此时态势不好,怕是宣州那许多当官的正好得了个好借口——你等俱是京城人,见得也不少了……”他指了指天,“那一个那副样子,自怕逮不到错处,难得有现成的凑上来,管它真的假的,必定要先拿来用,这回多半郭将军要吃大亏了!”
  第377章 捉襟见肘
  京城中人见惯了官,又都是在天子脚下,七缠八绕,总能找到几个拐弯子的亲戚不是朱紫高官,就是同权门贵族有关系,众人听得那年纪大的如此评判,忍不住就当场各抒己见起来,这个说“官官相护”,又说“人一走,茶就凉”,今次宣州堤塌,毋论是谁人的责任,到得最后,肯定会归到郭保吉头上去。
  有人则是反驳道:“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今次也太过可笑,只能哄那些个不知事的,头顶上坐的官,同上头坐的那一个,难道就都是蠢的?塌的堤坝都不是郭将军修的,淹的地方也同他没关系,如何能怪到他头上。”
  这一回,也不消那年纪大些的人说,边上就有人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其中奥妙,难以言道,等你年纪再大些就晓得了。”
  另又有人道:“你同他说这个作甚,我年轻时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过一阵子等那消息传开,看朝中如何动作,立时就知道了,也不必等太久。”
  一群人在此处唏嘘,喝茶听书,各做感慨,却是俱都无能为力,不过叹惋一回,也就罢了,到得时辰,余人各自还家,却无一人留意角落里一直坐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看着只有二十上下,相貌寻常得很,穿的也是京中寻常百姓着的布衫,样式、颜色都很是寻常,整个人只要一走进人群里,当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他等到茶楼当中原本那一波人走得差不多,见得里头人去了又来,只谈论的话题始终不离宣州、江南西路、翔庆、郭保吉、朝廷等等,便也一直坐着不动,自把茶水续了两壶,又叫了碟花生来慢慢剥,一颗一颗去壳、去外头红皮,去中间芽芯,直到天色已黑,眼见再过得个把时辰这茶楼就要打烊了,里头客人越发变少,才慢悠悠结了账,往楼外走去。
  出了茶楼,此人却是一反常态,拐过一个弯进得个小巷子,站在巷口处等了片刻,见得没有人跟过来,复才匆匆闪进隔壁巷子,进得一间宅院。
  他手中并无钥匙,到得门口,按着独特的节奏敲了一回门,过不得多久有人就在里头问:“谁呀?”
  那人小声道:“南边来做小本生意的,过来投亲,我那哥哥住在此处,姓杜。”
  话音刚落,里头的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来人将他让了进去。
  宅院里头虽然安静,可一进得内厢,就能看到当中座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显然心情不错。
  此人才迈步进去,里头就纷纷冲他打起了招呼。
  “哟,小宋这般打扮,到有点秀才样子了。”
  他腼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就又来了个老者,见得众人在此处说笑,咳嗽一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莫要浪费时间——今日外头情形如何了?”
  小宋正要回答,边上已经有人笑道:“罗哥问得好,今天真的是顺利极了,都不用我说什么,边上那些个百姓已经帮我说完了,说得比我还好!这一回当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里用得着我们给解释,我看谁都不是傻子,只有些人以为旁人都是傻的,殊不知他自家才最傻。”
  此人提了个头,一旁人也纷纷接着回话,个个都顺利得很,多数时候不用他们开口,场中已是有人帮着郭保吉说话了,有时候无人说话,他们提个头起来,若是见得口气不对,在后头拱一拱,推一推,再说自己是宣州来的,帮着解释两句,也就个个听服了。
  那罗哥听完众人所言,当即松了口气,道:“顺利就好,今日出过门的,明日都不要再四处走动了,好好回自家客栈里歇着。”
  屋子里头各人异口同声答应了,复又小心各自散去。
  此处人虽然只有几个,可众人白日里不是在酒楼,就是在茶铺,或是去那坊市当中,全是人群聚集之地,一传十,十传百,没两天,京城之中许多人都听说了宣州堤塌之事内幕,个个等着看朝廷反应。
  民间如此动态,皇城司又不是吃素的,自然有所察觉,忙写了折子上报。
  只是周弘殷此刻实在另有要事在忙,一时没空去搭理。
  他手中翻着度支司送上来的今岁账册,尤其见得地动、水涝、蝗灾等事各花了多少,翔庆军花了多少,雅州平叛花了多少时,脸上越发阴沉。
  钱再多也经不住这样花,更何况国库空虚已久,入不敷出,他连自己同太后的生辰都要省着过了,谁知省得再多,也是杯水车薪。
  周弘殷手中将那账册翻来翻去,一时之间,着实有些头疼。
  他确实没想到郭保吉这么快就反,若是一应正常,等收到了信,至少还要发遣人进京确认一回,而此时他派遣古偶去翔庆作为接替的人早已到了,押解郭保吉入京的队伍也已经在半路,按理不当有此结果才对。
  可眼下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竟叫那郭保吉仍在翔庆,还趁机领兵造反了。
  说句老实话,周弘殷此刻实在不想使人去诛郭保吉。
  翔庆战事未歇,要是把郭保吉逼得急了,叫他直接带城投敌,那就麻烦了。此人在大魏多年,又骁勇善战,对己方战术、兵布了如指掌,一旦投了敌,后果不堪设想。
  可又不能半点不去管,要是任由郭保吉逍遥自在,他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平叛还是要平的,只是此刻国库捉襟见肘,哪里挪得出什么东西来。
  周弘殷想来想去,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账册,动作却是蓦地停住,盯着其中几行字不肯放。
  他想了半晌,犹豫不决,可到得最后,又当真寻不出半点更合适的法子,便也不再纠结,挥手叫得黄门过来,道:“召石启贤……”
  周弘殷顿了顿,又补道:“把司酒监的……看看而今司酒监提举是哪一个,一同召来。”
  那黄门应了一声,连忙后退出门,匆匆召人去了。
  第378章 城门失火
  石启贤与左久廉一前一后进得垂拱殿,过了不多时,度支、盐铁、户部三司各有人来,再过了半个时辰,司茶监提举高某也应召而来,另又有政事堂中几名官人。
  此处人越聚越多,左久廉好容易能从里头退出来时,夕阳已经落山,因京城连日下雨,又春日天阴,日头十分难觅,连几丝黄昏之韵都看不到。
  虽是知道石启贤不能出来那么快,左久廉还是立在殿外不远处的回廊一侧,发了片刻的呆。
  带他出宫的小太监催了几次,见他依旧不紧不慢的,想到手头还有一堆的活等着做,偏就给上头人叫来带路,一会回去,事情做不完,夜晚又要黑灯瞎火搓衣衫,要是洗不干净,少不得又要受罚受骂。
  小太监早把左久廉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见此人始终不为所动,实在忍不住,复又催道:“这位官人,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
  一个小太监说话,左久廉哪里会理会,只立在原地,虽是不敢去窥视垂拱殿动静,却把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来时路半日不肯走。
  侯了许久,最后小太监都要撵人了,才把左久廉给弄得出去。
  他一出宫,半点不犹豫,也不看此刻什么时辰,立时回了司酒监,让下头把早已点卯下衙的官吏们叫了回来。
  头一个到的乃是秦思蓬,见得自己心腹,左久廉也不再等旁人,先简单把白日在宫中听的事说了。
  秦思蓬一听,惊得手中的茶盏险些都托不住,呼道:“提举,此事万万不可啊!”
  他把那茶盏往桌上一撂,忙道:“去岁那裴继安造隔槽坊,看着十分厉害,引得京中人人侧目,都说他如何能干,可其中道理,其实不过是寅吃卯粮,此人当日就说过,此法只能做一时计,不能做长久计,可用于一地,不能用于一朝,而今陛下如此打算,岂不是饮鸩止渴?”
  又道:“还望提举好生同陛下解释一番……”
  左久廉皱眉道:“你当我没有说?从前折子上说得何等清楚,可饮鸩止渴,好歹也止渴了,今日情形,若是没有那一口毒,怕是先要给渴死。”
  又拦道:“不必再问了,能做的,能说的,我已经竭尽全力,今日在垂拱殿中,政事堂七八位官人都在出主意,实在是寻不到另一个更为合适的法子。”
  大魏缺钱,缺得头发丝都恨不得拿出来榨银汁子了。
  天子又如何不知道不能滥用隔槽法,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此刻伤,将来伤,自然先选将来伤。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本来就没有什么存下来的,眼下国库当中更是不能看,天子如此要面子的都问户部如何增收赋税,抽调徭役,才能挪出一笔银钱,凑出一批人来去翔庆了。
  众人思来想去,虽是要各处使力,最要紧还是把能最快得钱的搬出来,算来算去,不过酒、茶两样而已。
  ……
  秦思蓬忍着委屈从左久廉手上领了差事。
  他一夜未睡,走出大门的时候,险些给门槛绊倒,踉跄了一大下,左右脚不能站稳,险些跪在地上。
  门口守着的小吏也唬了一跳,忙提着灯笼过来,扶他起来道:“秦公事没事罢?”
  秦思蓬摇了摇头,站直身体掸了掸身上的灰,快步回了自己公厅,还未来得及点蜡烛看时辰,就听得外头报更,原来已经寅时了。
  他心中着急,可手下尚且没有人来,一时也不能指使,只好坐回位置前,本想磨墨些个章程出来好一会同下头人一齐商量,谁曾想一夜未睡,着实年纪大了,半点扛不住,才坐下来没一刻,就以手枕头,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秦思蓬一觉睡得半点都不安稳,甚至还做梦梦到裴继安回来了,他高兴极了,将桌上的账本、章程、笔墨往对方怀里一甩,道:“你总算来了,总该把东西接回去了吧,我帮了你这许久。”
  梦里裴继安就道:“未必是你帮我罢,此事谁给谁帮忙犹未可知……”
  秦思蓬就骂道:“你害我害得我好苦,做那劳什子隔槽坊,也不用几个役夫,也不要拨银,又不用几个吏员,就把架子这样搭起来了,还得了那许多货酒钱、货酒曲钱,你却不知道起头起得太多,后头人不知怎么才好吗?!正是你这般胡来,叫我不住给你收拾烂摊子,明明辛苦得不得了,旁人见了,都无一个好字,不是说我不如你,就是……”
  裴继安打断他道:“若无隔槽坊,秦公事如何能得左提举青眼,分明是我帮你才对!”
  秦思蓬气得心中大骂,觉得这裴继安还似从前一般,半点亏都不肯吃,只一味要占便宜,因骂得太过激动,一个激灵,竟是就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堂中三三两两已是零星坐了几个人。
  他暗骂姓裴的果然是祸害,不但平日里不做好事,便在梦里也如此讨人嫌,连忙把脸一抹,将众人叫得过来,分派道:“才得了提举的分派,朝中欲要在三十六州军行那隔槽法,叫我等拟法推行,设做章程,三个月内必要货酒三百万瓶,否则便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满堂都嗡的一声,吵了起来。
  ***
  秦思蓬一面骂裴继安,一面又要推行隔槽法,裴继安远在万里之外,却是毫不知情。
  此时此刻,他正立在大帐当中,听着下头几名禁卫官说话。
  城中消息传得飞快,即便他们没有亲耳听到,下头许多人,却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耳闻。
  众人又想问,又怕问,一个都不肯出头,只是晓得不能再拖,最后还是一齐来寻了裴继安,小心翼翼问道:“裴官人,咱们这一处,什么时候才好去黄头回纥?”
  裴继安也不叫众人为难,不等他们问,直接便道:“正好今日诸位官人来得起,下官有一事欲要相商。”
  他也不说旁的,只道:“今日城中有不少谣言,想来诸位也有所听闻,其中大半是假,却也有些是真的,朝中变动甚大,我与郭监司牵扯太深,若是再与诸位同行,怕是是祸非福,将来城门失火,多半殃及池鱼……”
  第379章 箱笼
  “我已经和郭监司商议过,等斥候回城,确认并无什么危险,便能叫诸位拔营出发,郭监司要了黄头回纥的通行令,等过得碧骡山,持那黄头回纥的通行令即可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