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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太很顺利地被送入一家肺病疗养院,医药和膳食都照料得很好,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花。蔡先生这个忙帮得很大。
  由于住院以后,产生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以及穷途末路,忽然获得了一份亲子样的温情,所以李太太的病势,好转得很快。但肺病到底不是那种急性的炎症,一针抗生素就可没事。她需要长期的疗养,把疗养院当作家,而章敬康就像她的一个住校读书的儿子,每星期回“家”去看她一次。
  他不但为了看李太太,也为了看李幼文——除了这个机会以外,他不容易看到她。在名义上说,她仍旧住在她自己家里,可是他去过两三次想找她,每一次都是门上挂着锁。他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她的样子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看见他总是文文静静的,说话不再那样一语不合就直着嗓子吼,粗鲁的字眼也很少挂在嘴上,连李太太都相当满意地说“学好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的感化,才使她变换了气质。但至少他有这样一种信心——任何人只要诚恳而有礼貌,便不愁不可理喻。
  然而,李幼文是表面上的进步,他是不能感到满意的。他希望她真正地学好,规规矩矩地重新上学,像现在这样行踪诡秘,无论如何是他所不能放心的。
  好久了,他在心里有一个念头,要好好问一问她的情形。却苦于得不到机会,因为在疗养院不便谈,当着李太太也不便向她提出约会——他下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念头,帮助李太太入院,完全是出于同情,如果向李幼文提出约会,李太太知道了会怀疑他的动机不纯正。
  自然,也有几次他曾做了暗示,说那一张影片不错之类,希望她能接着说,一同去看。而她偏偏不说这样的话,那就无法可想了!
  但机会终于来了,是李幼文向他提出了一起去玩的邀请。那时正是樱花季节,在李太太病榻前,不知怎么谈起了阳明山的盛况,李幼文就说:“我们也去逛一逛,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李太太也在旁边怂恿着:“对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正该到那里去走一走。”
  章敬康起先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彼此提议到哪里去玩玩,实在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想透了这一层,他反倒懊悔自己以前太拘谨了。
  而这一天却很不巧,两个人到阳明山去玩一趟,车钱连野餐盒子,至少要花一百元,而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好啊!”他答应是答应了,声音却有些勉强。
  “那么,你们就去吧。快十一点了,进城先吃了饭再去,阳明山的东西,怕又贵又不好。”李太太说。
  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疗养院,到公路车站去等车。买好了票,章敬康说:“我想先回家去一次。”
  “为什么?”
  “到家里去拿一点钱,再上阳明山。”
  “不需要,我有钱,我请你。”李幼文又说,“我老早要请你了。”
  这话,章敬康听得非常舒服。她是知道好歹的,自己的一番心力,总算没有白费。可是,他又想,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这跟她住在什么地方,同样是个谜。
  公交车很挤,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她坐了,他站在后面人比较少的地方,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公交车停在东站,那里也正是去阳明山的起点。花市正盛,又逢例假,全家出动去郊游的很多。丈夫背着照相机,一手拎着野餐盒子,一手牵着大孩子;太太的负担也不轻,手里抱着婴儿,臂弯挂个旅行包,里面装着毛衣之类,预防到太阳偏西,天冷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好穿。
  人太多,公路局在广场上设下好几个临时车站,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龙,盘踞了整个车站广场。时近正午,艳阳如火,看着乘客们一个个晒得脸上出油,章敬康便照李太太的意思,提议先去吃午饭,等一下人比较少时,再来排队上车。
  “不!”李幼文表示反对,“到阳明山去野餐,才够味。”
  “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章敬康马上撤回了他的意见。
  在车站旁边一家糖果店,买了野餐盒子。李幼文真是诚心要请客,不买现成的野餐,挑好东西叫店员装,鸡腿、培根、猪排、沙拉、面包……
  “要不要买罐头啤酒?”她问他。
  “免了。我不会喝酒。”
  “小姐!”店里的伙计说,“可口可乐要不要?”
  “要,要!”她买了半打可口可乐,又多花四十八元。
  因为吃的东西太多,临时又买了个塑胶皮的袋子,把野餐盒子和可口可乐往里一装,由章敬康提着,仍旧走回车站。
  买好票,排队等车,章敬康在后,李幼文在前,但她身子半侧着,好跟他谈话。
  “早知道要去阳明山,应该带一个电晶体收音机。”
  “我家里倒有,如果……”
  “算了算了,难道你现在再回去拿?”她打断他的话说。
  “其实郊游带收音机,不如带唱机。”
  “为什么?”
  “带几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爱听什么就是什么。收音机,你只能听电台的,它要你听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
  “这就是自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
  章敬康听懂了她的意思。显然,在她口中的自由是不受法律限制的。她误解了自由,他想纠正她,但也知道那会引起争论,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形下,高高兴兴出游之前,引起争论是件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他不作声。
  “其实你的话还是不对。”她又说,“郊游是视觉的享受,应该带照相机才好。”
  “如果我们早约了今天游阳明山,我可以去借一台照相机——我朋友有一台。就是上次你看到的,我的那个姓柯的同学,”他是指柯惠南,“有台照相机,用特制的软片,拍好,马上就可以把照片取出来,方便极了。”
  “哪个姓柯的?”她偏着头想。
  “就是上次我们在‘天马’遇见的,我不是替你们介绍了吗?他要请你吃饭,你没有答应。”
  “噢!是是。”李幼文说,“那个家伙的照相机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对我那同学,好像很不满?”他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照我看,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笑道,“只是看着他不顺眼。”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很任性,是不是?”
  这可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章敬康对她的态度相当满意,正想趁这机会劝她两句,班车已经开到,行列移动,没有机会再往下说。
  走到一半,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李幼文突然很急促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不去了!”说完,脱离行列,很快地往人丛中钻了进去。
  不管他平常对她是如何的宽容,这时也不免气愤。他紧盯着她的身影,也脱离了行列。她这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上衣,目标相当显眼,所以广场的人虽多,却不怕丢失了她。
  追着那一点绿色的影子,他在火车站正前方的铁栅边找到了她。
  事实是她站在那里等他。她的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从容。“对不起,”她说,“我忽然有些头疼,不想到阳明山去了!”
  这话使他的反感更深了。哼!他在心里冷笑。要撒谎就要撒得像个样子,简直当人家是三岁的小孩子。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又立刻警告自己要保持冷静,便淡淡地答了一个字:“噢。”意思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而已。
  “我们在市区找个地方坐坐。”她说。
  “我没有地方。”
  “你说。”她以希望弥补歉疚的姿态说,“这一次只要你说了地方,我马上就跟你走!”
  一句话的抚慰,立刻抵消了他全部的不满情绪。他想起去年秋天,秦有守带他到圆山的五百完人衣冠冢去过,那里十分幽静,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便把地点说了出来。李幼文欣然同意。
  于是,他们搭十七路车到动物园,再叫计程车往里走。一到那里,李幼文连声称好,认为比阳明山更有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故意迎合他,还是真的喜欢这地方。反正她表示满意,他也就很高兴了。
  两人席地而坐,先吃野餐。食物太多吃不完,李幼文把余下的仍旧包好,准备带回去。章敬康冷眼旁观,心想,她知道爱惜食物了,这也是进步了的一个证明。
  “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一面用一张卫生纸仔细擦拭手指上的油渍,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他觉得她在沉静时,能格外显出她的不可抗拒的魅力。
  “幼文,你真的很美!”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抬起头做了一个微笑——事实上,只能说是半个微笑,她的嘴角微撇着,好像觉得他说了很可笑的话。
  “真的!”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第一次赞美一个女孩子。”
  “我没有说你瞎说,我很高兴听你说的这句话。”她仍旧垂着眼,一面擦拭手指,一面说。
  “我希望你高兴。”章敬康说,“我愿意做一切让你高兴的事,但是——”他在考虑,怎样措辞才不至于破坏眼前已经存在的美妙气氛。
  “但是什么?”她抬起头说,“你知道的,我最恨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说下去,也许你不愿意听。”
  她不响,大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才答道:“说说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怎么叫适可而止呢?她的话似乎不通,却又似乎说得很妙。他一向觉得她不简单,立刻又得到一次印证。因为如此,他又警觉到说话要当心,说了幼稚浅薄的话,为她所轻视,那就无法再有对她产生影响的力量了。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怎样才是适可,如果我说了你不高兴听的话,你提醒我,我好停止。”
  “我希望你不要逼得我太厉害!”
  “这就奇怪了。”他说,“你好像知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的,我看得出来。”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以后才可以想办法帮助你。不,”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一本正经,不能为她所接受,便立即改口,“你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我只是好奇,譬如,刚才已经快上车了,你忽然头疼不想去阳明山,这在我是很难理解。”
  “我首先要纠正你一句话,”她说,“我并非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像你,对我妈的帮助,就是对我的帮助,这证明我是无法拒绝别人帮助的,也证明了你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你接受我的纠正吗?”
  “当然接受。”他很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她停了一下说,“老实告诉你,在车上有两个我不愿看到的人。”
  “谁?”
  “何必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
  “不!”章敬康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知道。才第一个问题,总不能就叫我适可而止吧?”
  李幼文笑了,但那笑容似乎有些凄凉的意味。“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问?”她说。
  “是不良少年?”
  她点点头。
  “避开他们也好,我希望你永远避开他们。”
  她仍旧不响,抑郁地望着天际的白云。这副神情给予他的印象很深,他觉得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格外引起他的关切,同时唤起了强烈的责任感,决心把握今天的机会,对她的一切要做深入的了解。
  “还有一个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住在哪里?”
  “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
  “不对吧!”他抢着说,“我去过你那里两三次,每一次都锁着门。”
  “那只是碰巧。而且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你是白天去的吧?”
  “嗯。”他说,“你说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当然还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不住在家,那么住在哪里呢?”
  “同学家。”
  “从前的女同学?”
  “当然。”
  “你的女同学现在干什么?仍旧在念书?”
  “不,结婚了。”
  “既然结婚了,当然有丈夫,你住在她家,不是不方便吗?”
  “她的丈夫是洋人,经常出差的。一出差,她就来找我去给她做伴。”
  “你的同学几岁了?”
  “你问她干什么?”她奇怪地反问。
  “我在想,你的同学也不过十六七岁,正该念书的时候,却结了婚,又嫁的是洋人,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李幼文瞪着一对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大笑,笑停了才说:“你这个人真滑稽,十六七岁为什么不可以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嫁洋人?”
  这两句话把章敬康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细细一想,总觉得不大对劲,却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我再想问你一句话,你的生活怎么维持?”
  “这是一个问题。”她点点头,又说,“照你看,我的生活应该怎么维持呢?”
  这句话又把他问倒了,他恨不得能这样说,不要紧,归我负责。然而他不能。他仿佛觉得自己没能替她尽到责任,有着无限的歉疚,以至于低头不语。
  “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她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语气,老练得像个饱经世故的人,使得章敬康暗暗吃惊,更有自愧不如之感。
  “好在我只有一人的生活问题。这都亏得有你帮忙。”她说,“我妈住在疗养院,我一个人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噢,”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老想问你,到底你托了什么人,才能让我妈免费住院?这虽然是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感激人家,你说是不是?”
  她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相形之下,他反而感到惭愧,他不能在蔡云珠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帮人的忙,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说明真相,变成两面捣鬼,别有用心,实在有欠光明磊落。
  “你不要问了。”他只能这样回答,“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也多少晓得些。”她说,“是银行家蔡先生,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疗养院的护士。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来,她告诉我的,不过她也说得不很详细。”她停了一下,又问,“蔡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是同学的父亲。”
  “那么谢谢你的同学。我想——”她慢吞吞地说,“我总该表示一点感激的意思。”
  “完全不需要的。”
  “你能不能介绍你的同学,让我见一见面?”
  这个要求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法拒绝的,他只好点头答应。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章敬康默默地从头回忆了一遍,自己要问她的话,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却让她给自己找了些麻烦,未免可笑!
  她却感到相当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上,架起了腿,拈弄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嘴里轻轻哼着节奏轻快的流行歌曲。
  章敬康忽然警觉,这不就是情人相处的光景吗?一想到这儿,陡生无限的喜悦。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他愿意她就这样偎依到黄昏日落,甚至于星月微明的时候,容他静静地欣赏并享受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爱的情味。
  “章!”她忽然停住了歌声,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问道,“你今年夏天要毕业了?”
  “嗯。”
  “毕业了以后干什么?”
  “先受军训。”
  “以后呢?去美国留学?”
  “不一定。”他回答说。这说了一半实话,他知道眼前并无赴美留学的机会。
  “如果不去美国呢?”
  他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希望我去美国,还是不去美国?”
  “自然希望你去。”
  这不是他所预期的答复,内心异常失望。
  “你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她催着问。
  “什么话?”他一时间感到茫然,随后才想起是什么,“噢,如果我不去美国,自然要找个事做。”
  “找什么事呢?”
  “大概在银行里。”这是真话。为了李太太住院的事,他曾特意去向蔡先生道谢,蔡先生跟他做过一次长谈,问了他的学业和志愿以后,自动地表示,等他毕了业,可以介绍他到银行去工作。
  “是不是请蔡先生替你介绍?”
  章敬康大吃一惊,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起来蔡云珠的情形,她也知道,只是装傻不说而已。
  幸好,她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还能保持镇静,慢吞吞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很容易明白的,蔡先生是银行家,你们的关系很好,他很看得起你,当然会介绍你到银行里去工作。”
  一说破,果然容易明白。不容易明白的是,到底是她的心思灵敏,还是自己的脑筋太笨?看起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以后一切说话行事,都要小心。章敬康这样在心里想。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都叫你说中了,我还说什么?”他笑着回答。
  她笑笑不响,然后又轻轻地哼起歌来。
  “你喜欢国语流行歌曲?”他趁她一曲哼完,插嘴问道。
  “嗯。”她点点头,“你呢?”
  “我比较喜欢热门音乐。”
  “噢!台北常有热门音乐会,你去过没有?”
  “去过一次。”他说,“乱糟糟的,尽是些不良少年在起哄,没有意思。”
  “对,还是不要去的好。”她说。
  “你呢?”他问,“常常去?”
  “现在不大去了。”
  热门音乐会向来是不良少年的天下,她说现在不大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不大跟不良少年来往了呢?章敬康这样在想。
  “章!”她问,“你喜欢跳舞吗?”
  “偶尔跳一下。”他答道,他感到奇怪,她何以问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要追索一下,“你问我这一点干什么?”
  “我很想有机会陪你跳一次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好像欠着你的情……”
  “所以你要补报?”他抢着说。
  “礼尚往来,好像我应该有所表示。”
  她的善良本性,在这种了解上,完全表露出来了。章敬康非常感动,然而这实在是不需要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觉得彼此的交往应该自然而然地进展,不要勉强,更不要掺和功利主义的成分,那才是纯洁的感情。
  然而想是这样想,却仍旧说了下意识中施恩望报的话:“我不想你陪我跳舞,我只希望我们以后常常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她点点头,表示允许。他非常快乐。
  这一天他们玩到夕阳西下才分手。章敬康回家以后,一直有种隐隐跃动的兴奋,他是第一次跟她单独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是第一次一无作用的交往——以前每一次见面,总是有件什么事要谈,唯有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的约会,才有些情侣密约的味道。
  片段的新鲜回忆,不断地浮现,而每一片段的回忆,无不是十分甜美的。他开始品尝到初恋的蜜汁。
  蜜汁中却也有苦味,那就是思而不见的苦闷。他曾到李幼文家去找过她两次,但就像以前几次一样,不过白跑一趟而已。他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只是星期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意外的阻扰接二连三地发生。首先是他的大嫂陶清芬,叫他上街去买一些急着用的日用品;接着,匆匆交代好这趟差使,刚要出门,秦有守却又来了。
  从这个学期开始,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第一,是彼此都到了最后一个学期,课业比较忙;第二,自然是由于章敬康把所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在李家母女身上的缘故。
  因此,这天见到秦有守,他感到有些生疏了,在礼貌上特别周到。
  “我们可以谈谈吗?”秦有守喝着章敬康递给他的汽水,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他用特别强调的语气回答。这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巴不得秦有守马上就告辞,他好去看李幼文,但口头上却只得这样回答,因为他对他的好朋友,隐隐有着歉疚之感,这样说法,正是他表示歉意的一种方法。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去谈。”
  “为什么呢?就在家里不好?”
  “还是外面方便些,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这样一说,他除了跟他出去以外,再不好说什么了。他一路走,一路心里在想,秦有守会有些什么话要问?看上去是很严重的样子,他有些心虚,感到很不安。
  “你怎么好久不到我们那里去玩?有仪一直在问。”
  “你知道的。”他很谨慎地回答,“这个学期,大家都比较忙!”
  于是,他们谈到彼此的功课,这是不必费脑筋的话,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了。
  走着,走着,到了公园,秦有守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两个人在露天椅上坐了下来。章敬康已盘算好了,他猜想着秦有守要问的话,必定是关于蔡云珠的。“最好的防御是攻击”,想到这条踢足球的原则,他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别人开口,先主动地谈蔡云珠。
  “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了,她好吗?”
  “还是那样子。”
  “还是那样,一面孔准备做少奶奶的样子?”他的话说得很轻佻,自己也觉得态度不大对,但为了要表现出一切无所谓的神气,也只好这样说了。
  秦有守不立即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你好像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似的。”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的话中有话,这很不容易回答。他忽然想到,关于他托蔡云珠把他的“同学的母亲”,设法送到肺病疗养院这件事,无疑地,蔡云珠一定跟秦家兄妹谈过。现在,秦有守要问起来,该怎样回答?
  或者,自己应该不等他问,就先告诉他,这样才是符合他们无话不谈的交情的正常表现——然而要先告诉他,又该怎样说?是毫无保留呢,还是隐瞒若干情况?
  “怎么?”秦有守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好像很难回答我的问题的样子。”
  这一来,他不能不说实话。“也没有好久,过年以后还见过。”他接着又说,“蔡云珠没有告诉你们?她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我听说过,是帮助一位老太太去治肺病?”
  “是的。”
  “那位老太太是你同学的母亲?”
  “嗯。”
  “姓李?”
  “嗯。”他硬着头皮回答。
  “是女同学?”
  章敬康心里一跳。话越问越不对劲了,他不做正面的答复,只说:“你怎么知道?”
  “是蔡云珠说的。”
  “她又怎么知道?”
  “她到疗养院去看过那位李老太太。”稍微停了一下,秦有守又说,“一问那里的护士,什么都知道了。”
  章敬康很窘,他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到底被戳穿了多少。想了想,只有在秦有守面前说实话,才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他说:“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李幼文的母亲。”
  秦有守仿佛也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好久才说:“我也有些疑心,果然是她!”
  吐露了实话,章敬康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但要说明过去的一切,仍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中间的变化太复杂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一面想一面说,费了许多时间,才把从去年圣诞之前一星期,遇见秦有守的表兄,那位警官赵先生以后,怎样去拜访他,证实了李幼文的住址无误,以及此后的一切遭遇发展,说了个大概。
  “其中有这么多的花样,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秦有守惊讶地说。
  章敬康红起了脸。“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
  “怎样才叫有机会呢?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对不起!我觉得很抱歉。”
  “现在有个问题,你对李幼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让感情自然发展。”
  “说明白些。”
  “既然是自然发展,我也说不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期望着有怎样的变化呢?”
  章敬康不答,一半是不愿回答,一半也是难以回答。
  “你期望着热恋、结婚,而且李幼文会从太妹变成个贤妻良母!”
  “你怎可以这样说。”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法官不可以用假设的语气发问。”
  “我现在不是法官,我是你的朋友。”秦有守很冷静地说道。
  “是朋友就该有同情心,慈悲一些。”
  秦有守笑了:“你好像觉得我是在很严厉地审问你,是不是?”
  “确是有这么一点味道。”
  “那我要检讨。”秦有守说,“也许我的态度你会感到不满意。但是,如果要你满意,怕只有赞成你的做法。”
  章敬康听懂了他的反面的意思。“你是说,你不赞成我现在的做法?”他问。
  “我只赞成你一半,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我认为做得非常对。”
  “另一半呢?”
  “你追求李幼文,在我看,是不聪明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老问题,我们不必再讨论。”
  这是断然拒绝任何劝告的表示,他自己也觉得态度太强硬了些,可是除了内心歉疚以外,他不愿再补充什么话来修正他的态度。
  秦有守自然也有些气愤,如果不是友谊极深,他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但对章敬康应该是一个例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觉得有耐心规劝他的义务。
  “敬康,做人不是这样子的。”他用极诚恳的语气说,“你对李幼文的母亲,本来出于一种高度的同情心,可是到后来变成讨好李幼文的手段,这动机就不太光明了。”
  “那是两回事。你应该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可是别人不相信。”
  “管别人干什么?”
  “蔡云珠你不能不管。”秦有守说,“如果仅仅只是帮助李幼文的母亲,那她一定也很乐意的。由于帮助了李幼文的母亲,使得李幼文对你产生了更好的印象,这不是蔡云珠所愿意看到的情形。”
  章敬康内心的弱点被击中了。他也一直感到对不起蔡云珠,现在经秦有守一说破,证明了他的想法,不是出于个人情感上的症结,而有一种公认的尺度在衡量着——他是经不起这一尺度来考验的,考验的结果,将会证明他不但对蔡云珠太寡情薄义,甚至以阴险的手段在欺骗她、出卖她,是无耻小人的行径。
  一想到这儿,他汗流浃背,惶恐极了。
  接着,秦有守又为他做了一番恳切而冷静的分析。除了更深入地说中了他的心病以外,秦有守认为他跟李幼文这样下去,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谁也不敢保证,但已得罪了蔡云珠,那是毫无疑问的,牺牲一个热诚的好朋友去交换虚无缥缈的爱情,是很不智的行为。
  “无论如何,我不愿让蔡云珠对我有所误会。”章敬康透了口气,大声地说,“你得替我想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秦有守说,“跟李幼文断绝往来,证明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不是作为追求李幼文的一种手段!”
  这叫什么办法?章敬康非常不满。“事实上是断绝不了的,我去看李太太,少不得会跟李幼文见面。难道招呼也不打一个?要招呼了,我们又会说话。”
  “这也是实情。”秦有守点点头说,“还有一个办法,怕你更不愿意听。”
  “说说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跟蔡云珠能够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那么,她对你的一切,自然而然都会谅解了。”
  章敬康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要求你说得再明白些。”
  “那是很明白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何不把花在李幼文身上的心思和工夫,花到蔡云珠身上去?”
  “这是办不到的。”他冷冷地回答。
  秦有守的脸色不大好看,过了许久,才愤愤地说:“蔡云珠到底什么地方不好,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既然你认为她很好,你何不追求她?她又是有仪的同学……”
  “岂有此理!”秦有守更气愤了,“我跟你说正经话,你一点都不诚恳。”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觉得你的条件比我更适合蔡云珠。”
  “但你得记住一点,她跟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就是这话啰!”章敬康一拍他的腿说,“我对蔡云珠也没有特别的感情。”
  秦有守被堵得哑口无言,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实在很抱歉。”章敬康把头低了下去,用一种乞求宽恕的声音说,“我没有办法。”
  “敬康!”秦有守突然高叫一声,仿佛一下子自我振作了起来,“你当不当我是个好朋友?”
  “那还用说,当然是,绝对是的。”
  “好!”秦有守的声音又放得缓和了,“你应该想到,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我感觉到你走的路不对,我必须要提出忠告,甚至可以说是纠正。这是我对你的一种责任。”
  “我了解。”
  “恋爱与婚姻有分别,婚姻与事业有关系,所以婚姻虽以感情为基础,但是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因素,这话你承认不承认?”
  “在理论上是这样说的。”
  “不是理论,实际情形是如此。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家庭有责任?”
  “当然。”
  “你承认就好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对家庭的责任是什么呢?是满足家庭对你的期望,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一份有希望的事业。而你要是娶了蔡云珠,这两个目标都容易达到。”
  “我不希望利用裙带的关系,来帮助事业的发展,那是可耻的。”章敬康凛然地说。
  “我不是说你利用蔡云珠父亲的关系,来帮助你发展事业。我是说蔡云珠跟你保持密切合作,有助于你的事业的发展。”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蔡云珠尊重你,爱护你,愿意无条件支持你,这是很难得的。”
  “只要有了感情,那也是不足为奇的事。”
  “不然。”秦有守摇摇头说,“照我看,李幼文就是个非常任性的女孩子,即使她跟你有了感情,也不见得肯事事迁就你。”
  章敬康口里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的观察相当正确。
  “我刚才已经说过。”秦有守又说,“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的因素,何况李幼文现在还谈不到跟你有感情。如果只是你片面的感情,是无济于事的。敬康,我真是衷心劝告你,不要太傻了!”
  章敬康完全能够领受他的好意,但他所说的关于感情的话,总有些隔靴搔痒,令人起反感,所以他默不作声。
  看到他那样子,秦有守非常失望,考虑了一下,只能提出一个最后的警告:“好了,我现在这样要求你,不管李幼文也好,蔡云珠也好,这些感情上的问题,你暂时把它冻结起来,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你得专心一致混毕业,对你家里交了卷,再谈其他,好不好?”
  这番话倒是说得章敬康悚然心惊,他想到父亲兄嫂的期望,决定完全接受秦有守的忠告。
  他狠一狠心抛开了李幼文,但那只是情感暂时被冻结,遇到外来的热度,随时可以解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