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鹤哥儿见四面聚了许多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得意——毕竟年少,还是爱出风头的。
  谢景言却旁若无人,依旧不多话,看上去懒洋洋的。
  鹤哥儿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爱浪费情绪管他的——跟他认识了这么久,也就去岁在赵家演武场上看到他认真了一回。平日里他都这么一副死模样。只是你若因他这“散漫”就小瞧了他,也必定要吃苦头。
  谢景言就是个天才。年少的天才处境总是十分尴尬——因太年少了,大人们只将他当孩子。可又太天才了,同旁的孩子压根玩不到一处。因此就这么散漫的碾压着别人,久而久之,在同龄人跟前也就没什么表现欲了。
  若楼宇亲自来看也就罢了,否则再多人围观,谢景言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鹤哥儿也不怕谢景言——他自己也不是个庸才,论资质本事足以同谢景言匹敌,所缺的就只是阅历罢了。因此纵然谢景言时常散漫得让人想揍他,鹤哥儿也都无视了。
  不过也不是谁都像鹤哥儿这般有“谁叫我也是天才呢,天才就该相互体谅”的豁达心态的。
  鹤哥儿出风头,再加上谢景言默不作声的傲慢,终究还是激怒了某些人。
  ——越国公府上纪氏兄弟也在这里。
  纪衍此刻十分恼火——适才他兄长纪甄正同鹏哥儿在演武场上交锋,结果就让鹏哥儿给彬彬有礼的揍了个狗吃屎。
  …… 鹏哥儿其实是个谦逊宽厚的好少年来着,同旁人对阵时都多有容让,不至于让人输得太难看,但谁叫纪甄是纪家人?纪家当年败坏林夫人的名声时,鹏哥儿没能亲自 上阵干架,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记仇。一和纪甄对上,就半点面子都不给。纪甄中靶,他就中靶心,纪甄中靶心,他就一箭破开纪甄的箭尾,贯穿之而中靶心。正面对 上时,他甚至不给纪甄发挥的余地,直接一胳膊将他薅下马来,瞬间淘汰之。
  ——针锋相对都算不算,根本就是鹏哥儿的单方面碾压。偏偏他欺负人时依旧是一副谦逊宽厚、彬彬有礼的模样。
  同为国公府世子,纪甄自然是丢尽了脸面。连带着整个越国公府都灰头土脸的。
  纪衍正想找个人出口恶气,一回头就瞧见鹤哥儿同谢景言在场外比试,吸引了不少目光。连楼宇都频频留意,向身旁人询问这两个少年的身份。
  鹤哥儿的得意自然无比刺眼,谢景言的散漫更让人火气加倍。纪衍就有些忍不住了。
  不过要让他光明正大的去找鹤哥儿挑衅,他也不敢——实在是小的时候被鹤哥儿揍怕了。
  就在背后同人调笑起来,“他何必这么用力,他家里不还有个妹妹吗?”
  自然有人捧他的场,笑问缘故。纪衍就阴阳怪气的八卦起来,“你们不知道吗?上回皇后宣勋贵之女入宫,恰逢太子前去探望。旁家姑娘都忙着避嫌,就只有他家妹妹,当众就扑上去缠住太子,拉着殿下的手搔首弄姿。也就殿下宽仁明正,换了旁人让她扑那么一下子,啧啧……”
  旁人固然有意起哄,可这都八卦到太子头上了,谁敢接腔?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着。
  纪衍还不觉悟,又道,“所以你看,他还这么拼力做什么?让他妹妹去解裙子啊……”越说他还越起劲了,又编排道,“你们是没见过,他妹妹那小模样儿,跟妖精似的。上回叫了我一声哥哥,听得我骨头都酥了。若让我尝一口,替她去死都乐意啊……”
  鹤哥儿和谢景言先还没注意——但那边气场太奇怪了,旁人尴尬四顾,就纪衍一个人蝎蝎螫螫的大笑。不自觉就望过去,随即便听到纪衍在意淫雁卿。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乌黑沉重的气场就在那静默里“轰”的铺开,先还围绕在他们四周的人立刻就都猛退了一步。
  鹤哥儿便拨马上前。
  纪衍还在说笑,他身旁的人觉出不对,已纷纷给鹤哥儿让路。
  鹤哥儿就拽住了纪衍的衣领。纪衍正说到兴头上,摸了一把脖子,回头便要发脾气。鹤哥儿就冲着脸给了他一拳。
  一拳就将他从马上揍到马下。
  纪衍摔得不轻,懵了一阵子才觉出害怕来——不过毕竟是在上林苑里,他可不觉着鹤哥儿敢在此处斗殴。立刻便虚张声势起来道,“这里可不是燕国公府。天子御园,你竟敢撒泼逞凶!”
  这不是废话么——幼学馆还就在皇宫门口呢,鹤哥儿不一样说揍他就揍他?
  不过好歹都长大了,打人也要找个名目。鹤哥儿就撸撸袖子从马上跳下来。纪衍才爬起来要叫人,就又被鹤哥儿一拳揍倒在地。他趔趄的一退,脚踝利索的崴了一把,跌倒在地。
  这会儿他是彻底无反抗之力了。鹤哥儿见他凄惨,哆嗦得都快吓哭了,已是丢光了脸面。便也不狠揍了。就撕起他的衣领扇他的嘴巴子,扇一下就说一句,“原来你想和我切磋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直说就行,我随时奉陪。必当尽兴。”
  连扇了四五下,纪衍随扈才赶过来救他。
  这些人也都欺良霸善惯了,凶神恶煞的就要蜂拥上去揍鹤哥儿。然而袖子才撸起来,便见眼前有长箭破风,紧擦着为首一人的鼻尖,凌厉带响的钉入一旁箭靶上。
  一行人都惊了一跳,下意识侧身去看,便见那箭正中靶心。
  随即又是一声铮鸣,另一枚箭钉入前一枚箭的箭尾,却依旧去势凌厉,竟将楛木长箭当尾破开,再度钉入靶心。
  一行人再吃了一惊,忙望向射箭之人。就见一胡服少年端坐在乌云踏雪的骏马上,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有久经战场的杀气。他已又张弓搭箭,猿臂蜂腰,不动如山。黑漆漆的目光自箭弦后瞄过来,不带半分情绪。那箭所瞄准明明是血肉之躯,他目光却仿佛在看草木扎成的靶子。
  连声音都不必发出,他就这么瞄准着,一行人便察觉出他的威胁,竟没有一个敢动的。
  片刻之间,楼宇也察觉出这边的动静,已派人来问。
  纪衍早瘫软成一滩烂泥,脸肿得猪头一般。鹤哥儿就拍去手上尘灰,道,“纪二公子要同我切磋武艺,倒无旁的事。”
  那校尉如何看不出,切磋是假,纪衍被他当众揍了一顿是真。不过这两家他谁都惹不起,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训斥道,“天子选贤择士,自有你们光明正大在校场上切磋的机会。勿要私下争强斗胜,自毁前途。”
  又去瞪谢景言。谢景言就更无辜了,“我在练箭。”
  校尉一回头看到靶心两枚长箭,实在无话可说。就道,“好箭法!”
  转身离开了。
  鹤哥儿:……所以说谢景言欠揍之处,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因有楼宇盯着,纪衍虽吃了大亏,却也不敢当众报复。灰溜溜的留下一句,“你等着!”便领着一群人逃走了。
  鹤哥儿虽揍了纪衍一顿,心情却越发糟糕。
  ——雁卿究竟是为什么让林夫人给禁足了,鹤哥儿根本就没想过,林夫人自然也不会对旁人说。
  但听了纪衍的话,鹤哥儿还是隐约猜到了几分。
  只怕真的是因为在宫里遇上了太子。鹤哥儿自然不觉得雁卿会去招惹太子,他毫不犹豫的就认定,太子肯定欺负他妹妹了。
  这感觉很郁闷。因为对方是太子,所以就算你明知道他欺负你妹妹了,你也不能揍他一顿报仇。就只能自己憋闷着。
  而且明明就是太子欺负他妹妹,到头来还是雁卿让人嚼舌根。
  鹤哥儿觉得自己揍纪衍揍得轻了。
  就把玩着手上长弓,琢磨着要不要再挑衅谢景言,和他酣畅淋漓的打一场,出出气。
  一回头却发现谢景言垂着眸子,周身凝着乌压压的杀气,竟比他还阴沉。
  鹤哥儿忽然就意识到些什么——那日晋国公长房陆夫人也带着谢嘉琳入宫了,纪衍知道的,只怕谢景言早就知道了。
  难道纪衍说的……
  他脸色便有些不好,已不觉眯起眼睛来盯着谢景言。
  谢景言察觉到他的目光,愣了一下,身上杀气散开,就略显露出些尴尬来。
  他同鹤哥儿一道翻天搅地这么多年,也是有默契的。已猜想到鹤哥儿此刻的心情。斟酌了片刻,还是说,“你有什么疑虑,回去问雁卿便是。”
  鹤哥儿便愣了一下——是啊,他直接问雁卿就是了。难道雁卿还会故意瞒着他不成?
  自己想明白了,却还是怀疑谢景言,“你敢信纪衍那些屁话,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谢景言:……
  他当然不会告诉鹤哥儿,他确实早就知道了。
  鹤哥儿上头还有个哥哥,哥哥上头还有个大龄未婚的小叔叔,因此他虽十三四岁了,却还不急着说亲。谢景言却不同,他是谢怀逸的独子,一家子都盯着他呢。是以长辈们早已为他张罗起来。
  雁卿自然是最现成的人选——她父母都是谢景言的父亲敬重亲近之人,两人的祖母又是闺中密友。且在西山马场上,杜夫人也亲眼见过她,一见就十分喜欢。是以提到谢景言的亲事,一家子最先想到的就是雁卿。
  也就杜夫人略有忧虑。雁卿是正经的燕国公府嫡长女,这样的身份通常不是嫁入宗室皇宫,就是嫁到勋贵之家做宗妇的。谢景言固然人才出挑,可他有一点不好——不是宗子,无爵位可袭。只怕林夫人舍不得把雁卿给他。
  不过这疑虑随即就让谢怀逸给打消了,“林娘未必想让女儿嫁得富贵,獾郎也不差一个爵位。”又调笑道,“娘子若十分在意,为夫这就去为你挣个爵位回来。”
  虽如此,娶妻毕竟是件大事,也不会就这么草率定下。还要上上下下的考量。
  谢家人对雁卿的言行举止,便也格外留意起来。
  所以雁卿当众拉住太子的手这件事,谢景言确实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他很熟悉雁卿的品性,略一思索前因后果,便猜想到——只怕是太子听说楼蘩有了身孕,流露出什么不妙的动向来,雁卿为护着楼蘩,就冲出去将太子拉住了。
  事急从权,谢景言并不觉着雁卿哪里做错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就算明白,他心里也依旧有些别扭。
  ——想他为见雁卿一面,每每几多波折,到最后还常见不着她。结果太子流露出要做坏事的意向,就把雁卿给引出来了。
  还拉了手。
  谢景言觉着自己似乎是太守规矩了。众所周知,战场上太守规矩的人容易打败仗。战场外太守规矩,结局就是他面都没见着,人家连手都拉过了。
  谢景言觉着这么想很不应该,至少对雁卿而言有失尊重。
  可是他确实很在意旁人牵了雁卿的手,很厌恶旁人说雁卿对太子有什么想法。
  他确实在想,若能牵一牵雁卿的手就好了。
  ☆、68第五十一章 上
  当日陆夫人透风说雁卿当众牵了太子的手时,谢景言便将自己的猜测对杜夫人说了。
  杜夫人亲眼所见,自然知晓赵家和楼蘩的姻缘。料想也是如此。她天性悯老恤弱、义无反顾,便不觉得雁卿做得多么“有伤风化”。只是惋惜雁卿到底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就那么草率的挺身而出,让好事之人抓到了话柄。
  ——她自己就是从风刀霜剑里熬过来的,最清楚人言可畏,已料到雁卿要很受一番委屈。再想到她当日纯净欢快的笑容,竟有些替林夫人心疼了。
  她若有这么个女儿,断然舍不得让她遭受那些风言风语的戕害。
  是以谢景言同她说,“……我不能在家陪阿娘解闷,阿娘又不肯出门玩耍,若实在无趣得紧,不如就接赵家妹妹来住几天”,杜夫人还真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了。
  不过片刻后也就回味过来,“旁人家的姑娘,岂是我说接来就能接来的?”
  谢景言见她一本正经的惋惜着的模样,就有些忍俊不禁,道,“也不是旁人,咱们是世交,又有亲戚。接来做客不算什么。”
  ——何况他们不正张罗着要让他把雁卿娶回来吗?早晚不还是自己人?
  便也不瞒着杜夫人,就道,“她让她阿娘给关起来了。阿娘去接,那就是解她于倒悬,她必定欢喜。”
  没想到杜夫人又摇头,道,“她阿娘那是护着她呢——你不懂。让她在家里躲躲风头,过了这阵子再说吧。”又道,“来咱们家反倒不好……万一遇上你六姐姐,岂不尴尬?下人们若要嚼舌根我也收束不住。她自家就没这些烦恼。”
  不过到底还是上了心,就道,“她若在家里待得闷了……我去看看她,也使得。”她倒没什么长辈晚辈的概念,又笑道,“我也想她了。”
  也确实是杜夫人思虑更周全——谢景言的堂姐谢嘉琳有心竞逐太子妃,且又性格矜傲。若同雁卿碰上了,只怕真会忍不住挫一挫雁卿的气势。雁卿岂不是又要受气?
  谢景言便也不坚持,只笑道,“还是阿娘会疼人,我就想不到这些。”
  杜夫人便笑道,“你才多大……这又是后院儿里的事。”又问起上林苑里演武来。
  谢景言便耐心的同杜夫人解说起来。
  出使非同儿戏,谢景言、鹤哥儿这样年纪的少年自是不能入选的。这一回楼宇挑出的随行武官,最年少的是雁卿的大哥哥赵子程,也已经十七岁了。
  八公子弟也只他和晋国公府上谢景容入选了。然而要说旁人都不出息,那也不至于。
  主要还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