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苏守备说的动情,眼圈似有些湿润。
  蔡采石跟林森正震惊于这个真相,思绪陷在震惊之内,见他一个纠纠武官红了眼眶,便也跟着有些戚戚然。
  只有无奇神色不改,丝毫都没有为之动容。
  清白。
  这是很美好的两个字眼。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于谦公身为忠臣的气节,舍生而取大义,值得千万年传诵的精神,清白两字重若千钧,齿颊留香。
  但若“清白”跟一个女孩儿甚至几个、无数女孩子的死牵扯在一起,那这原本的美好就荡然无存了。
  她们为什么而死,因为失去了“清白”,对她们来说,清白的解释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贞洁。
  失了贞,就只能死,不堪受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当下的世风。
  女孩儿失了“贞洁”,就不清白了,没有男人会要,会被万人所指,甚至会连累家族门楣。
  所以苏守备才三缄其口,非得给要挟着才能说出真相。
  但其实,一个女子给恶贼玷辱,错的非女子,而是贼人,世人该做的只是将恶贼绳之以法,而不是追究女孩的清白,更不必要以死以保什么清白的名声。
  这是什么他妈的清白。
  它已经变了味,成了狰狞的吃人的清白。
  无奇实在忍不住:“姑娘虽然烈性,但恕我直言,我从不以为一个女子被奸污而失贞有什么可鄙之处,还非得以死表示清白,更可鄙更可厌的,是这种动辄要以贞节跟所谓名声来要挟人的风气。”
  苏守备目瞪口呆,继而喝道:“你说什么?!”
  蔡采石眼睛乱眨,急中生智地:“呃……小奇的意思是说,姑娘这么去了未免可惜,毕竟那恶徒还逍遥法外呢!”
  林森也跟着道:“不错不错,这不是白死了吗?苏大人,难道您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对了,夏知县可跟您说过什么?”
  苏守备情绪稳定了些,叹了口气:“我之所以不堪启齿,一是顾全侄女的贞烈,其二,却也是我心中有愧,我虽为守备,保护一城之百姓,可却连自家的女眷都护不住,竟不知是怎么给登堂入室做下这禽兽之事的。”
  无奇在旁边听着:“贵府若是庭院深深,奴仆众多,自然不易,而且姑娘的闺房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这所谓的狐狸郎君要潜入进去……会不会是贵府的熟人?”
  “熟人?”苏守备先是瞪大双眼,继而惊怒:“你、你好大的胆子!”
  无奇见这老头子脾气不小,便哼了声:“古来有三个字最为精辟——灯下黑。”
  说完后她就背着双手走开,气的苏守备喝道:“你小小的年纪居然口出狂言,如此大放厥词……”
  蔡采石便在旁边又打圆场,林森却赶紧跟着无奇走开了。
  苏守备咬了咬牙,说道:“我并不为此事觉着自傲,但侄女所做堪称节烈二字!而且在她自缢之后,孙家的姑娘才也跟着死了……”
  苏守备听说孙家女孩给狐狸郎君缠住的时候还没当回事,不料半个月不到自己的侄女就也遇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夏思醒曾跟我提过一句,说有人跟密告过他,那孙家姑娘的死因有疑,可见他们藏掖的更厉害,你们若是想知道更多,只管去问孙家就是了。”
  等送走了气哼哼的苏守备,蔡采石跑回来,却见无奇正对着面前的南塘古塔出神。
  蔡采石笑道:“小奇,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何必得罪他呢?”
  无奇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堂堂朝廷武官,家中女眷被人祸害他不思缉拿凶手,反而藏头露尾,满口贞节,呸!叫人瞧不起。”
  林森连连点头:“说的对。是男人还是长辈,一点担当也没有。”
  无奇吁了口恶气,振振袖子道:“算了!去孙家,不把这案子查的水落石出,老子就不离开这少杭府了!”
  富商孙盤的府邸在少杭府东城,是典型的深宅大院,气派非常。
  孙家几代经商,到了这一代,好不容易出了个争气的子孙,秀才孙佑很有些才学,取了秀才的功名的时候孙家大摆宴席,请了差不多半个城的//名人要士。
  三个人来到孙府,远远地见几个仆人在门口闲话说笑,看见他们便过来问询,听说是皇都的太学生大驾光临,仆人们不敢怠慢,赶紧入内禀告。
  不多时,孙富商带了儿子、管家跟几个小厮亲自迎了出来,他的孙子正有大出息,如果跟国子监的太学生再笼络一下关系,当然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孙盤满面堆笑,迎了三人进内,看茶寒暄,又命快叫秀才孙佑过来见客。
  从刚才进府的时候,无奇且走且看,发现这孙府果然更不同别处,虽然是富商之家,但亭台轩馆大有可观,如果是个外人混入孙府,要避开重重眼目,还要在这数百的房屋中精准地找到小姐的住处,自然是无法想象的。
  早在进府的时候,无奇就跟他们两人商议过了。因此蔡采石跟孙富商说了几句话,故意地提到苏守备:“我们先前游览南塘寺,正好遇到苏守备大人,说起因为狐狸郎君殒身的夏知县,苏守备也很是伤感。”
  孙盤重重地叹气:“唉,说起夏知县,可真是极好的父母官啊。实在可惜之极,他发生意外后,我也去过县衙吊祭。”
  孙盤的儿子、孙府大爷见说到了这个话题,便道:“虞山原先有个传说,说是千年之前曾有个狐狸修炼成精,常常在人前显示神通,本地百姓们害怕……还建了个狐狸祠呢,后来渐渐地落败。最近半年不知怎么竟然出来为祸上杭府了。”
  蔡采石故意道:“既然如此有没有请过高人异士来擒拿此妖物?”
  孙盤像是在笑蔡采石的天真:“这狐狸来无影去无踪,神通广大,哪里能轻易给捉拿,先前倒是请了个道士,在家里做了两场法事。”
  正说到这里,孙秀才到了,孙盤乐呵呵地打起精神叫孙子见客,心里已经开始畅想等孙儿大展宏图去了皇都,有三个太学生做“靠山”的美妙情形了。
  孙秀才倒是显得斯文,不似孙盤一样圆盘大脸,除了眼神有些闪烁。
  这时侯林森不屈不挠地问:“我先前听人说,贵府内有人看见了那狐狸郎君的真身,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孙大爷脸上的笑一僵,又道:“这个多半是底下人乱说的,当不得真。”
  无奇并没有坐着,而是站在门口,听着孙家的人说的滴水不漏,此刻就回头道:“先前在南塘寺遇到守备大人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了些隐秘,还说……孙家小姐应该也跟他们家的姑娘一样。不知两位有什么可说的?”
  孙盤跟孙大爷脸色立变,顷刻才问道:“这个、什么一样?我们竟不知道。”
  无奇转身:“姑娘的死,不是只给拘去魂魄那么简单。对吗?”
  厅内一片死寂,两个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孙大爷才道:“您指的是什么?”
  无奇走到孙家大爷跟前,突然就问:“小姐……是你杀的?”
  “你!”孙大爷几乎跳起来,哆嗦着叫:“你说什么?你不要胡说!”他的眼睛乱动,两只手无意识的握紧又松开。
  无奇向着他笑了笑,转头问孙秀才:“是你杀的?”
  “不、不是!”孙秀才立刻回答,而在回答过后,他看了一眼孙大爷,脸色白的像是纸一样。
  “你、你是什么意思?”孙盤站了起来。
  蔡采石最擅打圆场,此刻却忽然词穷,他不是很懂无奇为什么突然问这么一句无礼的话,但他有清楚无奇做的事绝对有她的理由,所以他在掂量如今该怎么发话,免得坏了无奇的事。
  正如蔡采石所想,无奇问的其实是个最简单而直观的心理测量问题,——在一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问出一句话,如果他是无辜并没做过的,出于本能,他一定会立刻否认,就像是孙秀才一样。
  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反而惊慌不知所措的那个,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夏知县曾告诉过苏守备孙家女孩死因有疑,所以无奇试了试,果然白黑立判。
  她扫了眼呼吸紊乱的孙家大爷:“孙小姐给那所谓的狐狸郎君奸污,但并没有死,孙家只是想把事情压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仍是走漏出去。而苏小姐也遭了秧,但她性子烈,竟当即自缢身亡,有人开了一个贞节烈女的头,孙家怎么能落后呢?”
  “所以,”最后她对着孙佑:“我再问一句,孙姑娘是怎么死的?”
  孙秀才的泪流了出来,喃喃地:“是因为我,都怪我。”
  孙盤大喝一声:“孙佑,还不住口!”
  林森还没弄明白,蔡采石咽了口唾沫,心在发颤。
  其实所有的症结出在一句话上。
  这句话早在客栈里本地人说起狐狸郎君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那人在提到仵作验尸被拒绝后说——“虽然人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关乎家族门楣的事儿!”
  贞节,门楣,不过如此。
  孙姑娘给玷污后,虽然痛苦非常,但孙母还是很疼惜她的,暗中百般劝慰。
  孙家也还压着此事秘而不宣。
  谁知消息仍是传了出去。偏偏在这时候,苏小姐自缢身亡了。
  正如苏守备说的,他的侄女儿是因为“贞烈”才自杀的。
  既然有人开了个头,孙家的姑娘怎么好苟活着呢?
  而且孙家是本地富商,孙秀才又前途大好,如果出了个被玷污的女孩儿,那孙家可是抬不起头来,不管是孙家女眷,甚至孙秀才的声誉都会被牵连。
  孙小姐其实是不想死的,她毕竟是商人之女,没多读过什么烈女传,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的。
  但是家里的人已经不允许她活着,她已经是个污点,需要给抹去。
  让无奇更忘不了的是,他们在南塘寺内询问李夫人的时候,夫人曾提起夏知县生前跟她说过:“我虽爱民如子,但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
  当时夏思醒正调查狐狸郎君一事,发出这种感慨,自然是因为察觉了孙小姐的死有可疑。
  所以那句话的意思是:“有的人连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残杀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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