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王太医弯腰猛咳了起来,沈明酥起身要去扶他,他抬手止住,咳着咳着,竟慢慢地成了痛哭。
  沈明酥没再去扶他,也没出声劝他,仰起头望着屋檐,把眼里想要落下来的泪滴倒回眼眶内,等着他慢慢平复。
  王太医终于又缓了过来,看着她道:“你立马出宫,走得越远越好。”
  沈明酥摇头,“我要是怕死,就不会来这儿,如今要走,已经晚了。”
  王太医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你是想替他报仇?”
  沈明酥没应。
  王太医苦笑一声,“莫非他临死前就没有对你交代,他的仇,沈家的仇,不用你管?”
  倒是说过。
  父亲躺在她怀里,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阿锦,爹爹一生树敌太多,也做过许多错事,今日仇家寻上门来,我死而无憾,只是连累了你们,我死后,你带上你母亲和妹妹立马去昌都,去找封重彦,只有他能护住你们。阿锦......我这条命本是欠他们的,你万万不能替我去复仇。”
  她无法接受,也理解不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得要沈家十几条人命去填。
  她忘不了,也做不到放下仇恨。
  王太医看着她眼里的坚定,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叹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他是拿了真感情待你。”
  沈明酥没听明白这话。
  王太医又道:“今日你叫我一声伯伯,我便也不能不管,沈壑岩要是还活着,必然与我此时的想法一样,他不会让你进宫,更不会想让你到这儿来。”
  沈明酥依旧没有动摇,“我即便不来,也会被人逼着来。”
  “越是如此,你越不能来!”王太医声音陡然一高,问她:“是谁让你进宫的?”
  沈明酥如实地道:“凌国师。”
  “凌墨尘?”王太医一愣,“他想让你进宫干什么?”
  沈明酥仔细留着着王太医的神色,“他要十七年前太医院那场大火的真相。”
  王太医脸色骤然一变,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血,脸色苍白得吓人,又开始咳了起来,这回咳得半天都直不起腰。
  “王伯伯......”沈明酥起身扶着他,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王太医还在咳着,边咳边吃力地道,“你,你去找......”
  沈明酥认真地听着。
  “你去找一个叫阮云漫的稳婆,别说你是谁,只问她十七年前你母亲是何时生的你......问完了,再来,再来找我,咳咳.......”
  沈明酥不明白为何他要去找稳婆,但见他咳喘得厉害,不敢再多问,从袖筒内取出了一颗丹一给她的货真价实的‘护心丸’,喂进了王太医嘴里,再给他倒了茶水,饮完后扶他躺下,“王伯伯先歇息,旁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这一通咳喘后,似乎要了王太医半条命,他闭着眼睛虚弱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沈明酥安静地守在他床边,一直等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去前院同蒋太医打了一声招呼,蒋太医这会忙得脚不沾地,没功夫理她,冲她扬了一下手,“不送。”
  日头正烈,沈明酥挎着药箱,又站在了那颗杨树前,仰目看了一阵。
  叶缝间的光线照得她眼花,她微微闭眼,心底轻轻问道:
  父亲,十七年前那场大火,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墨尘他是谁?
  为何王伯伯要让她去找当年的稳婆?
  出了太医院,又是那条狭长笔直的甬道,没有树荫遮挡,烈日直晒。
  早上没用早食,到了这会有些饿了,沈明酥没急着回去,上回领月俸时,听丹一说从另一条路过去,有个小花园,沈明酥打算过去歇歇脚,吃饱了再回去。
  拐进那条甬道后,没走多远,果然看到了小花园,除了树荫假山,还有一个荷花池。
  沈明酥席地坐在树荫下,放下药箱,从里拿出水袋,刚喝了两口,便听到对面传来了说话声。
  “皇祖母,您是不知,那沈家娘子有多可恶,您一定要替我做主......”
  熟悉的声音,沈明酥一口水差点呛住。
  她得多会选地儿才会选到这来,同时撞上了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和最憎恨自己的女人。
  趁着人还没走近,沈明酥赶紧提起地上的药箱,正准备出去,前面那条路也传来了说话声,“皇祖母怎么想起来这儿?”
  沈明酥面色一僵。
  赵佐凌。
  身后姚永回答道:“荣绣郡主说,今年宫里就数这一处荷花开得最好。”
  “荒谬,荷花哪里看不一样?我看她就是想折腾,这大热天,皇祖母身子要热出好歹来,便不是上回禁足那般简单......”
  路头路尾这回都被堵上了,沈明酥只能退到一边,立在那不动。
  荣绣和皇后先到。
  此处并非御花园,也没特意清场,遇到宫人很正常,见有人在,两人止住了话,没再继续说。
  脚步经过跟前时,沈明酥垂目,腰弯得更低,片刻后,余光只见一团绣着金丝线的锦绣从光线里晃过,炫丽的光芒耀人眼。
  头垂太久,脖子渐渐酸麻。
  脚步终于从她身前走过,沈明酥后退两步刚转过身,前面的荣绣却突然驻步,回头唤住了她,“你是仙丹阁的?”
  她身上穿的是仙丹阁仙童专属的衣衫,衣袖上纹有仙鹤,即便是不抬头,路人见了也能认出她身份。
  沈明酥不得不回头,垂目答:“奴才是。”
  荣绣又问:“听说你们仙丹阁出了一个人才,叫丹十,你可认识?”
  “郡主殿下谬赞,奴才不敢当,不过是平常的医术,被传言美化罢了。”
  “你就是他啊。”荣绣似乎来了兴趣。
  身旁皇后也有些诧异,昨儿倒是听说了传闻,不成想今日竟无意遇上了正主,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荣绣瞧不见她的脸,道:“你抬起头来。”
  沈明酥没动。
  荣绣眉头一皱,“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让你抬起头来。”
  沈明酥这才缓缓地抬了头。
  进宫后,她脸上的妆容与以往在柳巷时全然不同。
  荣绣自然没见过,却莫名觉得她那双眼睛有些熟悉,格外让人讨厌,“你们仙丹阁的奴才这是这般没规矩的?见了皇后也不跪?”
  倒也没什么不能跪,沈明酥轻轻地放下药箱,掀袍跪下,朝着皇后行了一个大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天气热,皇后没想过要她行大礼,“免礼。”
  荣绣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那不知道本郡主当不当得起你再磕一个头。”
  地上的金砖被太阳烤久了,有些烫,炫目的太阳直晒在沈明酥脸上,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看了看投在地上的两道阴影,心底竟有了些许羡慕。
  荣绣大抵就是那日她所说的前者,会投胎,有家人疼爱,有人替她撑腰。
  她认命。
  沈明酥淡然一笑,正要对着她磕头,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呵斥声,“荣绣!”
  沈明酥动作一顿。
  荣绣愣了愣,回头见是赵佐凌,笑着唤他:“十全哥哥,你怎么来了?”
  十全是他的乳名,除了赵家人,鲜少有人知道。
  赵佐凌没理会她,对皇后行了一礼后,径直上前,走到沈明酥旁边,蹲下身,双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起来。”
  地上确实太烫,沈明酥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垂目道,“多谢。”
  赵佐凌没应,看了一眼地上的药箱,又替他拿起来,递到她手上,落在她手上的眸色颤了颤,到底没抬头去看她的脸,只轻声道:“走吧。”
  沈明酥感激地对他行了一礼,挎上药箱,转身出了荷花池。
  荣绣见他竟然把人放走了,回头同身边皇后嘀咕道:“十全哥哥果真心软,不过是个奴才,跪主子是应当,哪里担得起十全哥哥如此厚礼。”
  皇后虽也觉得荣绣刁蛮,但十全的反应似乎是有些反常。
  赵佐凌扭头看向荣绣,平日里青涩的面容一冷起来,竟也有了几分威严,眼里带了一层隐隐的厌恶,“仙丹阁乃皇祖父亲自督查所建,炼丹之人个个皆是仙童,为求神灵赐于皇祖父灵药,仙童每日跪的是天,是神灵,如今你让他来为你磕头,你也承受得起?”
  荣绣说过不他,瞥开目光,同皇后撒娇,“皇祖母您看看,十全哥哥也欺负我。”
  太子和康王皆为皇后所出,手心手背皆是肉,认理不认人,知道荣绣是什么性子,斥责道:“行了,你这一个月的紧闭,是没半点长进,你哥哥说得对,那仙童乃仙丹阁的人,本就不同于一般奴才,且这大太阳,地上多烫,好端端的你让他磕什么头......”
  荣绣噘嘴不说话。
  皇后继续道:“之前我尚在病中,容你胡闹,你父王母妃合着是管不住你了,堂堂郡主,你竟要给人做妾?封重彦就有那么好?为图他一张脸,你连尊严都不要了。沈娘子怎么着你了?人家有婚约在先,有本事你让封重彦退婚,重新求娶于你,做不到这点,你何必去为难她,为难她可有用?”
  “他们是真的退婚了,封夫人亲口所说......”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母妃红肿着眼睛交代她的那句话,“就当是母妃求你了,往后别再去惹那位沈娘子,也别再去招惹封家。”
  她就算再蠢,最近梁家出了几件事后,也隐约知道梁家和封家结下了仇恨。
  两位表哥,还有舅舅的死,都和封重彦有关,如今母妃和封夫人的关系,也不再像之前那般亲密,两家完全断了来往。
  她和封重彦已经再无可能。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便是沈明酥。
  皇后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奈何自己没能生出个女儿,两人儿子跟前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是骄纵坏了。
  皇后没再搭理她,回头见赵佐凌还立在那,扭头看着身后那条路,疑惑地唤了一声,“十全?”
  赵佐凌这才回过神,忙跟上来,亲热地道:“天气热,皇祖母还是早些回殿里......”
  —
  沈明酥从荷花池出来不敢再耽搁,脚步走得格外快,险些没看到靠在墙边的凌墨尘。
  凌墨尘撑着伞,目光扫了她一圈后,停留在她膝盖处的一片灰迹上,皱眉道:“又被欺负了?”
  沈明酥顺着他的视线垂目,这才发现,淡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一笑而过,“不小心,摔了一跤,国师怎么在这儿?”
  凌墨尘没答,起身走过去,手里的伞替她挡住了头上的灼灼烈日,问她道:“明日要去哪儿?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