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书院读书,要想出头不难,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别关照,就很不容易了。
  一个单纯讲成绩,一个则要靠缘分。
  而陆辞向来是个擅长手动‘制造’缘分,运用契机的人。
  他可以算到的是,经过自己之手发掘的、原本被埋没的良材,自然比自己发光的珍珠要忍不住多关注一些。
  可李夫子会古道热肠至这一步,则是彻底出乎了陆辞的意料。
  他当时不便说出自己其实付得起束脩的真相,只默默地受了这番好意,再找了合适的时机推去。
  但李夫子的这份无私恩德,陆辞感到惭愧之余,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李夫子也是感慨万千。
  他这些年来,教出的学生数不胜数,也有几位额外得他照顾的,不说考中,起码日子过得不错。
  但在这些人里头,在过得好以后,还记得他这位先生的,却不见一人。
  当然,也不是没从其他学生的家里得到过更好的东西,但他从来是拒收的——功利性十足的交往,谁还看不出来呢?
  唯有陆辞,自个儿的日子才刚刚好转一些,就巴巴地给他送好东西来了。
  还特意挑在锁院之前上门,明摆着不图任何好处。
  李夫子心思本就细腻,想着想着,隐约觉得鼻头有些塞,眼眶里好像也有些烫。
  为免在学生面前丢脸,他匆匆背过身去,冷哼道:“半大郎君,口气倒是不小。不论如何,这回勉强也就算了,下不为例!在你高中之前,不得再送任何东西来!”
  陆辞笑道:“一言为定。”
  应是先应下,具体怎么办,当然是到时再说。
  正如陆辞来时所料的那般,李夫子无论如何都留他下来用了一顿午膳,又握着他手,不知交代了多少话,才不舍地放他离开了。
  受善良的先生们的这番心意感染,陆辞回到家中时,情绪还未梳理好。
  朱说在自己房里收拾东西,并未马上发现陆辞回家之事,倒是被酒饱饭足的滕宗谅恰巧撞上,给看出那么点惆怅心思来了。
  滕宗谅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当即关心地问道:“摅羽弟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辞不愿把这点微妙心事说于对方听,就叹了一声,随口编了个话敷衍道:“归时路过无忧洞,不免想市井繁荣之下,亦有藏污纳垢之所,如光尘相附,顽年旧疾,不知如何才能根治了。”
  “……”
  滕宗谅愣了一愣,不由脸上微红,旋即肃然起敬。
  自己虚长陆辞这么些岁数,可跟对方这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的思想境地一比,还是远远不如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端州出产的砚台,宋时是赫赫有名的
  2、无忧洞,是借用了汴京下水道系统的名字
  因宋时的城市下水道系统修得非常深,就成了一些犯罪分子或者流浪汉藏匿的无法无纪的地方,且盘综错杂,连包拯都无法根治。
  陆游《老学庵笔记》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国初至兵兴,常有之,虽才尹不能绝也。”
  3. 一窟鬼茶坊 借用至吴自牧的《梦粱录》
  第四十一章
  毕竟是头回应举,因惦记着明日赴临时贡院之事,连一向年少老成、内敛稳重如朱说,都有些辗转难眠,更别说是暗下决心要一雪倒在省试这一前耻的滕宗谅了。
  倒是陆辞淡定的很,该吃的吃,该睡就睡。
  跟读书应举是为了救国救民的另两人相比,科举入仕,说白了不过是陆辞想要获得稳定又富足生活的途径之一。
  在宋朝做官,是条称得上光亮舒坦的前途,却非是唯一的出路。
  之前的忐忑紧张,是出自对自己实力不够的不安,现木已成舟,陆辞很明智地将心态放平,自然就没剩多少应试压力了。
  初次就只拿来吸取经验教训,大不了几年后再来一次。
  他睡到自然醒,慢慢吞吞地洗漱更衣完后,刚打开房门,就被安安静静站在门前等他的俩熊猫眼给吓了一跳。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陆辞看出二人彻夜未眠的事实,哭笑不得道:“距贡院开门,可还有一个时辰呢。”
  “也是。”
  朱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滕宗谅则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神清气爽、处之泰然的陆辞,酸溜溜道:“……若不是摅羽弟的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我还当曾应举过的人不是我,而是摅羽弟呢。”
  陆辞已在厅里坐下,等着女使将十分丰盛的早膳送来,闻言失笑道:“我不过是稍微睡得好些,怎就得受你这顿揶揄了?快来用膳吧。等入了贡院,再想吃顿好的,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自从家境宽裕,雇了厨子,可随心所欲地让人做吃食后,陆辞的嘴已经被养叼了不少。
  虽然还比不上前世的奢侈精细,可再让他回去啃胡饼加咸菜的话,怕是难受得很了。
  但贡院里的一切开支,都是由官府出的,哪儿可能给他们大鱼大肉?
  陆辞已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顺道让厨子多做了肉干等荤腥小食,三人行李里各一份。
  至于钟元,钟家父母肯定也有准备爱心小点,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滕宗谅自昨日在心目中建起了陆辞‘忧国忧民’的崇高形象后,丝毫没把陆辞那操心吃食不够可口的大实话当真,甚至忍不住惭愧地抽了抽嘴角。
  ——临阵不乱,还故意通过说笑来开解他们俩,陆弟这才叫大将风范啊。
  “摅羽弟所言极是。朱弟,你也莫要客气啊。”
  他不愿辜负这份美意,在也提醒过朱说后,下筷的速度,就半点不客气了。
  朱说原还想趁着用膳时再重背会儿书,见二人随意闲谈,总觉得不太好意思这么干,索性将书册重新藏好,也专心用起早膳来。
  用完膳后,陆辞依然不着急出门,而是亲自给暗急不已的二人各点了一杯茶。
  既有心走仕途,对于这项士大夫间十分盛行的风雅技艺,陆辞私下里自然是用心学了的。
  只是将点茶技展现人前,则还是头一回。
  他先用纸将茶饼包好,用小巧木锤锤得细碎,又用碾子磨成细末,以茶罗筛出茶末来。
  茶末再放入朱说赠予他的那套细瓷茶具的茶盅中,以少许刚煮开的沸水冲调,调为细腻均匀的茶膏,再加多沸水,煮成茶香飘逸的茶汤。
  就这还不算完。
  陆辞将它分成三份,最后用茶筅灵巧地轮流敲击茶碗,容汤花轻溅,耐心十足地等到鲜亮雪白云脚,似清晨山涧的袅袅白雾一般徐徐升起,才微微一笑,优雅推至二人身前:“请用。”
  沁人心脾的悠悠茶香,上涌的朦胧水雾,细洁莹润的食指与澄明浑然的瓷器交相辉映,单只是看,都能清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雅致和平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享受。
  刚还难掩着急、想催陆辞出门而又不好开口的二人,这一路看下来,心也不知不觉地沉静了。
  若是牛饮了这么美好的一碗茶,可不正是暴殄天物。
  等三人慢慢悠悠地喝完茶,腹中早膳也已克化了一些,陆辞听着街上行僧遥遥的报时声,莞尔道:“这会儿可以走了。”
  不论是考试官还是监试官,锁院的日子都比他们这些考生要早得多。为防舞弊,连家人都不能见,更何况是学子了。
  锁院一直持续到今日半夜,明日正式开考前才结束。
  哪怕赶第一趟进去,除了被人群多挤一阵,稍微多点认认贡院的构造的时间,以及徒增紧张情绪外,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等三人终于出门时,易庶和钟元已等了好一会儿了。
  钟元理所当然地接过陆辞和朱说的行李,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陆辞笑眯眯地同朱说并行在后;滕宗谅也想与二人比肩共行,无奈供行人走的路不够宽敞,只有跟易庶一道了。
  易庶虽可惜自己动手晚了一步,又叫朱说抢了陆兄身边的位置,但对于这位只闻名而未曾见过面的保头,他还是很好奇的,便也谈不上什么不乐意。
  一路上,钟元紧张得脸色青黑,一言不发;陆辞有意逗朱说多讲话,好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易庶有些拘谨,滕宗谅则是大大方方,容他问东问西,二人交谈也是甚欢了。
  只是快到贡院门前时,忽闻娇笑阵阵,五人具都一顿,面面相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怎会有好些女子在这?
  跟纯粹只是疑惑的另四人相比,陆辞不知为何,油然生出几分不太好的预感来。
  他不禁提议道:“要不,就走东偏门进吧?”
  滕宗谅不解道:“那得兜好长一段路,就算时间不紧迫,但也托着许多行李,没这必要罢。难道摅羽弟……”他兴味十足地笑笑,调侃道:“还怕几位小姣姣不成?”
  就算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子跑去贡院前看热闹,或是一些富人家欲行提前物色女婿之举,也不可能太过分的。
  尤其他们结伴而行,对方都得收敛几分。
  陆辞不接他话,只蹙了蹙眉,也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反应过大了:“罢了。”
  素来唯陆辞马首是瞻的另外三人,见陆辞松了口,才继续往前走了。
  等行至贡院门前,这谜底就被揭开了。
  大门附近,竟聚了好几位桃脸樱唇、秋波滴溜的歌妓,清一色地穿着艳丽的旋裙,正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时不时地看几眼快步走向贡院的、一些长得算眉清目秀的应举来的小郎君,娇笑几声,直让人面红耳赤,跟见鬼一样飞快钻进去了。
  陆辞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好让身形壮实的钟元把自己挡住。
  可他却错算了一点——早在几个月前,他的个子就比钟元还来得高挑了,还让钟元好一阵怨念。
  这一堪称失策的举动,非但没能把他挡住,倒是更明显地将他暴露在了那几名妓子眼前。
  那几位果然没有错过他,眼前倏然一亮,反应比之前的加起来都还要热烈。
  她们面上的笑一下变得无比灿烂,还有的十分大胆,直接冲他抛起了媚眼,又招起了手,嗓音婉转曼妙地呼唤起来:“好一位俊俏的郎君~”
  她们分明未指名道姓,只单纯冲着他们的方向招手,可不论是钟元还是朱说,或是滕宗谅和易庶,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齐齐看向了面无表情的陆辞。
  “……”
  陆辞不防这几人完全就是塑料花兄弟,卖队友都卖得这般默契,登时没好气道:“你们跟着看什么看?与我们无干,叫的也不是我们。都进去了。”
  滕宗谅神色微妙,易庶还半信半疑,朱说就已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摅羽兄所言在理。”
  只可惜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就粉碎了他的自欺欺人:“哎!摅羽弟!摅羽弟!朱弟!你们可终于来了!”
  话音刚落,那几位故作委屈相的歌妓就提了提裙摆,起了起身,好给被她们一直围住的那位俊美的白衣郎君让出一条道来。
  那将折扇啪地展开,姿态潇洒无比,神采奕奕地朝陆辞一行人走来,惹来无数人注目的郎君,可不正是该在崇安应举的柳三变?
  成功欣赏到难得一见的陆辞的震惊神情,柳七顿时觉得,自己瞒了这几日,忍着没上门的不痛快,可真是超乎所值了。
  不再叫柳七露出一副无比欠揍的美滋滋的神色,陆辞敛住震惊神色,皱眉问道:“你怎会在这?不早该回乡应举去了么?”
  柳七得意洋洋地道:“摅羽弟有所不知,就在几日前,礼部下诏曰‘进士曾至御试,今岁特免取解。’愚兄不才,上回曾有幸至御试一步,解试便可免了。一得此讯,我即刻回来,引美妓数位,再备上特意些的新曲子,就为我两位贤弟上场前助威,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