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糟心事太多,裴敏满心疲惫,只觉比应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要更劳神费力。
  她着实气闷,又躺回床榻上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日,入夜饿醒,这才披衣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飘去驿馆厨房找吃的果腹。
  出乎意料的,贺兰慎正挽起袖子在厨房忙碌。灶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间身上,显得温暖而贤惠。
  “做什么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随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惫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负手踱进去左瞧右瞧,而后道,“有酒?”
  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坛子,拔了塞子一闻,是辛辣的高粱酒。
  “并州刺史给的,只此一坛。”贺兰慎将一碗粗面捞出沥水,置于碗中汤水里,淡然道,“我不饮酒。”
  “哦。”裴敏明了,自顾自饮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给我留的?”
  贺兰慎不置可否,将刚煮好的面条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蓝布围裙擦了擦手。
  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惊喜道:“面也给我?”
  吃了个把月的干粮粥水,这碗散发出温柔麦香的宽面便显得格外珍贵。
  “听王执事说,你一日未进食。”说着,贺兰慎在她对面坐下,肃然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
  裴敏装作没听见,不耐地缩回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了。”
  她拿起筷子搅和一番面条,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着贺兰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点。”
  “吃过了。”贺兰慎垂眼,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可有高热恶心?”
  “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声,毫不客气地卷起面条吃了起来。
  今夜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苍穹月色极美。
  吃了面,裴敏腹中热烘烘的,提着酒坛和贺兰慎一同坐在驿馆外的石阶上看星星。
  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风竟有点冷。
  裴敏搓了搓手臂,饮了口热辣烧喉的高粱酒暖身,随口问道:“你的金刀是怎么回事?”
  贺兰慎道:“与突厥左将阿史德战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损过多,未曾得空保养,故而折损。”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战,便道:“那般险境还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只是没了刀,你以后怎么办?”
  贺兰慎没回答,反问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么回事?”
  裴敏一怔,放下酒坛道:“你说我房里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临死前将它赠与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贺兰慎默然。
  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成了如今这番样子。”
  “如今这样,也无甚不好。”贺兰慎抬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缓缓道,“他们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实的裴司使。一如这星空,旁人都只看见了夜的黑暗,却忽略了星辰的光芒。”
  “你是在夸我?”裴敏挑眉,呛着似的低咳了一声,笑道,“难得,你也会夸人!刚才那番话我定要碑拓下来,永生铭记。”
  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
  “诶,小和尚!”裴敏打断贺兰慎的思绪,托腮望着夜空闪烁的碎光,懒洋洋笑问道,“你说那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
  轻风拂过,带来树叶与衣裳摩挲的细响。
  那窸窣的风声中,有坚定沉稳的嗓音清晰传来,说:“有。”
  裴敏微微睁大眼,侧首望去,对上了贺兰慎深邃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半晌,大概呛了风,裴敏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肚子也笑得绞痛,断断续续道:“你真是……真是……”
  “可爱”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忽的一阵反胃,有什么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喷出,噗的一声喷溅在掌心,很烫。
  笑声戛然而止,裴敏捂着嘴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颤抖。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红,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
  她没敢松开手,就这样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倏地起身,背对着贺兰慎朝前猛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阴翳侵袭,视线有了一瞬的晦暗。
  驿馆门下的灯笼随风飘荡,摇落一层晦暗的光,那光打在地上,更衬得那几点猩红格外刺目。
  贺兰慎睁大眼,瞳仁微颤。
  “裴司使……”他朝裴敏走去,不相信似的,想看看她的正脸。
  “别过来!”裴敏厉声喝住他。
  贺兰慎抿了抿唇,眼中血丝隐现,仅是脚步微顿,便更执着地朝她走去。
  “我让你别过来,没听见吗?”
  裴敏倏地转身,月光凄寒,灯影摇晃,她唇角喷溅的血渍像是一朵妖冶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十二月定大纲时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灾的很多资料,小可爱们勿要将小说与现实挂钩,轻松看文哈。
  这段剧情下章就完,终于到了我最期待的感情戏~嘿嘿(苍蝇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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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贺兰慎前进一步, 裴敏便后退一步, 最终两人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对峙。
  夜凉如水,贺兰慎的脸色比裴敏的更可怕。他身形僵硬,什么戒痴戒嗔的心经佛偈全顾不上了,竭力稳住稳住心神,嗓音有些喑哑:“兴许只是寒症,我带你去见师掌事。”
  方才还说要给她把脉的人, 真见到她呕血颤抖的样子, 却又不肯相信所见事实了。
  “我自己去。”裴敏抬起一手示意执着靠近的贺兰慎停步, 目光清醒坚定,笑道, “贺兰真心你听着, 我知道体恤下属, 敬重同僚,但这个时候不要感情用事!并州……还需要你。”
  她嘴角染着血,笑起来的样子着实算不上好看,道:“我现在除了身子乏力畏寒些,没有抽搐昏厥之状,应是轻症, 死不了。”
  贺兰慎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眸色闪动,双手缓缓握成拳。
  裴敏取出怀中的新棉布围在口鼻上,遮住唇畔触目惊心的殷红,只露出一双恣意如初的眼眸来, 似乎还想对他说句什么,然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负手转身,独自逆着夜色朝城边病营中行去。
  夜色深沉,星光摇落,塞北的风那般大,她的身形是从未有过的伶仃单薄。
  贺兰慎迈动步伐,不远不近地跟在裴敏身后,无欲无求的少年心终于在今夜品到了些许苦涩的悸动。
  裴敏听到了脚步声,回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朝身后的贺兰慎挥挥手道:“回去回去!”
  贺兰慎不为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只是脑中漫出一股强烈的念头,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即便不能与她比肩而行,也想默默护着她的背影。
  病营前的篝火彻夜不息,路障从地面刺出,像是一把把锋利的断刃。
  非医患者不能入病营,即便将军、刺史也不例外。裴敏在营门前停了脚步,回身一看,贺兰慎修长挺拔的身形兀立于道路尽头,远远地目送她。
  刚饮下的烈酒也暖不了指尖的冰冷,裴敏看了眼衣袍猎猎的贺兰慎,自语般笑道:“没想到还怪粘人的。”而后定了定神,同戍守值夜的医师说明了情况,越过路障进了营。
  病营内外躺满了或低咳或熟睡的病人,铺位不够,大多数人席地而睡,几乎没有什么落脚之地。空气中的腐味和药香交织,死亡与希望并存。
  师忘情刚忙完一天的诊治,将双手置于热水中浸泡,正静坐出神,便见帐篷垂帘被人撩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弯腰进来,唤道:“师姐。”
  “裴敏?”师忘情顾不得擦干手,倏地起身喝道,“你来这儿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美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坏。裴敏底气弱了些,眼神飘忽道:“知道,病营嘛。”
  “知道你还来!你……”喝完,师忘情瞥见了她指尖的血渍,不由一怔。
  那血是淡淡的红褐色,不太正常。这样的血迹,师忘情每天都要在病营里见上无数次。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裴敏倒是轻松,自顾自在案几后寻了个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指尖浸在热水中一点点洗净,垂眼道:“师掌事,我来找你看病。”
  师忘情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凝成暗潮汹涌的怒意。她柳眉紧紧蹙起,走到裴敏面前一把扯过她的腕子切脉,又翻看了她的舌头和眼睛,面色越发凝重,问:“呕血了?何时有的症状?”
  裴敏思绪清晰,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清:“昨日开始疲劳无力,只当是烦心事太多,不料方才脏腑难受便呕了血水,有些畏寒。”
  师忘情冷冷端坐,咬唇不语。
  “是轻症,对否?”裴敏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师忘情道,“轻症本就易痊愈,何况有师姐在,三两天就好了……”
  “轻症者是相对易活,但那也只是‘相对’!”师忘情暴躁打断她,玉手一扬,将案几拍得哐当作响,“何况也得有药才能给你治!如今这情形,你让我去哪里找药?早说了让你少出些风头,劫了药眼巴巴送来并州,又有几个人承你的情?落个这样的下场是你活该!”
  师忘情不住喘息着。
  骂归骂,但她还是愤愤取了搪瓷碗,去营帐外的药炉上挨个倾倒,从每只药罐里倒出一小口,东拼西凑了几十只罐子,才在不影响剂量的情形下为裴敏凑齐了第一碗汤药,重重往她面前一搁:“快喝!”
  这会儿裴敏也不敢嫌苦,乖乖捧着碗将那苦涩难咽的药汤一口闷尽。
  师忘情坐在油灯摇曳的影子中,泛红的眼中蒙着一层深切的悲哀。
  “再过两天,连这一口药都凑不齐了……”师忘情说着,侧首望着营帐上晃动的人影,不让裴敏瞧见自己湿红的眼睛,“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死去的兄长交代?”
  裴敏捧着药碗的手一顿,苦涩从舌根漫上心间,笃定道:“放心罢,祸害遗千年呢,我死不了。”
  ……
  “粮草药材没了,城中军马都已宰杀了大半,再耗下去也是个死。”刺史徐茂神情沉重,望着座下同样肃穆的下属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少将军所说,从内杀出重围,与汾州军接应打通路况,运送粮草药材归来。”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以并州的老弱残兵,要想冲破突厥的包围谈何容易?那简直是九死一生的活计。
  “我去。”贺兰慎摩挲着腕上缠绕的黑色佛珠,淡然开口。
  “少将军……”
  “少将军不可!”
  并州参将刘敬率先道:“有少将军在,并州的军心才会牢固。何况此去凶险,咱们这点兵力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我领三人前去即可,轻装上阵,绕开突厥主力。至于并州,夜里于城墙之上点燃篝火,彻夜通明,再命人将所有长戟、盔甲立于城楼之上,三个时辰一换,造成援军已至、兵力充足的假象,足以震慑敌军,使其不敢贸然进犯。”
  贺兰慎字字清晰,抬起英气的眉眼,“只要撑过四日,我必游说汾州军驰援,携粮草归来。”
  徐茂长叹:“带三人轻装上阵,无异于去送死……这能做到吗?”
  贺兰慎脑中浮现一人张扬恣睢的笑颜,沉沉吐出一字:“能。”
  ……
  这几日以来,裴敏都是住在师忘情的营帐中,得了这位药王徒孙的面子,不必去和其他病患挤通铺。
  饶是如此,病着的感觉也着实不好受,连药都是师忘情从每人的药罐中匀出来的那么一小口,加之甘草、石膏匮乏,药性大打折扣,这几日未曾好转半点。
  早晨喝的一小碗粥水几乎吐了个干净,裴敏也懒得再管并州和汾州那些破事,只扯了条破毯子裹住发冷身体,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