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崔莞并未忽略萧谨的这番举止变化,心中忽地泛起一股慰藉,牵着萧谨的手稍稍拢紧了一些,转身便往架在角落的木梯行去。
  寻了一处临街的隔间落座,看呆眼的饼铺的伙计这才回了神,急急迎上前来,先利索的为两人斟上茶,然后点头哈腰,一脸谄笑的道:“不知郎君与小郎要食些什么?”
  “两盅蒪羹,一份蒸饼即可。”才用过午膳不久,崔莞并未觉得腹中空空,来食蒸饼无非是为萧谨,亦是为摆脱墨十八罢了。
  “这……”饼铺伙计显然没料到,衣着华贵的郎君竟只食这么一点东西,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仍旧如初,殷勤的开口道:“郎君有所不知,小人铺中蒸饼种类繁多,郎君要食何种馅瓤?”
  崔莞秀眉微蹙,“最常食的是哪种?”
  “有干枣、胡桃、榛子、松子、栗子……”
  饼铺伙计一口气报出十数之多,且源源不绝,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
  “那便干枣与胡桃各一罢。”崔莞瞥了一眼萧谨愈来愈发亮的双眸,打断了伙计的话。
  “诺。”那伙计笑应一声,记牢崔莞所言,匆匆转身出了隔间,下楼报于厨娘。
  伙计走后,崔莞抬手便推开了紧阖的窗子,喧嚣的人声迎面而来,此位极好,正对临门长街,便是那辆马车以及靠坐在车上的墨十八,均能清晰入目。
  仿佛察觉到崔莞的目光,闭目养神的墨十八陡然昂起头,恰好将一脸淡然的崔莞与面容灿笑的萧谨望如眼底。
  崔莞对墨十八轻轻颔首,随即移开了眼,她之所以选在此处,一来便是将墨十八置于眼下,二则是为避开旁人的目光。
  毕竟华灼说言,刘珩差在暗中盯梢的侍卫,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姑子,若想察觉,难如登天,隔间之中,只需将门窗一拢,多少可阻去几分窥探。
  当然,这一切须得取决与那名熟人确实为卫临,否则,她仍需到相邻的客店中行一圈。
  “郎君的蒸饼。”
  一阵叩门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嗓音传入隔间内,崔莞心头不由一喜,口中却淡淡应道:“进来罢。”
  木门轻启,一袭青衫,手端长盘,低眉顺目的人,不是卫临还能是谁?
  卫临入了隔间,随手将门合上,他瞥了一眼萧谨,将膳食摆上木几后,指了指繁华的街道,轻笑道:“此景可入画,郎君何不挥毫泼墨一番?”
  ☆、第一百七十六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上)
  崔莞心中一动,抬眸对上卫临,唇角微微勾起,道:“此意甚好。”
  卫临显然是早有准备,长盘一侧的角落里置着笔墨纸砚,虽粗糙,却可勉强一用,他利落的将文墨取出,平铺于崔莞木几之上。
  “阿兄,你要作画?”萧谨眨了眨眼,侧首问道。
  “嗯。”崔莞颔首,温和神情中不自觉透出一丝极为难得的**溺,轻笑言道:“阿谨尝一尝蒸饼可合胃口,若是不合,再换。”
  听崔莞这般一说,萧谨小脸一亮,果然将心思转到了吃食上。
  见此,崔莞也就安下心来,执笔点墨,她不擅画,略略勾勒几笔,便顿住了手,移到空白处落笔成字,将自己心中思量一一附上,甚至还有交予卫临的事。
  少顷,待她搁下笔,略略扫了几眼,似是极不满意,抬手将差不多干透的帛纸一卷,揉成团往卫临脚下一甩,推手道:“罢了,食香阵阵萦鼻,岂会有心思作画。”
  “小人惶恐,郎君恕罪。”卫临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却趁此将脚旁的帛纸团拾起,又顺手拈出一张信笺不着痕迹的塞至崔莞垂下的手中。
  崔莞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道:“退下罢。”
  “诺。”卫临起身,垂着头匆匆出了隔间,身影看去一副惶惶之姿。
  崔莞的神色看似淡漠,掩在袖下的手,却用力的捏了捏攥在掌心中的信笺。
  卫临善武,定然是察觉出有不对之处,才会以这般谨慎的法子与她相见。
  不过……
  崔莞眉尖若蹙,卫临又怎会知晓她何时入城?而且她与萧谨一直稳稳的坐在马车之中,若不是被华灼刻意引了目光,她亦不会下车。
  疑惑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崔莞慢慢松开了紧蹙的秀眉,无论怎样,她都不愿疑忌一直帮扶自己的卫临,有些事,还是得当面说清才可令人安心。
  崔莞心绪百转千回,不过只是短短几息之间,萧谨见崔莞突然又不作画了,而那名饼铺伙计也离去,便举箸笨拙的为她身前的空碗中添了一块核桃蒸饼,“阿兄,这个甚是香甜,阿兄快尝一尝。”
  “好。”崔莞回神侧眸,含笑应道,在萧谨期盼的目光中执起干净的竹箸,慢慢食了几口。
  蒸饼酥软,馅心甘甜,一口咬下,唇齿间漫开一股青枣的清香,崔莞的双眸微微眯了一眯,对上萧谨晶亮的瞳仁,不由颔首轻笑,“嗯,阿谨说得不错,甚是香甜。”
  闻言,萧谨圆润的小脸上绽出一抹绚烂的笑颜。
  品过蒸饼与蒪羹,萧谨心满意足的攥着崔莞的手慢慢回到了马车上,落下车帘之前,崔莞将特地购回的几块蒸饼递于墨十八。
  感受到掌心那股自粗麻纸中的温热,以及诱人的香气,墨十八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他仍面无表情的道:“多谢。”
  崔莞的唇角淡淡一抿,也不甚在意墨十八的冷漠,刘珩身旁的人,岂是区区几块蒸饼便能收买?她也只是打算潜移默化,慢慢谋之。
  墨十八驾着马车,照崔莞所言,在临淄城中晃了一圈,返回庄子时,已是日薄西山,夕光灿灿。
  庄中一切安好,令崔莞意外的是,刘珩走了。
  经过对岑娘的一番旁敲侧击,崔莞方知晓,原来她与萧谨前足刚踏出门,刘珩后足便与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至于去了何处,岑娘不说,崔莞也不问。
  不过,刘珩的离去,让崔莞遽然便觉得气息通畅了许多,整个人由里至外都透出一股难以言明的安逸舒坦。
  入夜安寝前,她合紧门窗,又再三查看,确认并无疏忽之处后,便将藏在袖中的信笺取出,在摇曳的烛光下展开,细读。
  信笺上的字迹极为生涩凌乱,看得出落笔之人识字不多,且写得极为匆忙,不过,倒无妨崔莞明辨信中之意。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凝在其中一行字迹上,“郎君归于巴陵,受责,宗祠跪思百日。”
  这便是他未出现在稷下学宫的缘故?
  崔莞阖上双眸,眼前渐渐浮现出一株繁茂的香樟下,一道挺然飘逸的身姿。
  白衣,墨发,华颜。
  ……虽说刘珩与秦四郎之间的纷争,牵涉到士族与寒门的争斗,不过周薇一事,追根到底,多少与她脱不开干系。
  崔莞眉宇间浮起一抹苦涩,她无意于此,可偏偏却触动了秦四郎原本平顺的一生。
  宗祠跪思百日,对她而言自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于秦四郎这一出生便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的世家嫡子而言,是一种征兆,一种即将被打落凡尘的征兆。
  良久,崔莞长叹一口气,睁开清冷的眸子,耐下心思继续往下看。
  错已成,以其自哀自怨,倒不如凝下心,看看能否于危局之中,为秦四郎寻出一条生路。
  少顷,崔莞将手中的信笺一字一句,细细阅完,复而又扫了两眼,然后将信笺探到摇曳的烛焰上,慢慢焚烬。
  盯着地上明灭参半的灰烬,崔莞心绪涌动,不断思量信笺上的消息。
  在渭南城,卫临便护送周薇返回雍城,并不知晓齐郡一事,故而他信上所写,无非两件事。
  一便是秦四郎的近况;二则是他在临淄这几日的见闻举止。
  原来昨日崔莞虽墨十三离去后,卫临心中难安,便暗中盯上了崔莞所乘的马车,不过他甚是小心谨慎,只远远缀在其后,故而并未引起墨十八的察觉。
  待寻到崔莞所居的庄子后,卫临亦不敢轻举妄动,干脆暗中潜在庄子附近,直至又一次看见墨十八驾车而出,刻意留心一番,认定车中之人乃是崔莞,这才紧随其后,入了城。
  如此,便与华灼之言相符了。
  崔莞垂下双眸,抿了抿唇,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数消散。
  而今,只盼卫临能将她交代的事办妥,这干系到她,甚至是秦四郎往后的安危。
  **春雨落尽,雨过天晴的清新随着初升的朝阳,一点一点自半开的窗棂漫入屋中,崔莞早已起身梳洗,穿着整齐。
  今日,她要赴萧之谦那曲水流觞的邀约。
  ☆、第一百七十七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中) 为梦已远大爷加更
  萧之谦遣人送来的邀贴上,亦附明了萧家别院的所在。
  崔莞陪同萧谨一起用过早膳,又轻声叮咛数语,便乘坐墨十八驾驭的马车,缓缓朝临淄城中去了。
  原本,她并不打算与萧之谦往来过密,然而萧谨一事,加之裴清所言,王樊也应了邀,她方一改心中所想,张口应声。
  琅琊王氏,大晋最顶级的门阀之一,居四大名门盛族王、谢、袁、萧、之首,傲王侯,睨世家,来去自如,**随意,乃是真正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千年望族。
  稷下学宫那九日,除去匀子外,便只有落座于西一席的王樊,能引起崔莞的瞩目。
  琅琊王氏的嫡系血脉,即便是次子,而非长子嫡孙,亦算得上是稷下学宫中最尊贵的郎君了。
  若能与之交好……崔莞颤了颤轻阖的眼睫,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若能与王樊交好,便是刘珩,也无法再轻而易举的处置她了罢。
  不过,凭她的身份,攀附王樊,显然是痴人说梦。
  崔莞缓缓睁开清澈的双眸,勾了勾唇角,压下了心底的涌动。
  萧氏置于临淄的别院,位于城东,一段闹中取静之处,崔莞所乘坐的马车被萧氏仆从引入门后,她与墨十八相视一眼,便登上了萧氏备好的彩帷小车,缓缓朝后院行去。
  萧氏别院修缮得十分华丽,一草一木,一亭一廊,皆透出独具匠心的别致。崔莞静静的跪坐在小车之上,春日绵绵,彩帛飘飘,映着她清俊的面容,此情此景,已然入画。
  彩帛小车行入后院,停在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前,清风拂过枝头,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桃林深处,隐约可闻一声声或爽朗,或浑厚的欢言笑语,只是桃夭灼灼,缤纷遮眼,望不见半个人影。
  “郎君沿道直行,便可。”驭车的侍婢盈盈一礼,为崔莞指明了方向。
  崔莞略扫了一眼,这片桃花林十分茂盛,唯有足下一条青石小道,蜿蜒入内,隐隐没入林中深处。
  她依言,沿着脚下的青石小道,缓步慢行。
  此时的崔莞,乌发尽挽,以素带系之,一袭飘逸的宽松的广袖儒袍,偶尔一席凉风,桃花如雨,衣抉纷飞,整个人好似画中仙,飘然而至。
  “阿,阿挽?”裴清不由看痴了,非但是他,涓涓清泉旁,或站或坐的众人,目光俱是一滞。
  崔莞步出桃林,便看到这样一幅众人皆痴,独她醒的场景。
  她淡淡一笑,错步走到裴清面前,拱手行礼,“裴兄。”
  裴清这才蓦地回过神来,忍不住惊声叫道:“真是阿挽!方才一见,我还以为是桃花仙谪尘而来。”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又急急摆手道:“我,我之意,实是说阿挽貌若天人。”
  虽与裴清相识不长,但崔莞倒是看出了裴清那心直口快的脾性,故而她并未有不悦之处,淡笑颔首道:“不知我可来迟?”
  “崔兄如约而至,怎会说迟?”一道爽朗的笑声传来,萧之谦与其余几名翩翩公子均迎了过来。
  既然能寻到崔莞的住处,自然也能查清她的身份,只是萧之谦所知的,是刘珩可以令人传出的假信,如此一来,崔莞便从一名卑微小姑子,一跃成为了一名雍城小族的郎君。
  原本以崔莞的身份,萧之谦大可不必亲迎,不过方才那一幕,令众人惊艳不已,再者如今崔莞盛名在外,勉强算来,也可让他起身相迎了。
  “萧兄,李兄,楚兄……”崔莞一一向来人回礼,俊美的脸庞上,从容淡漠的神情,愈发衬得她高洁出尘。
  霎时,攀谈结交之人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