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MyPrincess
  玻璃窗隔绝海洋的气息,隔绝岛屿的边际,连烟花在天幕之中的夜影也生出模糊。
  烟火盛大时,她会得到用力,及其带来的疼痛。
  短暂休憩时,她低低喘息着,对上他的眼睛。
  只盛放着她的眼睛。
  花火曾经倒映过的眼睛。
  商忆用指尖死死掐进他的肩膀。她一直在哭,最汹涌的幸福里,生出最深刻的恐惧。
  她望着他,视线从眉骨游到下颌。她知道自己的眷恋是这样一览无遗,畏惧分离的心情被剖离心脏,摊开在人前。
  但是她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
  “我……”她听见自己启唇,“我……”
  下一刻,她被轻柔的吻包裹。
  他吻住她的恐惧。
  一微秒是一百万分之一秒,多用于计算机的时钟周期。
  但她是人,她有温热的灵魂。
  不是任何可以被计算、调度和改进的事物。
  哪怕她只有一微秒的恐惧,他也不要现在听那句我爱你。
  他付出温柔亲吻,换取她逐渐平息的呼吸,唯独双眼依旧明亮而潋滟。
  季允之俯身。
  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他轻声告诉她:“……慢慢来。”
  商忆静静靠在浴池里,任由玫瑰浴盐的气味将脸庞也熏得柔软。
  他不敢跟她一起。
  她已经有些疼了。
  她抬起手臂,静看着水流倒回的轨迹。
  只是看着。
  直到再也装不下去,捂脸笑起来。
  一一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赌徒。
  一一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信徒。
  一一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学徒。
  胸腔被无限宁静和幸福的感受溢满。
  她不可能更满足了。
  不可能了。
  但事实证明,她曾经对他的判断无比正确。
  他的爱意完全值得孤注一掷。
  两位阿姨比着手势,送来连衣裙、高跟鞋和一顶小皇冠。
  商忆打开公主裙。
  淡淡的紫铺开,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裙摆繁复却轻盈,收至上身时骤然简约,只留蝴蝶结点缀在胸前,系带束在颈后,露出平直肩膀和清晰锁骨。
  她踮起脚尖。
  裙摆旋转出紫色花海。
  这才想起高跟鞋。他知道她不会穿,只带一点跟,鞋尖也缀着由丝带扎成的蝴蝶结。
  商忆小心踩进去,努力站稳。
  裙摆再次轻微晃动。
  她是多么漂亮。
  十九岁的女孩子要怎么忍住?一一再次捂着脸,双肩抖动。
  最后拿起那顶小皇冠。
  同样是丝毫不浮夸的设计,碎钻链条纤细延长,只在中间凸高一枚菱形钻石。
  商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十九岁的自己。
  十八岁的自己。
  在十七岁末尾,向他伸出手的自己。
  她最后一次捂住脸。
  门重新打开。
  阿姨抬起手,说的是“请”。
  电梯缓慢上升。
  一一被邀请,在一座花架秋千坐下。
  两位阿姨离去时说的话她没有听懂,只能双手合十,连连鞠躬,用谢谢回应。
  灯光忽然亮起。
  她看清这是一座小型室内宴会厅,道路两侧,都用着新鲜花卉和植物装饰。
  她坐在道路的这一端。
  她抬起脸。
  另一端,三角钢琴挡住人影。
  商忆从未感到自己的心脏如此鲜活而蓬勃。
  她知道他会,学过整整十年。但季允之本人对此的评价是,恶心玩意。
  岑阿姨说,他会遵循他被期许的教育路径,但上大学彻底独立后,就几乎不碰了。
  他不喜欢。他喜欢数字、代码和单片机,喜欢所有确切的事物,所有能够让他感到身处规整秩序之中的事物。
  他不喜欢所有需要用心感受的东西。
  他不愿意想,他总是认为棘手。
  她曾经也以为,他不会喜欢她给他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的爱已经无可指摘,她正在用所有的细心和赤诚,去爱护他。但比起奢望他感激且明确回应,她一直更害怕他感到负累。
  从前面对他,期待是一种微妙的暴力。
  但这一刻,这一刻,一一需要依靠抬手捂住唇心,防止期待掉落。
  《人生的旋转木马》是这一刻响起的。
  度过缓缓流淌的前奏,旋律明亮而柔和。
  她听过无数次的曲子,她告诉过他她真的很喜欢的曲子。
  为什么卡西法会听苏菲的话?
  因为它是哈尔的心脏。
  商忆眼前一片朦胧。
  花卉的色彩,植被的青葱,钢琴的剪影,渐渐都在远去。
  跪下的一一,哭泣的一一,伤心的一一,得不到回应的一一,无数次默默走开、用尽力气克制爱意的一一。
  小猫外形的机器人滑行到这样的一一身边。
  于是现在的一一捡起卡片。
  “Dear my cherubic and cuddly cat,
  Apologize again.
  All brokenness is in the past.”
  (我亲爱的,天使般的、长着圆脸蛋、令人想拥抱的猫猫,
  再次道歉。
  希望所有伤心事都留在过去。)
  商忆一边哭,一边将掌心轻轻按在手印闪烁的位置。机器人感应过,转身向道路的另一头继续滑行。
  她知道这是“接受道歉”。
  旧日旋律终结,新的旋律开始。
  “This night is sparkling don't let you go
  I'm wonderstruck brushing all the way home
  I'll spend forever wondering if you knew
  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今夜星光漫天,你怎么能这么放手?
  我惊讶万分,一路羞涩向家中狂奔。
  情愿用一生,猜测你是否知道。
  遇见你,我身中魔咒。
  《Enchanted》,Taylor Swift )
  这是某一次的暴雨天,她鼓起勇气,恳求他陪她听的一首歌。
  他明明什么都听得懂,他明明每一句都听得懂。
  但是从来不回应,从来都不回应。
  商忆哭到捂住胸口。
  小猫机器人在这时回来,第二格的卡片弹出,一支铅笔也从侧边被传输上来。
  “This is me praying that
  this was the very_____page
  not where the story line ends”
  (请你听我祈祷,这是你我之间的第一页,远不是故事的结尾。)
  一一手腕颤抖,眼泪无法止息。却一笔一划,在缺空的位置写下“first”。
  最后一笔后,手腕脱力。
  她不需要机器人,她不想要机器人。她攥起卡片,攥起这张写着“first page”的卡片,提起裙摆向另一端奔去。
  她明明不会穿高跟鞋的。
  但直到最后一刻,才坠落在他起身张开的怀抱里。
  她哭得不成样子,举着卡片,望着他的神态是那样哀戚。
  季允之已经发现这件奇妙的事。
  他的猫猫幸福到极致时,总是呈现出巨大悲伤。
  为什么呢?
  他接过卡片,确认她写的“first”,笑了一笑。
  “romance,”商忆听见男人有些低的声音,“too easy.”
  (浪漫简直是太简单了。)
  他的口吻还是那么散漫,甚至轻佻。之后将她扶直,手指点一点遥控,精准打开她身后的壁灯。
  他的一一。
  穿着公主裙的一一。
  胸前的蝴蝶结被她抓乱。他伸出手调整,被她紧紧、紧紧捧住双手。
  他想了一想。
  按照他的计划,这里是有特殊称呼的。
  但是他叫不出口,他真诚地认为,今晚自己足够恶心了。
  季允之选择指挥机器人回来。捡起铅笔,低头在卡片最上方写下一行字母,重新交给她。
  一一也看不清啊,哭成这样。
  他很有耐心,用掌心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商忆低头握住。
  他写的是,“My Princess”。
  我的小公主。
  “别为难我。”他在她头顶又笑一声,“叫不出口。”
  商忆将卡片捧在心口,望着他、只是望着他。
  他连西装都懒得穿,领带更是不可能;万年不变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
  他字也写得不好看,英文字母没有斜体,没有花体,也没有圆体。只是理工科学生,工程师男人最常见的那种潦草字迹。
  她慢慢抚摸他的手指。
  “有几个地方进错了。”他说,语气平静,“我不喜欢弹琴,退步很多。时间不够练。”
  他摸摸她的脑袋:“猫太难养。”
  小时候每次回课,都先用遥控小汽车撞翻老师的包包;想翻窗户逃出去,又被岑清岭揪着耳朵拽进琴房。节拍器摆动不得不跟随数数时,他只惦记没看完的蜡笔小新。
  谁知道居然能派上这种用场。
  商忆扑进他的怀里。
  还是这个样子。还是这个样子。
  可是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一一……”她终于开口,哽咽重重,“一一会特别、特别、特别努力。”
  ……什么意思?
  他怎么又搞不懂了呢。
  “一一会成为……”商忆闭上眼睛,依旧紧紧抱着他。
  一一会成为,世界上唯一应该站在你身边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