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9章 不远矣
  自洛阳城出来,已有十日了……
  龙船从渭水,改至黄河。
  又从黄河,改至运河,最后,行入了滚滚长江。
  至此,便至江南。
  三月中,塞外依旧是冰天雪地,关中尚且只有一层蒙蒙的绿意,而江南,却已是满目青翠。
  十日前,隆正帝在洛阳行在宴请了当地的诸多乡老百姓,贾苍也宴请了他的小姐姐桑娘和桑娘的弟弟。
  其她人也都逛遍了洛阳古迹,开了眼界,顽了个痛快!
  这个时代,内眷能在外面随心所欲的尽兴游顽,几乎不可能。
  越是深宅大门,规矩越森严。
  譬如李纨,自幼长在闺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待出阁后,又常年深居贾家内宅,同样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多咱有机会见识外面的世界?
  纵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王熙凤,除却偶尔有大事要做,同样也出不得门。
  如今托太上皇南巡之福,整个洛阳城,但凡她们想去的地方,通通戒严,不许寻常人进出。
  也就方便她们逛个痛快了。
  其实贾环并不介意她们换成男装,出去游顽一番。
  便如赢杏儿当年那般。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赢杏儿那种藐视天下的气魄。
  在赢杏儿眼中,天下男人,或者说,天下万民,都只是臣民。
  被人看去了,就当他们在敬仰皇威。
  林黛玉等人却没这个气魄。
  不管怎么说,洛阳城里的三日,众人都逛了个新鲜。
  只可惜,只逛了三天。
  自洛阳城登船后,沿途也路过许多名城。
  如,开封。
  但是大船并未停泊。
  这一行,便是十日。
  ……
  “啊!呜!”
  “啊!呜!”
  贾家楼船三层甲板上,小贾芝和巧姐儿两人趴在栏杆处,探着头往下看,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二层甲板上,两个小男孩正扎着马步,像模像样的练拳。
  因为其中一个不能吐出正常的发音,譬如“嘿,哈”。
  另一个极懂事,便与他一起发着“啊,呜”的音。
  在两个小男孩一旁,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儿,明显瘦许多,浑身没劲的靠在栏杆处,站不是站相,坐不是坐相,打着哈欠。
  不过却没人理他。
  三层甲板内里些,贾家诸人都坐在软椅上,或喝茶闲话,或看江景,或读书,或下棋,或作画。
  数名身着红绿纱衣的婢女,如猫儿一般轻轻穿梭着,备着水果点心,也有人在支起遮阳伞。
  贾探春正与贾贾迎春下棋,她笔力强盛,书法精湛,倒是围棋上的天赋平平。
  贾迎春旁的上面都不出彩,读书作诗联对,样样不精,唯独在赶围棋上,有几分天赋,下的有模有样。
  再吃掉贾探春一个子,围了对方的大龙后,贾迎春抿嘴一笑,看着贾探春。
  贾探春挑了挑眉尖,也是哑然失笑,道:“竟又输了,真是讨厌的很……
  唉,前几日在洛阳城逛的时候,抽空还赢了一局。
  如今又闷在家里了,果然又输了。”
  一旁李纨正在做针线女红,笑道:“三妹妹这是逛上瘾了?”
  因为船上有专门的厨娘,也不用人照看,因此连王熙凤都得闲的很,坐在一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江景儿,得空和一旁的林黛玉逗一句嘴,这会儿听到这边的话,转过头来插嘴道:“这可不得了,日后三丫头是要做亲王妃的,管着那么大一座****府,连睡觉的功夫都少,哪有机会去外面逛?”
  听出她在调笑,贾探春瞪眼道:“你还有脸子说?
  本是该你当的家,却撂挑子给我和大嫂子,自己跑去江南快活。
  这会儿倒来笑话我?”
  王熙凤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道:“真真是一朵带刺的花儿!却也得讲点道理才是!
  论长,上面有大嫂子在。
  论贤,老太太那里见天夸她的三孙女有能为,是孙女辈里拔尖儿的。
  怎么就非把担子压在我这个苦命人身上?
  老天爷,可没处伸冤了!”
  贾探春气笑道:“你少兴!尽胡搅蛮缠!
  论起来,你是荣国府的正经诰命太太,你不当家,哪个当家?”
  王熙凤闻言一滞,心里转了个圈儿后,面上浮起了凄苦之色,道:“好妹妹,你瞧瞧,我还算是荣国府的诰命太太吗?
  你那好哥哥,怕是巴不得我这个王家人早早死了……”
  “真真该死!又来这套!!”
  贾探春气恼道:“一次两次我们还上当,你回回说不过都来这套,诓得我们来哄你!
  这回再不饶你!”
  说罢,要起来揪打王熙凤。
  王熙凤见露了相,忙跳起来绕着小圆几躲避起来,道:“快别追了,好妹妹,我错还不成?你追我不相干,万一我摔倒了碰到哪一个,那可是罪过哟!”
  说着,王熙凤随手一笔,就是壮观的一圈孕妇……
  贾探春闻言,气的不行,道:“真真是没法子了,怎地这般泼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王熙凤高声笑道:“想出去逛,你急什么?
  听环哥儿说,最多今天下午,船就能靠岸了。
  洛阳名头大的惊人,却都是唬人的!
  什么十三朝古都,还没江南一个县城繁华。
  等到了金陵,还有姑苏扬州,你们再去逛逛看看,那才是世上有名的富贵乡,繁华地!
  三丫头你好好去见见世面!”
  贾探春恨得咬牙,道:“不过比我早二年出来转转,瞧把你兴的!
  字也不识一筐,你转也是瞎转!”
  “噗!”
  旁边观战的诸女闻言,纷纷喷笑出声。
  王熙凤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多少字。
  当年掌家厉害时,骂人都是动辄“野牛攮的”……
  劲爆之极!
  被人当面揭了短,王熙凤气个半死,却真真不敢再招惹三丫头贾探春了。
  这朵带刺的玫瑰,是一点面子都不让她,亦是泼辣的紧。
  王熙凤最是圆滑,她娇声笑道:“你懂什么?当年我爹娘见我如此聪慧伶俐,心想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若是再让我读书,聪慧太过,不是好事,因此才没让我念。
  否则,我家里又不是苦哈哈,难道还读不起书?”
  这话,竟让贾探春都无言以对……
  王熙凤见之得意之极,正想高声笑言几句,忽地,从江面上传来一阵阵哭泣声。
  众人闻之,皆面色一变,看了过去……
  ……
  “贾小子,这些都是你造的孽啊!”
  大龙舟上,李光地颤巍巍的站着,遥遥看着相隔数十丈外那座缓缓相对而过的舟船上,哭声阵阵,叹息道。
  那艘船能够从龙舟边划过,自然提前报备过了,因此船上都知道这艘船是做什么去的。
  实际上,这三五日来,这样的船,远不止一艘……
  从洛阳而出,之所以连续十日都不曾靠岸一回,这就是原因。
  如今江南大地上,满是抄家拿人声。
  处处是哀鸣。
  贾环面色却漠然之极,淡淡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一路哭,何如天下哭。
  再者,我又没杀他们,不过是让他们从今而后,自食其力。
  只如此,其实都便宜了他们。
  那些士绅们,挖着朝廷的根基,吸着百姓们的血汗而生。
  富庶受用了不知几辈子了,如今只是平平安安的换个地方去劳作,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
  读几年书,考个功名,就能富贵一门。
  靠这样的人治天下,前朝不亡都没天理。
  哼!”
  李光地颤声道:“好!老夫豁出去了,也要再咬牙多活几年。
  老夫倒要看看,清空了我儒教门人,你忠义王靠什么人来治国!”
  贾环哈哈大笑道:“老爷子,可不是我贾环要靠哪个来治国,而是百姓们,需要什么样的官,来治国。
  至少,这个官得懂百姓们在做什么,更要懂得怎样帮助百姓们更好的安居乐业,变得富庶丰足。
  否则,百姓们凭什么要奉养父母官?
  难道是为了让他们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吗?”
  “行了,愈说愈不知道敬老……”
  见李光地如风中残烛般打起了摆子,一直负手而立于前的隆正帝回头瞪了贾环一眼后,道:“老相国的思量,并不是没有道理。
  百姓虽然醇厚,但毕竟见识浅薄,未免短智。
  读书人熟读史书经义,可与古人学修国。”
  贾环笑道:“所以臣才留下了一批官儿,让他们继续主政。
  至于其他的,再等等吧,有的是功夫……
  哎呀,老爷子,您别只顾着心疼这些倒霉蛋。
  不过是受几年苦,又不杀他们。
  只要踏实劳作,用不了两年,他们就又能过上吃的饱穿的暖的好日子。
  哪里就这般伤感?
  我跟您说,看这些没用,也没必要。
  您不如准备准备,等到了金陵,让人抬着您去看看百姓们的变化。
  在洛阳还不明显,可在金陵……
  不是小子跟您吹,在金陵,除非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懒汉,否则只要愿意出力做事的,就没有一个穷人!”
  李光地闻言面色微变,老眼轻觑贾环,道:“贾小子,你可别吹大气。
  金陵虽然自古便是繁华胜地,可有富就有贫。
  这世上还有没有穷人的地方?
  更何况是百万人的天下大城。
  真当老头子快死了,就好糊弄?”
  隆正帝也回首,看向贾环……
  贾环微微扬起嘴角,得意道:“老爷子,您当小子之前三年,真是带着老婆在江南嬉戏快活不成?
  自打小子发现了工商之利后,便将之实践推展开来。
  以大秦银行为根,在江南四射铺展。
  但核心处,却始终在这座金陵古城。
  不,金陵城的生命活力,不在金陵城内,而是在金陵城外。
  就在这条长江沿岸!
  说多了没用,口说无凭……
  瞧着瞧着,就快了,很快老爷子您就能见到了……”
  满满的自信,让隆正帝、李光地等人,侧目而又隐隐期待。
  ……
  群山屏障,大江横沉。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金陵,自古便为东南形胜之地。
  名副其实的六朝古都,千百年来,皆是繁荣昌盛之地。
  然而,纵然在过去千百年来,金陵为神京帝都最昌荣之时,都比不过今日之盛。
  真真叫初次相见的众人,瞠目结舌!!
  “贾环,那些是……”
  看着沿江两岸上,高高林立的烟囱,吞吐着滚滚白烟,恍若走水,隆正帝和李光地都顾不得其他,端着手中的千里眼,边看边激动问道。
  连董皇后都吃惊不已,也举着一枚小千里眼,看着道:“瞧起来,怪唬人呢。”
  贾环却得意的笑的合不拢嘴,唤了声:“苍儿小六儿……”
  俩小毛头闻声,蹬蹬蹬跑了过来,贾环从袖兜里掏出两枚白纸包裹好的方块物什,递给两个眉开眼笑的小人儿。
  两人当场剥开,就见竟是两块雪白的方块糖。
  两个小家伙一起长大嘴,然后故意“啊呜”一声,将方块糖填进口中,登时甜的弯起了眼睛。
  贾环哈哈笑道:“陛下,老爷子,这种白糖,就是从那些烟囱下的工厂作坊中生产出来的。
  您二位喝牛乳时,都喜欢放这种糖,好喝吧?
  哈哈!
  不止您二位贵人觉得好喝,全天下的百姓都觉得好喝!
  瞧见了没?
  沿江那十八家烟囱,正全力开工,日夜不停的生产白糖。
  有多少卖多少!
  除此之外,瞧南边那边……
  那里还有香胰作坊,染织厂,织布厂,煤油工厂,胶鞋工厂,还有……罐头厂!
  所有的工厂作坊,满负荷运转,即使一天十二个时辰三班倒,产出的商货,都始终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
  大秦有亿万百姓啊,这些才有多少……
  一个中型的白糖厂,一班四个时辰,就是二百多人。
  三班倒,再加上做饭的,洗衣的,清洁的,一天至少需要一千个工。
  一共十八家,有大有小,合起来一天需要近两万个工。
  这两万个工后面,就代表着两万个家庭,至少大几十万人。
  这还只是糖厂,再加上其他工厂作坊……
  金陵城莫说只有一百多万人,它就是有两百万人,三百万人,都未必够用!
  除去老人孩子和内宅,只青壮,其实并没多少……
  但是一大家子百姓,只要有两个人在工厂作坊里做工,就能保证一家人都能活下去。
  有三个人做工,那么这一家人都能过的很好,吃的饱,穿的暖。
  纵然遇到天灾之年,却和工厂不相干。
  百姓依旧做事拿钱,朝廷,依旧收税。
  老爷子,您现在该知道,小子为何总是告诉你,天下不一样了,这世道,已经变了吧……
  过去的几千年来,有过这样的景象吗?
  您说说,你们儒家那一套,若不学习这些‘奇淫巧技’,能跟得上这种变化吗?”
  前面隆正帝身体都微微颤栗着,没有回头,死死的端着千里眼看着沿江的一幕幕不可思议之变化。
  用千里眼遥望,他甚至能看到工厂里繁忙的百姓在做工。
  那一张张,疲惫却高兴兴奋的脸,他怎样都看不够……
  而李光地却满脸的无法想象,看着贾环道:“老夫常年在都中,没见过这些变化也就罢了。
  可江南的士绅,难道看不到眼皮底下这些东西,他们都无动于衷?
  他们就没想过,也跟你学着做这些事,于民有利,于己有利,于国有利?”
  贾环冷笑一声,道:“那些人一个个都清高的很,又怎会屈尊降贵来学这些奇淫巧技?
  他们满心仇视一切工厂作坊,因为大量的招工,使得他们祖辈几代人攒下的田地,连佃户都招不到了。
  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种深仇大恨下,他们只会视这些工厂作坊为奸邪之物,还会‘自甘下贱’做这些?
  不过老爷子你也不用万念俱灰,等我将他们那一幅幅清高德性给敲烂了敲碎了,他们也就变聪明了。
  不然,就只能眼看着当初瞧不起的匠人、草民,一个个过的比他们还富贵体面,他们如何能接受得了?
  穷则变嘛……
  等他们没了那副清高,放下身段开始学习工法和经济之道后,便是你们儒家重生之时。
  若能以忠孝仁义之心,行富民强国之法……
  天下可大治!
  老爷子,这些年您助小子良多。
  贾环一生行事,独重情义二字,又怎会忘恩负义,欺负您老?!
  呵呵,您就放心的看着吧。
  大秦之盛世,就在后面呢,已不远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