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举世皆敌!”
  “这种举目无人的情况,你不可能赢的。”
  “为了所谓的功业之寿,完全漠视其他人的存在,甚至将其他人抛弃,本就是在饮鸩止渴。”
  “你创建的帝国是由人组成的,最终也需靠人来治理,并不是胡亥想的那般,颁发一道诏令下去,下面就会如实照办。”
  “天地之间,莫贵于人。”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无法执行的律令,只会削弱法律的权威。”
  “而律令又是权力的延伸,无法执行下去的律令,反过来会削弱你本身的权势。”
  “从古至今,无数先贤都做了示范,治天下一直很难,很多事不矫枉过正,实则什么都改变不了,空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做一些所谓利人利己的事,最终其实大家都落不得好,更利不到天下。”
  “就如瓜果一般,刀切下去,还可以看看效果。”
  “若是连刀都不动,短时表面来看,的确完好无损,但内部往往会慢慢腐败,而这往往是最致命的,因为一旦烂及表面,便说明里外早已烂透了,再也没有食用的可能。”
  “只能另择瓜果。”
  “在你的眼中,儒家是阻碍天下改变的一个因素,法家同样如此。”
  “所以儒法都只被你视为工具。”
  “我其实没资格评价。”
  “天下之事本就不讲道理,更不讲是非,最终看的只有结果。”
  “从结果而言,大秦这些年所为,对天下有大功,大大加快了天下整合的步伐。”
  “然大秦的政策,对后世而言,就如评价长城一般,长城很是雄伟壮观,但又有多少人,想做修长城的工匠?”
  “对当代而言,大秦太苦了!”
  嵇恒轻叹一声。
  眼中也满是唏嘘和无奈。
  华夏自来是一个偏向实用主义的国度,因而遵循祖制这种社会方式,更容易为世人所接纳,而遵循祖制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思想方面逐步退化,最终让天下日渐趋于保守,日后再想革新变动,唯有进行‘大变革’,这种类似革命的存在,才能快速实现社会进步。
  但过程注定无比痛苦。
  嬴政良久无言,最终才淡淡开口:“或许是吧。”
  “大秦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华夏,我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世讨伐,天下不安;不凝聚华夏诸族,华夏难宁;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我所为……大概会被称是袭暴君之迹也。”
  嵇恒喟然一叹道:
  “我认为你对待天下的方法错了。”
  “有的事就不能一蹴而就,明知做不到的情况下,还毅然去做,只会落得怨声载道,为何就不愿承认,将困难的事,不断拆分,用时间去一步步达成?”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过犹不及。”
  “我曾有幸听过这样一句话:‘以斗争求团结而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而团结亡’,大秦现在空讲斗争,却是丝毫没去团结势力,最终自会落得举世皆敌,若是放弃一蹴而就,分步推行,也选择团结大多数,徐徐图之,未必不能将天下改变。”
  听完嵇恒所说,嬴政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而后回身平静道:“这就是你提过的官民?”
  嵇恒摇了摇头,道:“无关乎官民关系,而是从时局出发。”
  “天下从古至今都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大秦此时算是达到了顶峰,眼下天下疲乏,过去百家争鸣,为底层初启民智,诸侯争雄争霸,上面的世族贵族不断更迭,有落魄的,也有彻底泯然的。”
  “蝼蚁尚敢望天,何况是人?”
  “而今天下,底层民众已有窥天资格。”
  “若是大秦时局不做任何改变,当这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失败后,天下或会开启自下而上。”
  “到时天下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于布衣,其臣恐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位置也。”
  “天下乱象,由此始定!”
  “若是大秦做出一些改变,未尝不能改变这个局面。”
  “在你眼中,大秦还有改变的余地吗?”嬴政淡漠的看向嵇恒。
  嵇恒正色道:“有。”
  “哦?”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似没想到嵇恒的回答,沉声道:“大秦现在已回不了头。”
  “也不能回头!甚至是停步!”
  嵇恒微微颔首,笑着道:“我自清楚这点。”
  “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而今天下,大秦的确日陷困境,但尚余一线生机。”
  “以斗争求团结,以小博大,斗而不破,一步步巩固关中优势,再借此去收拢天下,未必不能破而后立。”
  嬴政木然沉默着,静如一池秋水。
  他冷冷的望着嵇恒,冰冷而缓慢的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
  嵇恒道:
  “天下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
  “只要大秦不再急于求成,未必不能于枯寂中,寻找到一条破局生路。”
  嬴政收回目光,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可以。”
  “一切由你做主。”
  嵇恒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出仕。”
  “若是早前,我的确存有出仕之心,但现在不会了。”
  “避世未必不如出仕。”
  “余生能守住自己的清风明月,已是平生之幸了。”
  “入世经纬……”
  “终究不是我所愿。”
  第076章 我的命也不长!
  嬴政长身而立,在秋风吹拂下,衣袂微微飞扬。
  他仔细打量着嵇恒,对嵇恒的想法,有些猜不透,道:“以你的才华,若是出仕,定能在大秦,造一番功业,为何不入仕?”
  嵇恒面色如常,信步走在院中,淡淡道:“世上没有两全法,有得就必然有舍。”
  “周秦间有大变局。”
  “这场大变局是自上而下,由大秦朝堂发起的,因而朝堂便是当下变局的中心,一旦踏入,就如入了局,身在局中,又岂能再置身之外?”
  “到时恐就跟李斯等人无异了。”
  “世上自来利益最动人。”
  “然一旦有了利益纠缠,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不愿涉入朝堂那浑浊的漩涡,能守着自己的清风明月,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平和的看待天下百人百事,或许远比身在局中,来的更加自在,也更心无旁骛。”
  见嵇恒看的这么通透,嬴政颇为感慨的点点头,道:“身在局中不知局,形容的倒也恰当。”
  “你果真是个聪明人。”
  嵇恒笑道:
  “算不得聪明,明哲保身罢了。”
  “而且聪明与否,本就因人因事而异。”
  “对于出仕,我的确有过动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或许是心中有几分怯意吧。”
  嬴政微微一笑,随即又叹息道:“若是朝臣都能明白这点,天下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艰难。”
  “朝中大臣能审时度势,能真正公心事国的,终究是少数。”
  “也终究挣不脱利益纠葛。”
  嵇恒对此不置可否。
  嬴政道:“你既不愿出仕,我自不为难。”
  “我会另派人护你周全。”
  “日常若有所需,可吩咐四周小吏。”
  嵇恒点点头,道:“可以。”
  “但不要出现在我视线中,我不喜有人在我眼前走来走去。”
  “另外你放心。”
  “我不会离开咸阳。”
  “我一身死之人,四体不勤,若是出了城,恐连日常生计都难,城中尚能满足一箪食,一瓢饮,这对我而言,已很是足够。”
  “此外。”
  “我有自己的规矩。”
  “我跟大秦之间并不是从属,从始至终都只是交易。”
  “若有需要,带酒来取!”
  “下次你家公子来的时候,记得补上你这次的酒。”
  “规矩不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