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第一百零九章
  隔天, 沈枋庭再度来了密室。
  他如约带来了鹿胎,以及一瓶毫菊。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 引诱他带自己出去, 她尽量吃得斯文, 一次只咬半口, 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 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 即便是想要人肉, 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 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沈枋庭回眸,就见茯芍仰头凝望着他。
  “师兄……”她眼睫微颤,“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沈枋庭转身, 在茯芍身前蹲下, “芍儿,你知道的, 我现在不可能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带你离开。”
  茯芍半敛眼睑, “那…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嗫语:“这里太安静了……陪我说说话好么。”
  沈枋庭眸色微暗,抓着餐盘的手指骨节青白。
  尽管知道这是茯芍的诱兵之计,他也无力拒绝。
  沈枋庭坐去了茯芍身侧,“好,芍儿想聊什么?”
  茯芍觑了他一眼,发现沈枋庭的眉眼缓和了不少,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问题。
  她试着朝沈枋庭靠近了两寸,继续和他拉近距离。
  “聊一聊从前吧。”茯芍问,“我死后发生了什么?师兄你又怎么会修习邪术?”
  这话不仅是为了沈枋庭,也是茯芍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
  沈枋庭搁下餐盘,“你离开后,浮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我醒来时,琮泷门被水淹没,修为高些的弟子逃了出去,但大部门都被埋在了洪水之下。”
  茯芍大惊,那些奇幻梦境竟都是事实,“琮泷门,被淹了?”
  “是,陌奚寻你不到,来琮泷门兴师问罪,知道你被浮清杀害,一怒之下便屠了琮泷满门。”
  说这话时,沈枋庭语气冷淡,口中提及的仿佛不是自己师门。
  “他屠了琮泷门……”茯芍怔怔自语,紧接着马上问,“那淮溢呢?陌奚屠了琮泷门,仙盟必然震怒,他们是不是讨伐淮溢了!”
  她语气中的急切溢于言表。
  她不在乎待了近百年的师门被屠,却担心住了两年的淮溢受到波及。
  沈枋庭收回观察茯芍的余光,回话道,“的确是有过两次讨伐,只是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
  “上三宗被屠,仙盟不能不表态。可琮泷门全门被灭,逃出生天的那些修士也依附了其他宗族。”沈枋庭扯出一抹自嘲,“谁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宗门赔上人力物力?”
  “讨伐淮溢,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比起去啃淮溢这块难啃的骨头,那时候的各宗各族都更急于瓜分琮泷门留下的无主之产。”
  薄凉之事,回忆起来便显凉薄。
  茯芍不管琮泷门那些人类凉不凉,她只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淮溢、那些小蛇都没有受到影响就好。
  “那师兄呢?”问完紧要的,茯芍脱口而出这一句,“师兄逃出去了么?”
  问完后她记起了自己的美人计,于是柔柔地搭上了沈枋庭的手背。
  细腻温凉的触感覆在手上,沈枋庭猝地一颤。
  他目光垂在那只搭着自己的柔荑上。
  自茯芍死后,整整两百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怀敌意地主动触碰他。
  这鲜活的、真实的触碰,让沈枋庭险些落泪。
  他记不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祭坛阵法里叩天了多少次,可触碰他的永远是冷硬的地面、哀凉的风号。
  上百次的失败,令他觉醒之后常常恍惚,以为如今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罢了。
  沈枋庭摇头,掩饰自己的异状,“我逃出去了。随后便一直搜集复生之法。”
  茯芍不抱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
  “我不知道。”沈枋庭扯了扯嘴角,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低低开口,“古籍秘术、小道偏方,我将一切能搜集到的术法都试了。死者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慢慢地,我也违背了天道。”
  茯芍抿唇。
  原来沈枋庭修习邪术,是因为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到底相处数十年,对沈枋庭仍有牵挂。
  “师兄,”她倾身,转向了他,“是你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一天,就要问心无愧一天。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做于心有愧的事情。”
  “可我又能如何。”沈枋庭抬眸,虚望着拔步床的床顶,“你是为我而死,死无全尸。芍儿,我没法就这样把你忘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这一刻,茯芍眼里的沈枋庭疲惫不堪,像是被困在茧中无法挣脱的蛹虫,越是挣扎越是窒息,最后活活闷死在茧中。
  他很累。
  “师兄……”茯芍蹙眉,目露不忍。
  沈枋庭却是笑了。
  这幅表情也是做戏么……
  为了回到陌奚身边,她真是拼尽了全力。这怜惜如此逼真,连他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枋庭起身,避开茯芍的目光。
  他弯腰拿起餐盘,结束了这场对话,“芍儿,我晚些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