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除非,就是冲着她来的。
  约莫是昨晚的火给她烧出了后遗症,多出些疑神疑鬼的毛病,撄宁直觉不对劲,有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飘过,没来得及抓住,她干脆开口问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李岁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诓就漏了陷。他听撄宁说的八九不离十,震惊的瞪圆了一双眼。
  “这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问题,我就放你走。”
  李岁嘴唇咬的没了血色,神色挣扎。
  撄宁终于想起方才为首的那人是谁,她又添了把火:“他们都丢下你跑了,酬劳肯定也不会给。”
  李岁艰难的启唇,小声嘟囔:“我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个高儿的那个,是孙总商家的小儿子。”她没计较这娃娃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顺着说道:“所以,真是他们让你弹我的?”
  泸州盐行有三大总商,孙家便是其中之一,和撄宁没什么交集,不过在聚香坊遥遥见过一面,那孩子和他阿爹坐在一处儿,跟她碰头的买家还好一番感叹——‘这年头做什么买卖都没他们盐商赚钱,干一年赚的银子,够花十辈子’。
  李岁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气呼呼的扭了脸不去看撄宁,脸色难堪起来:“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自己问。”
  话音刚落,一柄镶金线的剑鞘击在肩头,锥心的疼令他立时坐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
  宋谏之没有那份哄孩子的耐心,已然动了手。
  但他多少也想到了撄宁那副豆腐一样的软心肠,剑刃并未出鞘。
  撄宁起身按住了宋谏之的手,轻声说了一个“别”。
  自己头上捱的那下算不得疼,而且这孩子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没个人样儿,就是嘴上犟了些,顺毛哄哄便好了,她确实不大忍心看个没有自己腿高的孩子受这份罪。
  比起这些不当紧的,撄宁更想弄明白自己关心的事儿,却忘身后还有个更难哄更任性的在等着。
  她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耐心耗尽的晋王殿下,他的眉眼在这份暗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撄宁两手一并,紧紧抱住宋谏之执剑的那条胳膊,抢先锁住他一只能杀人的手,跟个秤砣一样挂着,脸都在他小臂上挤得变了形,急切的央道:“再等等嘛,我还有事要问,很快就好,绝不耽误你时间,大不了酥饼我不吃了。”
  她伸出三根指头发誓,手里松了下,又忙不迭的缠了上去。
  宋谏之睨她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那就是有戏,得好好哄。
  撄宁愈发真诚的拧起了眉,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巴巴地望着他,无声的比着口型:“求求你。”
  这尊阎王也算是变相的给自己出头,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等没了耐心,他的耐心约莫和自己的胆子差不多,都是豆子大小,撄宁暗自揣测道。
  宋谏之任她将自己衣袖拽的生了褶儿,良久,才不急不慢的收回剑。
  撄宁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殷勤的抚平了小王爷皱皱巴巴的衣袖,转身再度面向李岁,借势扮起了红脸:“看吧,你再不说他真要动手的。”
  “我才不怕。”李岁眼眶都染红了一圈,嘴上还不肯露半分怯:“我才不像你一样怂。”
  “要哭不哭的,”撄宁拿帕子胡乱给他抹了把脸,没什么好气儿的嘟囔:“丑死了。”
  她这个嫌弃的语气是跟宋谏之学的,七分像,就够扎透孩子心了。
  李岁抽抽鼻子,鼓着脸更不肯开口了,直到撄宁的指腹轻轻蹭到他眼尾,他才扛不住,吐出一句:“他们说给我五两银子的,但我不认识他们,就是在街上碰到的。”
  他两日没吃饭了,五两银子不光能买包子,还能给阿爹抓药。
  李岁鼓着脸咬着牙,极有骨气的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卖可怜,不管怎么样,打人是不对的,他心里知道。
  撄宁对上他那双起了雾的眼睛,一手托着下巴,小声嘀咕:“可你是从盐井来的,怎么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到,此番回泸州的一大原因便是查私盐,后半句话囫囵吞回了肚子里。她倒不是觉得这小娃娃在骗人,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
  李岁瞪大眼望着她,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诧异已经将他心思卖了个彻底。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恩师就在身后,撄宁虽然有些得意,但也不敢卖弄的太过,她依样学样的放了钩子,冲李岁招招手,等孩子按捺不住好奇凑到她面前,小声继续道:“我可以告诉你,但等下我问的问题,你都要老实回答,成交吗?”
  李岁鼓着脸略一思索,而后轻轻点了下头,眸中藏着点兴奋,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大人做交易。
  再犟也只是个孩子。
  撄宁指着他手背上的白霜似泛白的皮肤,逐一剖析道:“和盐作伴久了,皮肤就会渍的泛白,盐井里做工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
  “还有,你身上还有股黏土味道,海盐井边呆久了,这味儿甩都甩不掉。”
  李岁听到这儿,抬手闻了闻,目光中闪烁着不安。
  “你闻不出来的,习惯了,而且,姐姐我鼻子灵。”撄宁仰着脸,嘴角带了点笑。
  李岁却不复刚才隐隐的雀跃,先是望着她,没两息便垂下眼,门牙在唇上碾了又碾,咬住泛白的一块死皮。
  最后,他抬眸看了撄宁一眼,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小小声问了一句:“你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吗?”
  撄宁呆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李岁一双圆眼睛里噙着泪,他努力瞪大了眼,不让那泪珠掉下来,声调更加小心:“还是跟我一样,被扔出来的?”
  问完他好似自言自语的念叨:“我高烧了四天,那些人以为我治不好了,留着也只能多吃两天白饭,就趁我阿爹上工把我扔到了乱葬岗,不过我命大,自己好啦。”
  李岁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扬,见撄宁没有反应,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你是不是想起不高兴的事儿了?”
  他装的再硬气,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听撄宁讲的有条有理,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遭过罪受过苦,小心的连眉毛都拧了起来。
  撄宁喉头一梗,难受的失了语,她没想过自己卖弄机灵下套子,正好戳中了这孩子受过的苦,而他,还在担忧自己。
  她眨眨眼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好一会儿,长长的呼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开口:“我没去过盐井,是听我阿耶说的。”
  李岁呆呆的点了下头,澄澈的眼眸跟撄宁对望,眼底倒映出松了口气的开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嘴,头一回弯起唇,露出点天真的笑模样。
  “幸好你不是,你这样怂,肯定熬不过那份苦的,”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像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自夸,尚带着羞涩,却不明显的挺起了胸脯:“我就不一样,阿爹说我是男子汉了,被他们扔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哭。”
  撄宁心里难受的像吞了黄连,扣在掌心的指甲掐出一线白痕。
  她早知道这世上有千种难万般苦,原以为自己看的够多了。
  撄宁长睫颤颤,不忍心抬头看李岁,心中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最后无措的回过头,想寻宋谏之。
  恰在回头的那一刹,她头顶盖上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的摁了下。
  像戏弄,也像抚慰。
  第52章 五十二
  内疚烧的撄宁心肝脾肺都不对劲起来, 头顶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倒给了她些许力量。
  她没抬头看宋谏之,而是定定神,回头望着李岁, 压下嗓中的哽咽, 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
  她话说到半截, 实在不忍心说出那个‘扔’字, 声音一低略了过去。
  官盐开采的雇佣工皆有登记造册, 另有地方户政司监察, 不会出现李岁所说的情况。至于寻常商贩私下开的盐井盐田, 偷摸赚些小钱便罢了, 绝没胆量闹出人命的。
  李岁眨了眨眼,扣在衣角的手搓了下, 低声回答:“不是这边, 在建昌?”
  他不大自信的报了个地名。
  “我听大人提过一嘴, 记不太清楚了。那边好多人,回去会挨打的, 不过我不怕,我还要回去,阿爹生病了, 我想赚钱买药给他送回去。”
  他说到最后, 嘴角微抿, 挤出个羞涩的笑。
  撄宁收了眼, 沉思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边管事的是什么人?”
  建昌县属于泸州府的地界,和泸溪相距百余里, 临海盛渔, 但人口不算多,撄宁也听过建昌巡检上京谏言之事, 现在来看,那六百余条人命,大约和李岁说的盐井脱不开关系。
  李岁却因为答不出,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我…我没见过,就是很多人,穿着一样的衣裳,拿着鞭子,很凶。”
  他到底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皱着细细的眉,一边想一边吃力的形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呀。”撄宁起身,轻轻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她从怀襟里摸出宋谏之给的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没给出去。
  这么个豆丁大小的孩子,拿着锭银子上街,不招灾祸便是万幸了。
  她悄悄侧眸瞧了瞧身后面色冷淡的小王爷,俯身凑到李岁耳边说了句什么,见他摇摇头不应声,撄宁又低声补充了句:“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听我的,好不好?”
  李岁盯着鞋尖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跟我来。”撄宁拉着他的手走出巷子,来到酥饼摊子前。
  扁担郎早已包好了她那半斤酥饼,撄宁转手交到了李岁手中。
  然后蹲下身,伸出根小拇指到小孩儿面前:“拉钩,不准骗我。”
  “我才不会骗人。”李岁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但酥饼还在他手里,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叫他一时间陷进吃人嘴短的圈套里,话也不那么硬气了。
  他细细的小拇指勾到撄宁手上,用力盖了个戳儿,脊背都跟着使劲儿。
  “一言为定。”
  撄宁笑眯了眼,站起身欲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衣角。
  李岁小小的手捏着她衣角,见她回了头,赶忙缩回手,在前襟抹了两下:“我手干净的。”
  他对上撄宁询问的目光,顿了顿,小声说:“你不要想着去那里,会被抓起来的,到了那里的人都出不来。”
  他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落寞的情绪,撄宁喉咙里像卡了个硬块,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再无法面对李岁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没说话,又揉了一把李岁的头,快步走到宋谏之身边,不敢再回头。
  撄宁心心念念的酥饼没吃上,她却好似忘记了这回事,只垂着眼跟在宋谏之身后。
  街上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吸引她,新鲜出锅的糍粑也没有吸引她。钻圈的猴戏引得围观众人拍手叫好,但也未分得她半个眼神。
  壳子在这儿,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半天,撄宁突然觉得头顶一重,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从发髻缝里摸出一枚黄澄澄的铜板来。
  她呆呆的抬起头,正撞进宋谏之眼中。
  那厮还是一脸的没心没肺,目光淡泊如水色,只有看向她的时候,才透出点人气儿。
  “耽误了本王半天时间不说,现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他微眯着眼,指尖还捻了两枚铜板,搓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撄宁心里那点感动都喂了狗,还以为这人转了性呢,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有心反驳,可晋王说得好像也没错,撄小宁也是个识得好歹的人,所以她只是握住了那枚铜板,藏着两分不服气,低低回道:“我没有。”
  “凭什么事,也值得你难受成这样?”宋谏之向来看不惯她那副软的跟豆腐一样的心肠,自然没放过这个讥讽她的机会。
  他挑了一边眉,阴阳怪气的开了口:“真当自己是救世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