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同门之谊
  到头来,被灌得酩酊大醉的反倒成了荆三钗。
  在一头昏睡过去前,荆三钗一把拉住封如故的手,把左手扣在他手上:“……千机院的钥匙……你帮我收着……”
  封如故举掌一看,乃是一朵绿玉牡丹刻印,正正落在他的掌心。
  牡丹是以机关术世家扬名天下的荆家的家徽。绿玉牡丹,则是荆三钗个人特属的标志。
  即使荆公子是跟父亲吵了架,出走荆家,不闯出一番名堂就得回家继承百万家财,他在制造自己的机关时,也得打下这样的刻印。
  这是荆家世代相传的规矩,绝不可违背。
  封如故一面背着荆三钗回屋,一面借着月色打量掌心里的牡丹印。
  荆三钗从后一把拍下他的手掌,口齿不清道:“看什么?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封如故逗他:“不让我看,给我干什么?”
  荆三钗圈住他的脖子:“万一误触,明天早起,一地死人,不好收拾。”
  封如故点一点头,不看钥匙了,转而开始打量整座庭院:“钥匙都给我了……不知道这个院子能卖多少钱呢。”
  荆三钗嘀咕道:“你敢。”
  “我敢。”
  “你大爷的,等我把你摁着揍的时候你就……”
  说到此处,荆三钗顿了半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拳头擂在封如故肩膀上,气道:“娘的,忘了,打不过你。”
  封如故被他这一拳头差点捶到地上去,往前踉跄了两三步。
  但他很快直起了腰来,好像刚才的失足仅仅是因为酒醉、步伐不稳而已。
  月色将他额上的细汗映得碎光微微。
  好容易把荆三钗带到正屋之前,封如故看荆三钗睡熟了,才扶住一侧的垂柳,擦了擦额上的汗,稍喘了一会儿气。
  将人扶上床,简单替他换下衣衫、凉好浓茶、放在床前后,封如故羡慕地看他一眼,掩门而去。
  封如故羡慕荆三钗,是因为他不是不想醉,而是醉不了。
  如银月光下,封如故拉开自己的前襟,低头看着延伸到左胸前的含苞青莲。
  这是师兄亲手为他画的,连通全身经脉,融入草木净化之灵,能化毒、解酒,寻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想要酩酊一场,又会很快苏醒。
  这十年间,他都是这般清醒。
  到最后,他只好用药物来换取一时的难得糊涂。
  他在廊下坐下,取出烟枪,将一口薄雾吁向月亮。
  当夜,封如故又做梦了。
  大概是今日见到故友、勾起回忆,他这回的梦境很是宁和。
  他梦到了十四岁的自己。
  十四岁的封如故双脚束着一条藤蔓,被倒吊在一棵柳树上。
  他腰细却力劲,把自己荡秋千似的前后晃悠起来,摇得整棵树咯吱咯吱响成一片。
  一只棕毛小松鼠趁他忙活时,顺着他的小腿滑下来,落在他两腿之间,又哧溜溜一路滑到底,抓住他垂下的长发,学着他的样子,来回荡秋千。
  封如故又一次挺身:“燕师妹,我送你松鼠,不是叫你放它来咬我头发的。”
  白衣飒踏的燕江南走到他身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燕江南衣服素净,名字古雅,却也压不住身上十四五岁少女罕见的明艳丰姿,充满新鲜苹果似的饱满活力,因为美而自知,因此又带着一股不矫情的风情。
  她朗声笑道:“小师兄,怎么又上树啦。”
  封如故:“师兄就是师兄,不过是年岁小你两月,就一口一个小师兄,没礼貌。”
  说罢,他又是一荡。
  这次效果显著,他总算折身抓住了树枝,翻坐其上,试图解开脚腕处的束缚。
  谁想那藤蔓竟像有生命似的,被封如故轻轻碰上,就猛力一卷一甩――
  封如故大叫一声,又一头栽了下去,重新被倒吊起来。
  燕江南看到藤蔓,心里就更确定了:“这回你又怎么开罪师娘啦?”
  “不过是玩笑了一句。”封如故放弃了,双臂摊下,在原地随风摇摆,委屈道,“师娘也忒小心眼了。”
  燕江南:“你说什么了?”
  封如故:“不过是在和师父喝酒的时候,说了一句师父果真最宠爱我,被师娘听了去而已。”
  燕江南:“……”
  封如故把脸偏到一边去:“……酒醉后,我跟师父比剑……是师父叫我用新炼成的‘昨日’、‘今朝’与他对战的,结果,不慎把师娘送师父的宝石匕首打碎了个口子。”
  燕江南呆了片刻。
  他们师娘孟重光虽是灵力卓绝,仙门基础功课却奇差,尤其不擅炼器,那宝石匕首是他今年在师父生辰赠给师父的,据说是前前后后花了五年心血,废了几屋子他自己寻来的宝矿,终于炼得了一把有点匕首模样的匕首。
  ……说白了,那就是一个装饰物而已。
  燕江南无情道:“活该。你等着受罚吧。”
  说话间,一道清隽身影出了青竹殿,往这边缓缓行来。
  风扬起他的透明眼纱,露出一双低垂着的乌浓长睫。
  常伯宁似在想心事,走到树边,才抬起眼来:“如故,感觉如何了?”
  封如故惴惴问道:“处罚下来啦?”
  “嗯。”常伯宁点一点头,“师娘说,要你闭关五年,清心修行,以思己过。”
  封如故瞠目结舌,一语道破:“他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他肯定说,我弄坏他花了五年时间炼的匕首,让我赔他的五年心血!”
  常伯宁轻轻一笑,没否认。
  封如故挣扎:“师父呢,我要见师父!”
  “师父……”常伯宁觉得不该在师弟师妹面前谈论不宜之事,委婉道,“身体不适,今日卧床休息,还未起床。”
  封如故忿忿道:“师父就没有夫纲吗?!就不知道管管……”
  燕江南大惊失色,马上上去堵他的嘴:“快闭嘴吧。要让师娘听见,我怕是十年都见不到你了。”
  被倒吊在此暴晒了几个时辰的封如故委屈不已,一把抱住常伯宁的腰,软声撒娇:“师兄――救我。”
  他是江南人,平时官话说得挺溜,可偏晓得该在什么时候改换回吴侬软语的水乡腔调,把“师兄”两个字拖得又酥又长,配上他这张脸更是毫不违和,叫人恨不得把世界都捧给他。
  常伯宁被他抱得很是无奈,伸手摸摸他的脸,动作端庄地在树下跪坐,与封如故倒着面对面,放轻了声音,说:“我有一个办法。”
  封如故眼巴巴看着他,燕江南也凑了过来。
  常伯宁温和道:“两日前,师父叫我准备一下,下山游历,增长见识。”
  他继续道:“如故天生聪颖,自修的归墟剑法已有大成;但我的踏莎剑法仍是毫无进益。师父说,我的心法已然大成,却因为没有杀性,便卡在临门之处,寸进不得。”
  常伯宁修行有碍一事,师兄妹三人都是知道的。
  常伯宁早将风陵剑法练至大成,并自有体悟,写出“踏莎剑谱”,但每每实战,都是效果不足,至多不过是二流剑法的水准。
  师父徐行之来看过一次常伯宁练剑,随口便简明易懂地点出了他这套剑法的症结所在:“伯宁,所有剑法的归宿,都是用来砍人的,但你根本不想砍人。”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常伯宁脾气太好,太过佛性,剑法发挥不出应有的哪怕三成威力。
  “好事好事。”封如故挂在树上,晃晃悠悠道,“师兄去人世走上一遭,总能碰上几桩想拔剑杀人的事情的。”
  常伯宁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想下山。我想,总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提升踏莎剑法之威,不是非要有杀心不可。”
  燕江南有些明白了:“师兄,你要替小师兄……”
  常伯宁点点头,转向封如故:“你我悄悄交换面皮,你代师兄游历,我则闭关,体悟剑法,各取所需。只是……”
  他微微顿了顿:“只是这脸一旦交换,术法就只有经我之灵力点化、方能解开,不知你愿不愿意用师兄的脸?”
  封如故哦了一声,神情并不多么兴奋。
  他眯了眯眼睛:“师兄,师父真的有叫你下山游历吗?”
  常伯宁浅浅一笑,温柔道:“嗯,真的有。”
  封如故没再说话,一把搂住常伯宁,把脸埋在他的颈项处。
  常伯宁被抱得一愣,旋即也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后背:“好了,十四五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撒娇。”
  封如故抱紧了他,恍然间像抱紧自己的母亲,安全,又温暖。
  常伯宁见人不撒手,也奈何他不得,低笑一声:“好吧,可以再撒一会儿。”
  燕江南眼珠一转,施施然起身,悄悄指挥自己的小松鼠,一路绕至束住封如故双脚的藤蔓,张开小嘴巴,一口啃上去――
  封如故顿时被暴动的藤蔓甩了起来。
  “燕江南――”
  ……
  封如故睁开了眼睛。
  他竟就坐在回廊上睡着了,刚才还险些一头栽到廊下的绿丛中去。
  因为那梦里残存的失重感,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十四岁的封如故,只呆呆望着将明的天色。
  恰在此时,向来早起的如一来到院中水井汲水。
  这种事情,他向来是亲力亲为。
  绿丛掩映间,他并未注意到坐在廊边的封如故。
  封如故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脑中浮现出一个漂亮孩子的形影,他趴在井边,吃力地拽着绳子,把水桶一遍遍拉上来,又一遍遍把桶放下去,周而复始。
  他走过去,问孩子:“在做什么呐?”
  “月亮,水里,有。”孩子说话有些问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捞起来,完整的,给义父。”
  封如故禁不住对那幻境里的孩子微笑了,顺口道:“小红尘,我……”
  耳边传来水桶脱手的轰然落水声,击碎了封如故的幻境,叫他瞬间清醒过来。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