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随缘剑法
  找来如一与他同行, 常伯宁的理由实在充分。
  如今,封如故等同于一个毫无灵力的废人。
  他曾在魔道中结下不少仇家,再加之随时可能堕魔,只有罗浮春和桑落久相护,常伯宁实在担心他的安全。
  这由不得封如故拒绝, 所以他没有拒绝。
  在风陵,处处都是可以护着他、替他保守秘密的人, 唯二两个外人, 在封如故一不注意下, 也大有发展成自己人的趋势。
  封如故没有释放七花印的理由, 便无法自然地拆穿自己, 平安送自己登上死途。
  现在,他终于有了解脱的机会。
  但他并不着急解封七花。
  他很想知道,那人把自己用十六条性命钓出山来, 所求为何。
  他得对得起那十六条为钓他而死的人命。
  与如一一同离开风陵时,封如故没有回头, 没有做多余的告别。
  在师兄面前, 他需得假装他还回得来。
  离了风陵后, 封如故将注意转回如一身上。
  二十三岁的青年, 身如华松,质若孤竹,已比他还要高上半头了。
  封如故与他说话时, 悄悄扶住他的腰, 往上踮了踮脚。
  ……他长得这样高大了。
  而自己十八岁后, 便再没长过个子。
  封如故不大服气,心里却怀了柔情,偷偷趴在他后背上,听了一阵心跳。
  ……
  事实证明,常伯宁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
  方到文始山,封如故就遭了一场来自文始山二公子的剑袭,所幸被如一轻松挡下。
  在文润津的插科打诨下,封如故看起来很快忘记了这段不很愉快的小插曲。
  直到夜深独处之时,他才将这件事翻出来,独自回味。
  文悯持剑时的怒斥之声,声声在耳。
  “她是因你而死!”
  “若不是你云中君要找道侣,她怎会死?!”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夜半时分,封如故躺在文家温泉池中,伴随松涛浪声,他的耳畔又响起这几句话。
  他摸一摸沾了温泉水雾的右侧眼睫。
  眼前晃着一点白光,那是文悯挟怒刺来的白色芒影。
  封如故没有去细想,为何在那一剑刺来时,他分明看清了剑势,为何连躲避都未曾想过。
  他只想:自己又亏欠了十六人。
  星斗横,月影移,封如故以手揉碎水中月,喃喃道:“……伯仁吗。”
  封如故本以为,自己在夜泉之中,会等来那名唐刀客。
  在他设想中的一场激战过后,他会杀了唐刀客,为那十六条人命做个交代,同时催开七花,被文润津抓个正着,从而挣开金绳,扯断玉锁,得来自由。
  谁想,来到温泉的只是四名小小魔道。
  他们为封如故带来了文忱割下了文慎儿头颅的故事。
  文忱对封如故的敬怕早已深入骨髓,经不得封如故三诈两问,便彻底崩溃,将被唐刀客威胁之事和盘托出。
  唐刀客还托文忱转达一句话给他。
  ……“道已非道”。
  封如故想,他大概明白唐刀客杀人的缘由了,是要引出道门脏污之事。
  但他为何偏偏要针对自己?
  自己有何特殊?与他又有何仇怨?
  怀着此等疑问,一行人遵照榉树叶的线索,找到了水胜古城。
  此地不仅与封如故的过去有所牵连,且存有天裂之患。
  然而,知晓一切的石神练如心,被天命束缚在此,无从挽救天之将倾的命运,更因此地偏僻,无法将此事通知道门,只得一人默默承受。
  唐刀客利用石神练如心复活魔道衣上尘的意图和愧疚之心,与他合力,将封如故诱至此地,逼练如心对他动手。
  经此一战,唐刀客间接将天裂的危机通知了道门。
  而封如故身上七花的第一朵,绚然而开。
  一朵花开后,封如故被唐刀客激起了微妙的好胜心,更想弄清他的意图了。
  除此之外,唐刀客托练如心转交给他一样物品。
  ……试情玉。
  看到此物时,封如故一时恍惚。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林雪竞当真未死。
  林雪竞很是了解文忱的软弱性情,与自己也有一段微妙的不解之缘,更有可能知道自己在“遗世”里的种种遭遇,完全符合自己先前对唐刀客的推想。
  因此,他唤来正在大漠中寻找灵石之脉的卅四,托付与他一事,叫他去调查唐刀客,首要的是借检查“灵犀”记录的时候查一查,不世门中有无有林雪竞的内应。
  卅四应允下来,并劝封如故宽心。
  这么多年,林雪竞皆无动静。
  就算他还活着,他明明可以直接现面、顶替不世门门主之位,坐收渔翁之利的。
  这也是封如故之前的设想之一:或许,林雪竞还活着,自己或许可以用不世门门主之荣,让他自然而然地现世。以他展现出的能为和远见,统领不世门,不成问题。
  林雪竞的脸又不是没人见过,倘若他这样做了,卅四就算不情愿,也只能就势认下他这个门主。
  既是如此,他何必要大费周章,逼封如故出山?
  既然想不通,封如故便暂且将此事寄下,不多深想。
  在被常伯宁补好了身上绽放的一朵红莲后,他转去了剑川,继续调查唐刀客杀人之事。
  真相昭然之日,他也被唐刀客暗算,身坠沉水。
  为救如一,他身上并蒂的两朵红莲齐齐绽开。
  事情的走向,本是与封如故心意相合的。
  然而,眼见常伯宁闻讯赶来,对他百般担忧,封如故一时生了恻隐之心,几乎要道出身上花开实情,好叫师兄莫要烦恼了。
  偏在此时,卅四带回了不世门出事的消息。
  ……门中弟子,被奸人所害。
  与他约在剑川之外相见的卅四对他道:““这件事,‘他’已知晓。‘他’想见你一面。”
  这是暗示。
  那时,如一正护在封如故身侧,时刻不离。
  卅四感到了他的存在,因此没有直接说明,而是打了机锋。
  他之意,是再次请封如故回归魔修身份,回门主持大局。
  卅四怕封如故不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又补充道:“他曾说过,不世门一切事务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他会现世。到时候,他会请你还他那个在‘遗世’里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并不作答。
  常伯宁就在剑川,如一也在。
  他已为了风陵,戴了十年的枷锁。
  可到了现在,封如故就算想要砸碎,也必须考虑枷锁的感受。
  况且,唐刀客还未抓到,十六条冤魂,还未能有一个交代。
  于是,封如故回他:“抱歉,不能是现在。”
  卅四不得已,还是说出了幕后罪魁的名字。
  ……丁酉。
  此人名姓一出,封如故再无法保持冷静。
  丁酉,乃是封如故身上发生的一切灾殃的根源。
  若无他,韩兢不会失踪,荆三钗不会辞道,他不会被拘于深山十年,而小红尘会有一个家。
  封如故不再耽搁,按照线索,直奔关家的青阳山而去,救下即将被丁酉谋害的阖山道众,同时打算与丁酉来一场总清算。
  然而,封如故未曾料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如一,当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变数。
  方遇见他时,他只有九岁,孤苦无依,心智未开,让封如故想起九岁时家破人亡的自己。
  是封如故一点点把他从兽性中剥离出,让他从泥里逐渐挣出一个人形出来。
  万丈红尘中,他只有自己。
  因此,封如故愿意做他的全世界。
  再邂逅他,他二十三岁,看似冷心冷清,实则心怀烈焰。
  封如故想弥补他,想对他好,可思及自己必然要面对的命运,又只得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待他,好一刻,歹一刻,惟愿他过得幸福。
  可他二十三岁了,有了自己管不了的心思。
  如一先中试情玉,又被奇蛊癫迷心智,二人纠缠夤夜,事后,阴差阳错之下,如一还将封如故错认成常伯宁,诉说了自己受试情玉影响、对封如故动心动情一事。
  这几乎搅乱了封如故的计划。
  封如故身牵情丝万缕,已如傀儡般悲舞多时。
  他只剩一颗心还算自由,不敢再轻易交与旁人。
  他便调侃着与如一说清了一切:他本对他无意,那些惹得他心乱的善意,不过是他误作了情意罢了。
  当时,如一句句庆幸,但封如故敏锐看出了他满心的失落。
  他攥紧掌心。
  ……傻孩子,对我好一点就是了,不要爱我啊。
  青阳山中,他独对丁酉,本已做好花开的准备,取丁酉之命,报昔日之仇。
  然而,如一去而复返,立在他身后,尽全力护下了他。
  那一瞬,封如故险些沦陷。
  但他一句“若你是魔道,我便第一个杀你”,叫封如故重归清醒。
  而唐刀客伪装成常伯宁,一指摧其心脉,逼其三花俱开后,封如故痛楚之余,更是头脑澄明,再不作无谓遐想。
  佛归佛,魔归魔。
  终究不是一路,何必强求呢。
  所以,在察觉到那一丝苗头后,封如故立即扼住心思,不再任其往下发展。
  三花齐开后,他不惜动用灵力,给在山外守戍的卅四,发去了一封长长的指示。
  他将自己身上的异变尽数告知卅四,叫他按照之前他们的约定行事。
  当初,二人约定,若是卅四听闻了自己入魔一事,便需速速到风陵,在青竹殿前收去他的魂魄。
  然而,鬼使神差的,在那封信的末尾,他补充了一段话:“……若是青竹殿前没有我的魂魄,也不必着急,我或许是去往他方了。以师兄性情,定不舍葬下我,只会将我与随身诸物保存起来。若有要事,来寻我尸身。我当初设下过禁制,只需说一句完整的‘你歇了这么多年,该歇够了。再不现身,不世门就要完了’,我那一片心脉残魂,便会自动召回我余下魂魄。”
  在信的末尾,他又补充道:“若不世门无事,不要召我。”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卅四收到这封信的表情。
  ……明明说好了计划,他怎么又临时变了卦?
  其实,写下这段话之后,封如故也很想取来镜子,看一看自己的表情。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一……就算能以娑婆剑法御鬼,那又如何呢?
  他御鬼,和自己的魂魄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算聪明,也未必能识破自己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是魔道后,还会帮自己吗?
  除此之外,封如故相当清楚,自己失魂之后,会疯癫痴傻,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
  卅四是自己的长辈,会倾尽心力地照顾自己,这点,封如故不会质疑。
  可,如一会吗?
  尽管有如此多的疑问,封如故还是多此一举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将这段门主令传给了卅四。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以防万一罢。
  三花之后,花开之势就再难以控制。
  为着送出这封信,封如故身上再开出了半朵红莲。
  但封如故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往风陵弟子遇害的梅花镇而去,以假成亲之计,查清梅花镇中“人柱”的秘密后,封如故等人正欲弥补那姓杨道士留下的祸患,桑落久却被人所伤。
  封如故盛怒之下,屠杀尾随他们的两名修士,又换得了两朵怒放的红莲。
  封如故有预感,他的终焉之日,快要到来了。
  因此,当如一在寒山寺的群花之中俯身吻上他时,封如故强行抑住胸中情绪,不肯动情。
  他只盼着小红尘对自己好一点点就是,他并不希冀会得到这样多的东西。
  当夜,他与如一共宿,再度委婉地拒绝于他,并笑着同他做了告别:“……大师,封二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任性妄为,胡闹莽撞。这些日子,你多担待了。”
  第二日,海净被人杀害。
  封如故来不及悲痛,就被玄极君柳瑜逼到了伏魔石前。
  ……是时候了。
  他再不收敛,一掌击碎伏魔石,纵容七花全开。
  这一掌惊骇了天下,也成功将封如故逼入了他谋划多年的死路之上。
  仙脉寸寸摧裂的同时,亦是破茧化蝶之时。
  魔脉俱通。
  一瞬之间,魂魄离体,封如故神智被彻底撕裂,遁入混沌。
  他最后一丝记忆,是一双手将他从黑暗之中抱出。
  彼时的封如故藏身在一片莲华之中,微眯了眼睛,看到那把自己救出的人,面颊苍白,眼含微光。
  封如故想,他是谁?
  他好像不是自己计划里要等的那个人。
  ……但是,好像,也不差。
  于是,两年过去了。
  封如故在迷蒙中,无忧无虑了整整两年。
  偶尔,他会想起自己好像有些重要的事要去做。
  但他很快就会把这样的小心思抛之脑后。
  他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等那人巡寺回来,陪在自己身边,除此之外,没有更重要的了。
  封如故在疯疯癫癫的这两年,放宽心怀,竟真的慢慢恋上了这个会叫自己“义父”、耐心地呵护自己的美丽青年。
  如今,一朝梦醒,却不知会不会一朝梦碎。
  如一就站在距离自己百尺开外之处,眸光里闪着叫封如故不敢细看的情绪。
  ……封如故一时不能明察那种情绪代表着什么,便尽力躲避着不去看他。
  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处理。
  封如故立于无师台上,白衣纵横,荣华若仙。
  在他怼得玄极君哑口无言后,全场死寂一片。
  一因震惊,二因狂怒,三因惊惶。
  每人都希望他人先开口,自己好附和,但大家一时间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是以你看我,我看你,全作了泥雕木塑。
  封如故抬手,拇指指腹轻刮鼻尖小痣,朗然开口。
  “封二方才在云之上,听了诸位……尤其是玄极君的高论。”
  他一指柳瑜,笑容灿烂:“诸位来访不世门,原来是觉得封二是遭了冤枉委屈,才来声讨唐刀客的。大家同道一场,封二当真是万分感动,只是身负要职,实在不好当众流泪,只好寄下了。”
  道门众人:“……”
  柳瑜:“……”
  封如故慨然地一挥手:“如今封二好端端站在此处,大家也不必为封二鸣冤了,稍作宽心后,便各自散了吧。”
  柳瑜定一定散乱的心神,强自道:“封道君,我们此行是为擒捉唐刀客。你如今既身为不世门之主,却不叫我们查验,给我等一个交代,不好吧?”
  封如故微微抬眼,眼尾微弯:“哦?交代?”
  入魔之后,心性极易逆改,然封如故天性浪荡疯癫,入不入魔,相差并不很大。
  这一眼带着笑意的瞥视,却叫柳瑜脸色微变,心悸难言。
  “玄极君这样急迫吗?”封如故道,“我记得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我是被唐刀客所害,既然如此,我还会包庇他不成?玄极君,你矛盾了。”
  柳瑜硬着头皮,呛声道:“过去,不会;现在,难说。”
  封如故不再看他,直视于常伯宁:“风陵,你们如何说?”
  常伯宁心潮未平,一双眼掩藏在眼纱之下,藏去不少情绪,一双红唇却血色尽褪,微微颤抖:“风陵……相信封门主的判断。”
  他扬手,尽力平息喉间翻滚的涩气:“……风陵众弟子,收兵,回山。”
  风陵一退,柳瑜本就亏空的底气又遭釜底抽薪。
  他心火沸沸,“哈”了一声,正要谴责风陵护短,又听得一个斯文沉稳的声音:“现在,此事算是不世门的家事了。我等相信封门主,会有自己的判断。”
  ……谁?
  柳瑜怒极回头,却见一名石青长袍的道者负手而立,额间只束一条雕作牡丹状的白玉石链,素净清雅,却难掩霎眼风流。
  那朵牡丹,乃是“白屋卿相”。
  柳瑜一时惊异。
  荆……一雁?
  偃师世家荆门如今的掌事者?
  他向来避世,世间大事,荆家从不参与,在世间别有一等超然地位。
  他何时来此?何故来此?
  此等分量极重的门派,与世无涉,一旦开口,便是金口玉言。
  可这金口玉言,竟是为一个魔头作保?
  他说话极有分量,只一句话,便引得在场之人再动摇了几分,纷纷生却了退意。
  另一侧,青阳山副门主关不知震惊之余,很是认同,同样道:“我等相信封……门主,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在此响应之下,又有附和声纷纷响起。
  柳瑜不甘如此,回敬道:“荆门主,我记得,你弟名为荆三钗,是封如故的至交亲朋,还与魔道有生意往来?”
  荆一雁不动怒,只淡淡地一礼,翩翩佳君子之态十足:“是。您说得对。吾弟叛逆,久未归家,若柳门主见他,请规劝他早日返家。”
  柳瑜:“……”
  他虽是应了“是”,却把荆三钗与荆家之间划得清清楚楚。
  谁不知荆三钗不愿随荆家一道避世、与家里闹翻已久了?
  玄极君无计可施之下,心中层沓而起的,是密密麻麻的杀意。
  他与在场几人交换神色,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忌惮。
  一看到封如故,他们便想起两年前他们倒逼风陵之举,不禁毛发倒竖。
  若是今日道门征伐不世门,然却铩羽而归,等同于捏着鼻子认了封如故不世门门主之位,将来龙入渊薮,鹰入长空,他们这些趁机清算过封如故的人,命运又将如何?
  心念急转间,玄极君已盘算出利害。
  封如故初转为魔,以前的风陵剑法、归墟剑法,是统统不能用了。
  此人有修为,却无招式,若是大家齐上,趁他虚弱,或许还可如他们先前预期那样,趁势攻下不世门。
  不管是荆家还是风陵,一旦出手护魔,那天下舆论,又该有新的走向了。
  他阴恻恻地侧身扶剑,道:“封道君以为,如此三言两语,便可服众吗?”
  “嗯?”封如故唇角挑起一点笑意,“那柳门主意欲如何呢?是不信我有找出唐刀客的心吗?”
  柳瑜道:“柳某怎敢疑心,只是不知,现如今的封门主可否有找出唐刀客的能力?或许,封门主还是需要我等相助……”
  “……相助?你们?”
  无师台上的封如故轻笑,单手拂剑,拂出一声幽幽凤鸣。
  一阵含着雨丝的清风拂过,将他鬓前双发扬起。
  双剑半残,仍有灵识,隐于剑匣多年,如今再度启封,得见天日,不觉奋而轻颤。
  封如故轻声安抚“昨日”:“你乖。”
  他又对“今朝”道:“……你也听话。”
  双剑剑灵暂歇骚动,却在刹那之间,被封如故抽出鞘来。
  一把焚剑,一把断剑,在风中飒转三圈,不过是起手之姿,却在风中搅起恢弘之浪,逆喷三山雪。
  剑走风势、万刃齐飞!!
  如一只觉此剑熟悉万分,一时迷惘,却在瞬间,心火大炽,如照明镜。
  ——剑川之外,二人剑游之时,百无聊赖,曾进行过一次切磋的剑局。
  彼时,封如故的剑法,全然不似义父所用的剑法,因此诓过了有意试他的如一,让他误以为,归墟剑法,原是如此。
  然而,此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依稀记得,此剑法,名唤……
  众人剑未曾出,便被一股沧浪也似的魔气湃然袭面,脸上吹过一道清风,却如被刀片切割,疼痛万分。
  惊惧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柳瑜倒退一步,只觉喉头泛凉,抬手一摸,在颈间摸到了一条细若纸面的光滑伤口,鲜血温热,顺着颈间流下,徐徐汇入衣襟之中。
  在众人惊骇欲死时,封如故收去剑势,真诚道:“众位,如今可相信我的能为了吗?”
  玄极君惊怒之下,仪态大失,尖声质问:“……这是什么剑法?!”
  他见过归墟剑法!归墟主水,有百川归流之象,这分明与归墟剑法迥然不同!
  “玄极君问此剑吗?”封如故答道,“此剑,名唤‘随缘’、又唤‘无用’。”
  “你怎会——”
  封如故歪了歪头,笑言:“是什么,让各位有了我封如故会安心做十年废人的错觉?”
  十年光景,委实漫长。
  因此,封如故不止建立起了一个不世门。
  归墟剑法,在道门乃属一流,但以魔道之身驱使的话,便只算二流。
  封如故需要为自己另觅出路。
  谁说那些在“静水流深”的大火中付之一炬的魔道典籍,只是摆设?
  随缘剑,全随魔道法门而定,揽风势,定风波,剑谱七十二式,内含万千机变,可任意随他挥洒才气,倾吐风华。
  封如故双剑归鞘,单手提握:“各位来至不世门,封如故以礼相待,若想吃酒茶,皆可入幕。”
  “但若是……”封如故轻咳一声,面露无辜之色,“诸位要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那封二也不吝切磋。生死有命,各安缘法罢。”
  不远处,罗浮春攥紧了手中的剑身,指尖簌簌发抖。
  这便是……师父将归墟剑法赠给自己的原因吗?
  因为他用不到了吗?
  那么……
  罗浮春的声音,轻到几近气音:“那……我们算什么?”
  我们也是师父用不到的人了吗?所以就被抛弃了吗?
  他身旁的桑落久声线微颤:“……棋子。”
  这二字,如在罗浮春心里掀翻了一盘棋子,唯余满地空跳的余音。
  他伸手想去抓桑落久的手,想要在无措中寻得一丝安慰。
  谁想,罗浮春抓了个空。
  静止的众人之间,突然走出一人,着实显眼无比。
  片刻之间,那人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
  就连封如故也稍稍敛起了眉,静看着桑落久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小徒弟想要做什么。
  很快,桑落久给了他答案。
  桑落久行至无师台下,单手撩袍,双膝下拜,眼中的崇慕与敬悦,再难隐藏,倾泻而出:“师父是世上最好的棋手。——徒儿桑落久,堪随驱使!”
  罗浮春眨眨眼。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落久为何去了那边?
  他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不是答应过,要与自己在一起吗?
  他……不要自己了吗?
  周遭烟花般骤然炸开的议论,完全入不了他的耳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跟过去,就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他去哪里,自己便去哪里。
  但千钧力量,将他坠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与邪,道与魔,在罗浮春看来,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天堑。
  而桑落久竟是一步跨了过去,丝毫不曾犹豫,毅然决然地把他留在了对岸。
  罗浮春迷茫地唤他的名字,发出的声音却只有他的心可以听见:“……落……久?”
  封如故也愣住了:“落……”
  然而,他很快收整了心思。
  桑落久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自己就算赶他离开,他回去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闭目侧身,随意地一摆手:“……随你罢。”
  只这一侧身的时机,他瞥见了身后的一点身影。
  红纱之下的面容,封如故看不分明,他只露出一双与他一样的蓝瞳,只是瞳中含着千古不化的清冷寒冰。
  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像在凝望一个梦境。
  封如故与他目光接触,稍凝了些许时间,便又转回众道门之中。
  道门来犯之人经过这一番连消带打,战意全消,本以为已经丢脸到了尽头,未想到居然还有了临时倒戈的,更觉颜面全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退意迅速弥漫开来。
  眼看情势无可挽回,柳瑜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便端看封门主如何与我等交代了。长右门徒,撤吧!”
  封如故:“且慢。”
  柳瑜:“……”你还想干什么?!
  “我既然入魔,自是要有帐要算的。”封如故慢吞吞道:“这第一笔账么……诸位是否忘了?封二曾说过一句话?”
  柳瑜悚然一凛,宛如一把剑悬在了头顶。
  在场曾逼得封如故自尽之人,皆如冰水浇顶,脸色个个铁青。
  封如故顿了许久,才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避而不视的如一。
  他注视着如一,重复了自己当日在浩然亭中的言语:“我若是修得正果,炼就魔躯,绝不会自困山中,当做天下第一魔头,练天下第一剑法,纳天下第一美人……”
  话未说全,他掌中的“昨日”、“今朝”一齐出手。
  双剑于空中虚化为柔软红绫。
  千丈红绫,翻卷如海,遥遥缠住了立在常伯宁身侧的如一的腰身。
  ……就像如一曾用佛珠牵住封如故,就像二人在沉水中执手。
  封如故曾反复确认过如一对他的心意,是否是当真喜欢他。
  如今,自己自由了。
  如果如一没有喜欢上他,二人相行陌路就好。
  如果他有的话……
  封如故指尖往下一压一抖,红绫翻卷而回。
  如一不及抗争,或者说,全然不曾抗争,便被他凌空拉至身侧,一把揽入怀中。
  封如故压了声音,对被他强行劫来的如一微微弯腰,贴在他发红的耳尖侧旁,低声笑道:“……如果你喜欢上我的话,你也只好认命罢。”
  众道门:“???”
  “各位慢行。”封如故潇洒地一敛袖,“我抢个镇门夫人而已。”&